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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6 驶往春天的列车
上列车前,女孩最后一次检查了背包:车票,登上红色钢铁巨兽的必需品;吐司片和火龙果果酱,分量能保证路上不饿;《丁丁历险记》的漫画书和艾米莉·狄金森的诗歌集,用来解闷;50欧元面额的纸钞;五颗鹅卵石;三根蘑菇;一个用来装雨水的玻璃罐子。
她松了口气,把双肩包背在怀里上了车。这个技巧是姐姐们教她的,小心扒手,包背胸前。
列车车厢长而窄,车窗很大;座椅是红色皮革材质,带头枕和扶手;座位之间有小桌板,可以放东西;乘客不多不少,处在“拥挤”和“宽敞”之间的平衡点。女孩揣着双肩包东张西望。不找个靠窗的位置,乘列车就是件毫无意义的事儿,幸好她找到符合标准的地方。女孩赶忙占了那个车窗边的空座椅,放下心来。
隔着桌板,对面并排已经坐着两个乘客了。
乍暖还寒时节,女的穿衬衫长裤配领巾;男的穿羊毛大衣系一条绿棱格围巾。两个二十多岁的大人在女孩靠过来时止住了闲聊。女孩不想惹事,悄悄瞥了一眼便把小脸朝向呼啸而去的窗外风景。列车正穿过法兰西岛大区,远处的葡萄园和近处的野花丛都被飞快地抛在后头。
“你好,小朋友,”那个男人还是没忍住说了话,“你一个人吗?”
女孩搂紧背包:“我一个人,是的。你可以不要去找乘务员说这儿有个落单的小女孩吗?作为回报我可以给你一颗鹅卵石,或者蘑菇,看你喜欢什么。”
妹妹们告诉她:出门在外,要有个性,这样别人(尤其是大人)就不会看不起你。这招起效了,对面靠窗位置的女人开口道:“我要蘑菇。”
“阿比!”
女孩和女人都无视了男乘客,白色蘑菇从小手递到大手。男人按下女乘客打算把蘑菇丢进嘴里的动作,又问:“你在独自旅行吗?”
“把这个种在湿润的地上,第二天会长出一圈仙女环,这样你就有更多蘑菇了。”指点完毕,女孩才回答问题,“我是要去工作的。”
她立马后悔这样说。因为显然像她这样外表七八岁的小朋友是不会有“工作”的。唉,还不如承认自己是独自旅行,最差不过被好心人追着问家长的电话号码。操心的男乘客果然微微皱了眉。
“人都是要工作的。我今年八岁了。你们去哪里?”女孩说。在转移话题上她还是个新手。
“很高兴你八岁了,我和这个姐姐要去布鲁塞尔办点事。你说的工作是什么意思呢?”
女乘客忽然呵呵了两声,笑话男人和小孩儿讲话的语气真好玩。这让他有那么一点儿害臊。女孩知道,有些人就是铁了心要守护公序良俗,包括免除少年儿童可能遭遇的一切危险。她吸了口气,寻思怎么释放“自己有家人”的安全信号,便说:“我去找姐姐接替她的工作。我们的工作非常重要。”
“她估计是去找姐姐玩的,别太紧张了。”女乘客一边把玩蘑菇一边帮腔。
“不是玩,我的工作非常重要,全世界都需要我呢!”女孩在“重要”一词上狠狠发了重音。
言多必失,谨慎发言,这也是妹妹们说的。唉,我太不稳重啦,不该多说的!面对两双好奇起来的眼睛,女孩往后一缩,故作老成地摇了摇头:“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自己乘车。不需要紧张兮兮。”
两个乘客对视。看得出来,他们愈发糊涂和谨慎了。
男乘客端正姿势,他不再围绕“工作”兜圈子:“我明白了。你在哪一站下呢?”
