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万岁名

　　教习师傅嫌江雪寒块头大，没有小鸟依人的美感，罚她减轻身量，减少进食，说白了就是不让吃饭。

　　唱歌跳舞是门艺术，江雪寒在这方面没有半点天分，一天下来小腿被戒尺抽得破皮。到底是少年心性，被人劈头盖脸训了一天，心里总归不高兴。

　　姑娘的吃食是园子里专门提供，若挨了罚，就只能用自己的银钱买，偏偏园子里的价格奇高，赵娘晌午发给她的碎银子完全不够用。

　　痛定思痛，江雪寒决定去偷。

　　她承认自己没出息，没法像忠臣那样鞠躬尽瘁。腿还没来得及迈，身后窗户哗啦一声破开，衣料与地面的摩挲声穿过耳畔。

　　魏铭倚在窗边，怀中捧着两包牛皮纸，滚烫的冒热气。

　　眨眼功夫他已经自顾自吃了起来，牛皮纸被折成厚厚的长边，保管一滴油脂都不会落在手上。

　　“你偷的？”园子出不去，魏铭自然也不会蠢到现身用银子买烧鸡吃。

　　“奇怪吗。”魏铭把怀中稍大的牛皮纸扔给她，看她被烫得直吹嘴，“小偷小摸确实与我身份不符。”

　　那头没有说话。

　　江雪寒饿得很了，撕开一块鸡脯肉狠狠往嘴里塞，肥沃的烧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一副空鸡架。魏铭面无表情地看她风卷残云，沉默着倒了一杯茶。

　　“下一步想好了吗，你不能消失太久，秋成光死盯着你。”

　　想好了吗？

　　江雪寒一口茶差点没噎死。

　　她要知道怎么办，就不会傻不愣登地妄想用跳舞拉近教习师傅的关系，却被倒打十个戒尺这么可笑了。

　　“园子里进进出出，不乏官家的人，我也不能太明目张胆地跟着你。”

　　话落，魏铭推开窗户，几十个人影的脚步声纷乱繁杂，江雪寒顺着看过去，人人手中都捧着木匣，侧壁镶了颗硕大的宝石，在黑夜中熠熠生辉。

　　“这是在干什么？”毕竟不是正规场所，一切交易都要关上屋来慢慢谈，到底是什么事情如此大费周折，一点都不避着人？

　　“赵乾看上园子里一位姑娘，准备接她进府，”魏铭目光同样落在琳琅满目的木匣子上，“这些，大概是礼金，或者是给冯源的聘礼。”

　　又不是他的女儿，冯源也好意思收聘礼？

　　江雪寒心底暗骂，手上功夫一点不闲着，把鸡骨架往窗外一扔，扯着魏铭的袖子就往门外冲。

　　“你又想干什么？”被扯着袖子，力道不大，魏铭仍亦步亦趋地跟着，慢悠悠问了句。

　　“进府，进个屁，”江雪寒淬了一嘴，“我打包票，那姑娘进了王府，不出半月就被折磨得没命了！”

　　跟着人影一路穿过甬道，来到一间清丽雅致的木屋前，比之寻常姑娘的住处更隐蔽也更安静，半敞的屋门内幽幽透着烛光，木匣子如流水般泻到门外，把本不大的院落堆叠得渺小起来。

　　身陷青楼的姑娘所求无非两种，一为情私奔，二为钱赎身，偏偏荣亲王的这封帖子两头都占，既能摆脱青楼女子的身份重回良民，又能在偌大的王府里穿金戴银。

　　哪怕是个通房妾室，日子定然也比在青楼好过得多。

　　如此诱惑，常人定然抵挡不住。

　　江雪寒火急火燎地敲门，脚步声轻缓，开门的是一个衣着鲜艳的女子，簪花熏香一样不落，是个眼花缭乱，光彩照人的美人。

　　“何事？”美人看江雪寒面生，神色警惕地问。

　　谁知江雪寒一点道理不讲，直接推门而入，又反手将门抵住，一套动作发生在电光火石只之间，美人还没搞清楚状况，江雪寒一把握住她的长袖，焦急道：

　　“姑娘，听我的，你不能进王府，赵……”

　　话未说完，攥住的长袖蓦然一松。

　　“哼，我当是什么事，原来你也是来劝我的。”

　　美人重重甩开手臂，神色轻蔑，指着房门道，“与其嫉妒我攀上高枝儿，不如回去好好练习闺中秘术，找个蠢货托付后半生。”

　　说完便推搡江雪寒，要把她撵出去。

　　然而江雪寒人高马大，单立在那犹如一尊厚重的石像，美人推搡半天，身子一步未动不说，反倒把自己累出汗来，气喘吁吁地说不上话。

　　“我不是嫉妒你，而是王府水深，春/宫图一事你总该知道，始作俑者正是他。”

　　江雪寒环视一周，屋外仍有零星几个人影，她索性把窗户也合上，拉着美人坐在榻中，语气诚恳，“荣亲王现在对你情深义重，十足的救风尘模样，可一旦得到了你，便和他圈禁在后院的女子一个下场。”

　　赵乾喜爱美人，男女不忌，搜罗在后院的人多不胜数，终日圈禁，活的不如一条狗。

　　再看这位花魁娘子，粉肤樱唇，眉目间与去了扮丑像的秋以信足有四份相似，秋以信出生名门尚且被折磨得半生不死，花魁无权无势又无父母亲人，一旦进了王府，后果不堪设想。

　　江雪寒耐着性子，毫无保留地跟花魁娘子分析利弊，本以为她能回心转意，谁知她只是神色冰冷地盯着自己，轻蔑道：

　　“你说够了吗？”

