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分行

　　知晓崔济策马入街之事的百姓不少，街口发生的事情压不住，仅一夜之间就传遍整个都城。

　　街巷里的摊贩和行人都在议论这事儿，便是走进了平京茶肆，章纠白仍能听到有关这客行街纵马伤人案的话题——

　　“刑部里头的消息出来了吗？”

　　“查个案你当是喝杯茶吗，哪会这样快。方才我在街头才听说有官兵去崔府里拿人了，要想出结果，估计还得等个一两日吧。”

　　“拿人？拿什么人？不是说那崔济昨夜就被抓进刑部的大狱里去了吗？”

　　“是啊，我也是这么听说的，崔济都被关起来了，这官兵还能上崔府里抓谁？难不成崔府里还有共犯？”

　　“还是说……崔府里的谁又犯案了？莫不成又是那崔家大小姐惹了什么事？”

　　“你们先听我说完呀，我都还没说完你们就急着问这问那的，这要叫我从哪里说起？”

　　“好好好，你先说你先说，我们听着呢。”

　　“这回不是那崔姑娘的事，就只是崔济的事，好像说是要传崔府里的下人去刑部问话。”

　　“什么？那些下人也跟着闹事了？真是不得了，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亏着他爹还是个御史呢，整日挑这个的毛病，抓那个的毛病，弹劾这个弹劾那个的，这下看看他爹会不会将自己也给弹劾了……”

　　“哎呀，你睡梦还没睡醒吧，崔济他爹是御史又如何，你见朝廷里有哪个御史会找自己人麻烦的？”

　　“别说了，我就受不了你俩这没见识的样子！在御史台当差的御史多了去了，殿院、台院、察院里头的差别大着呢。”

　　“什么差别？”

　　“这崔御史虽是御史，但他乃是察院里的一名监察御史，成日里就做做检校城中馆驿的轻松差事，哪里是你们说的这样。”

　　“去，就你有见识！”

　　“那如你所说，就算崔御史对此案是束手无策无可奈何了？你们莫不是忘了，这崔济还有个了不得的姑母呢。”

　　“对啊，发生这样大的事，宫里的崔贵妃能不搭把手帮着崔家人在圣上面前替自家侄儿求个情？”

　　“这可不一定，别看这崔小公子平日里闯的那些小祸都能让人帮兜着，但眼下是出了四条人命的大事。昨晚一条街的百姓都看着呢，再说刑部的大人又不姓崔，遇到这样的案子哪里会轻易放人？”

　　“还有啊，这崔娘娘在宫里头能风光那么多年，总不会是个傻的，怎么可能为了一个侄儿与刑部对着干？”

　　“所以眼下别说崔贵妃不会帮着求这个情，就算真求了恐怕也没用咯……”

　　“可不是吗，你们知道那踩死人又被崔济砍死的马什么来历吗？是宫中御马！是去年年末由北境部落进献的稀罕品种，崔济在崔贵妃跟前求了一个月才求来的。”

　　“眼下马背都还没坐热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你们说，这崔贵妃还会管这事？她要是真的管了，不就是把祸往自己身上揽吗？”

　　“不是说崔贵妃十分受宠吗，还会怕这点事？还说她见到皇后都不用行礼呢，难不成我听说的这些不是真的？”

　　“嗐，这宫里头的事究竟如何谁真的知道。咱们呀，不过都是听个新鲜，哪里分辨得清真假，再说了，这些事是真是假都与咱们没有干系。”

　　“你们说，崔济这罪要论下来，会不会被判个……”

　　“估计跑不了，咱们舜朝律法里不是写了吗，故意纵马伤人致死者斩！斩，知道吗，不是别的，是斩！”

　　“任他崔济是崔家还是谁家的，敢在上元灯节纵马害人，这个脑袋必定是保不住了……”

　　“……这崔家也真是……”

　　之后堂中茶客还议论了什么章纠白已听不清，因为她很快便行至三楼。见有伙计站在楼道口，她问：“范霄霄到了么？”

　　平京茶肆三楼以五弦古琴的弦名设有宫商角徵羽五间雅室，她话音一落，伙计便将她引到了尽头的羽字号雅间门口叩响了门。

　　“这么快？才让人给你递信没多久，你就踩着我的后脚跟到了茶肆。”雅间的门一开，范霄霄的声音随着她的人一道出现在面前。

　　雅间里有一股白檀香，气味很淡的，并不引人反感。

　　章纠白抬脚进屋：“这里离新寺街不算远，从周府来这用不了多久。倒是你，明明已经在这里坐了至少一刻钟，却说我是踩着你脚后跟到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坐了一刻钟了？”范霄霄有些诧异。