“姐姐在哪里,我就在哪一站下。我要接替她的工作。”
“好的……那么姐姐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其实从来没见过姐姐。但你们每个人都见过她。”
两个乘客默契地、凝重地、肃穆地朝后仰。女孩被他俩的反应逗乐了,虽然她清楚自己在背离“言多必失”的真言。唉唉,但你瞧,好心的陌生人多可笑啊,他们肯定觉得她在说不足为信的童言童语。这么一瞬间,女孩希望自己不要长大,免得丢失说怪话的特权。
她咯咯笑,搂着背包的双手也轻松下来。
“让我猜猜,你姐姐是明星?”男乘客脾气很好,也跟着微笑。女乘客倒是在旁边狐疑地蹙眉。
“比明星还厉害,比明星还重要,比明星脾气还大!她一出现就会冷场,好多人见了她就躲起来。都是因为她,我要干很多活,费劲死了。”
“好的,”男乘客柔声说,“如果你遇到一些不好的事,可以和我们说。比如,如果有人逼你劳动的话——”
“没有人逼我劳动。我的工作很重要。”
“噢。”他发出类似摇旗投降的声音。
“我的工作很重要,”女孩重复了一遍,“我要叫醒这个、叫醒那个;我要把硬的东西变软,把冷的东西变热;我还得给很多东西换颜色。但我干得很好,我很亲切。大部分人喜欢我胜过喜欢我的姐姐。不过姐姐也会变成我的妹妹。我有好几个姐姐,有好几个妹妹。”
女孩舔舔嘴唇,心满意足地看着两个大人露出听天书的表情。女乘客压弯身子迅速在男乘客耳边说了什么,后者迅速摇头。
“我不是疯子。”女孩不太高兴。
“当然不是!”男乘客非常关照孩子的情绪,“我们只是在说你也许看过一部电影,所以才……”
“所以才像个疯子。”女孩又咯咯笑了,“什么电影?”
“一部主角从老人变成小孩的电影。”
“差不多是这样!我姐姐走了,再回来,她就变成我的妹妹,而我变成她的姐姐。我和你们说过吗?我有好几个姐姐妹妹。但我不太看电影,我喜欢看诗。你们喜欢看诗吗?”
晕头转向的女乘客咬牙道:“我喜欢从车窗蹦出去摔死。”
“我喜欢看诗,诗会告诉你一切。你们应该多看诗,这样就不会问来问去了。”
大力士高速列车仍然在蓝天白云下一往无前,此时它驶入远离城镇的郊野。肆意生长的树丛伸出纤细的枝丫,几只画眉鸟结着对子掠过车窗,草地青一块黄一块灰一块。女孩的注意力被牵走,她全神贯注地凝望窗外,恨不得让鼻尖在玻璃窗上贴扁。
对座的男女乘客闷声不响,显然接受了自己被抛在脑后的事实。乘务员从他们身边经过,叮嘱车票和安全乘车的问题。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女孩明白自己在他们心目中已经脱离“走失/被拐/打黑工/离家出走的小孩”的标签,光荣地成为一名“无法沟通的怪小孩”。
男乘客也望向远方:“春天来了。”话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女乘客降低音量:“你要小心咯。”
“呃,你是说换毛期?”
“不止呢。再想想?”
男乘客沉吟了好半天,在某一瞬间恍然大悟,接着憋红了脸继续沉吟。女乘客哈哈大笑。
女孩被这动静吸引,她的视线从窗外收回,咧嘴:“嘿!我知道你们在说什么。繁衍!”
女乘客简直是捧腹大笑了,车厢其他乘客纷纷侧目。男乘客挥着手,像是打算把错愕和尴尬当成蚊子挥走:“别在孩子面前乱说!”
女孩道:“孩子就是繁衍来的。”
“你知道得很多,这很好。但有些事最好让家长和老师在正确的场合告诉你。”
“什么是正确的场合?”
“哈哈哈!”对话里穿插女乘客的爆笑。
男乘客正色道:“我们是陌生人。如果陌生人要和你聊这些,一定要拒绝。”
列车又穿越一座宁静的村庄。一条干涸的水渠分割田埂,草地慢慢返青,石头或木头建造的房屋覆盖着红色的瓦片。几团嫩黄色的东西在很远的地方点缀,不是野花就是初生的鸭子。
女孩眯眼瞧了半天窗外,忽然坐正了:“看那条水渠!”她思维跳跃的幅度简直能把人甩晕。
水渠没有水,这是极严重的问题。没有水,庄稼人没法灌溉,作物没法生长,鸡鸭猪羊会吃不饱……这一块需要降雨,上游山麓的积雪也得早点化。
“我要下车工作了,我的工作就是这么重要,”女孩宣布,还不忘再次给“重要”发重音,“我不会出现在一年中的其他时间,当三月初来乍到,一抹色彩,在孤寂的田野上驻足。”
两人的视线才刚从那水渠上收回,坐在对面的女孩忽然就那么凭空不见踪影!这是怎么回事?她说的话都是什么意思?她到底是谁呢?
半晌,女乘客耸耸肩,把蘑菇丢进了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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