　　花魁不想与江雪寒多嘴，利落起身，“说够了就找个草堆跳进去吧，你这样清高的女人，园子里的床配不上你高贵的身体。”

　　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江雪寒却死死钉在屋内，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眼中迸出的坚决更是一根长针，花魁与她对视，那副目光深深插进胸口。

　　疼痛挑起了战争，江雪寒的坚决揭开了藏在心底的旧疤。花魁的情绪一下子被激发到顶点，她死死盯住面前那决绝的面容，冷不丁轻笑：

　　“冷冷姑娘，或者，我该叫你江雪寒。事到如今，你真要我把话说开吗？”

　　花魁忽然说出自己的真名，江雪寒眉头一皱，“你要说什么？”

　　“哼。”

　　花魁眉宇间闪过恨意，扶着桌面侧身，目光依次扫过镶有宝石的木匣子：

　　“江雪寒，江大人，这里的所有姑娘都知道你的大名，其中不少甚至有可能成为你的同僚。你出生底层，她们出生底层的底层，进京赶考的那段路，事实上，你与我，与她们，与青楼的妓女，不过是脑后一棍子的距离。”

　　“可你是幸运的。”花魁顿了顿，抬手，带有薄茧的手指比出一个简短的距离，“只差一点儿，只差脑后一闷棍，你也会和所有姑娘一样沦为妓女。”

　　“我再问你，昨晚你服侍客人，可曾失身？”

　　花魁的目光如烧透的红蜡黏在身上，炽热炙烤，江雪寒回望过去，定定地说：“没有。”

　　“我就猜到你没有。”

　　花魁勃然大怒，手指戳着她坚硬的臂膀，目眦欲裂：

　　“你如今是高高在上的江大人，住宅院吃皇粮，来园子里办事也会保证自己不受玷污，可我呢，我日日夜夜都在接客！好不容易攀上王爷这根高枝儿，我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他不是好人，可服侍一个人，总比被关在这里，服侍许许多多恶心的男人要好！”

　　她确实不如江雪寒饱读诗书，大道理也说不明白，可如人饮水，她在万难之下被迫选择的出路还轮不到一个既得利益者说三道四，江雪寒什么都不懂，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高高在上地指责她、质问她？

　　“姑娘，我想你会错意了。”

　　江雪寒轻叹口气。

　　抛去指责，抛去花魁凌厉的怒视，江雪寒的面上看不出情绪，只是嘴角弯了，语调也软了：

　　“苦难不是我造成的，你确实坚强又勇敢，可矛头对错了人。”

　　花魁抿嘴，一言不发。

　　“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轻飘飘一句话挠得花魁心痒，她神情松动，几乎是一瞬间就又紧绷起来：

　　“你想救风尘？”

　　江雪寒：“我没打算娶你。”

　　花魁嘴角僵住：“……”

　　“字面意义上的救你出去。”江雪寒索性把话摊开了说。

　　她走近桌边，望向琳琅满目的宝石箱子，不经意挑开，珠宝，钗环，锦缎应有尽有，更多是白花花、亮蹭蹭的纹银。

　　宽大的袖口遮住箱子，一锭纹银悄然落入袖中。

　　“时间不多了，我们长话短说。”屋内仅有两人，江雪寒站在烛光下，被阴影覆盖的半边脸晦暗不清，窗外人群的喧闹衬得她周身更静。

　　花魁眼看着那张嘴一开一合，说出的话却另她胆战心惊：

　　“潜进园内的一共两人，我在明，另一人在暗，我们奉陛下旨意调查此地，今夜我们一起出去。”

　　自由的诱惑无疑是巨大的，倘若失败，了不起也是个死，结局不会比现在更差。

　　花魁抿唇，凝重点头，从衣柜中翻出暗色衣衫，末了抓着把迷魂香就与江雪寒悄然翻窗。

　　姑娘的花名册和身契统一被赵娘看管，二人摸黑来到住处，门窗紧闭，只有一豆烛光摇摇晃晃，透出淡黄色的圆晕。

　　青烟透过门缝袅袅升起，赵娘忙碌的身影愈慢，随后扑通一声，确定倒地后，窗户半开，两个轻巧的黑影混进房内。

　　比起姑娘，赵娘的卧房相对大些，花魁忙碌翻找，江雪寒一手掐住赵娘的脖子，双眼环顾四周，还没来得及细看，便听见花魁掐轻声细语地朝自己示意。

　　找到了。

　　一摞身契放叠放在衣柜中，只被几件薄衫敷衍地盖着，没有暗格。

　　身契一一看过，并未造假。

　　确认无误，花魁把身契一股脑揣进怀中，忽然听见窗边轻巧的落地声，心顿时提到嗓子眼，忙抓住江雪寒的袖子，惊疑地话没说出口，只见江雪寒下巴往那处点了点，再顺着视线望去，身穿夜行衣的男子正倚在窗边，漆黑如墨的眼睛回望房内。

　　“好了吗？”

　　魏铭轻声询问。

　　“差不多了，只是。”

　　语毕，江雪寒扶起花魁起身，另只手仍死死扣着赵娘的脖子，五指渐缩，烛光下，赵娘的嘴角轻微抖动。

　　“我不相信一个青楼的掌柜会败在迷魂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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