　　“果茶香。”章纠白解释道，“今日是你头回来这家茶肆，掌柜和伙计不清楚你的喜好只按寻常待客之道提前燃了香。可室内仍旧出现了果茶，那只能说这茶是你落座之后才点的。可要将这果茶泡出这样浓郁的气味，至少要一刻钟。”

　　案上的香炉没有出烟，说明炉子里的香已经燃烬了，那室内的淡淡白檀香只能是残留下来的余味。除此之外，室内还弥漫着一股甜香。这甜香没被白檀香盖过，且甜味适中闻着不腻人，说明茶水送上来有一阵了。

　　章纠白抬手掀开了面前的茶壶盖，果然，果茶的颜色也处于浓淡适宜的阶段。

　　范霄霄恍然，随即将案上的一碟糕点往章纠白面前移了移：“我给你点的茶水和点心很快就来了，你先吃两块这种豆黄色的糕垫垫。”

　　好好的一份芙蓉糕，在她口中只得一个豆黄色的糕，也不知是糕的名字起得太深奥，还是她就喜欢这么叫。章纠白有些忍俊不禁。

　　等伙计将茶水和点心都送进来之后，范霄霄指着茶水一脸得意：“你看，不止你记着我的喜好，我也记着你的口味呢。”

　　与爱饮甜的范霄霄不同，章纠白喜欢喝爽口提神的春茶，伙计送上来的就是店里最好的春茶。

　　凑到新送上来的茶壶边闻了一口茶香，章纠白笑着冲范霄霄抱了个拳：“多谢范女侠款待。”

　　“跟我客气什么。”范霄霄撇了撇嘴，“其实今日叫你来，是有东西要给你。”

　　范霄霄自斗篷内袋里取出了一分名册。名册由十余张纸装订而成，纸上满满都是人名，这些人名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谢姓。

　　这是朝廷中的八品及以上谢姓官吏的名册，里头注明了在册之人的年纪、官职和住址。

　　“标了红的是五品以上的京官，这些人手中有权不容小觑。光是看名册就令人头大，更别说要一家家慢慢摸过去。”

　　范霄霄翻开名册，“这些达官贵人府上护卫众多，守备严得很，想安插自己人进去并不容易，若只在外头悄悄打听更是不知道得打听到什么时候。”

　　“我知道这事不容易，我也没想靠自己一家一家摸过去。”章纠白开口，“我这不是还没想好要怎么做么。”

　　“想什么？我劝你趁早打消脑子里那些念头。”范霄霄指向名册中的第一个名字，“你好好看看排在首位的谢姓官员是谁！”

　　是右相谢褚铭。

　　“这可是皇亲国戚，是太后的兄长，亦是皇后的养父。这样的人若真与大理寺在查案件有关，你以为大理寺还能顺利查出真相？”

　　范霄霄话说得明白，“即便案子与这位右相无关，谁又能保证剩下的这些姓谢的官吏背后没有不亚于右相这样身份的靠山呢？”

　　“朝堂的水一向很深，人和人的关系盘根错节的乱得不行，他们若有心隐藏什么，那就算穷尽你我之力也是打探不出什么的。”

　　“时至今日我也琢磨出来了，这红梢应该是件世间罕有的东西，不然为什么我私下托人打探了这么久连一个听过红梢名字的人都没打听出来。”

　　“你前段时间独身前往竞良的举动本就十分冒险，眼下居然还扯到了什么谢姓官吏。别说你师弟了，换作是我，我也不许你插手此事！”

　　范霄霄只要想到前一日从章纠白口中听到的那些事情就觉得头大。

　　她同章纠白认识得早，关系也好，章纠白早就知道她有个较为有钱的爹，也知道她有个在霍将军身边做副将的舅舅，还知道她家人脉路子广，可这人真的很少会主动找她帮忙办事。

　　早年得知章纠白因红梢发愁之后，她便放了话将打听红梢下落之事给揽到了自己身上。想想这都过了快三年了，她愣是没帮着把这事办妥，心里说不惭愧是假的。

　　这回看出章纠白心事重重，她心中下意识一喜，想着这回应该能帮上忙了。可听完章纠白所言知晓了竞良的事，她让人将在京任职的谢姓官吏名册拿来一看，就知道这个忙她还是帮不了。

　　章纠白之前对于该不该同她说的顾虑是对的，事情太复杂了，她范霄霄即便知晓了这件事即便有心帮忙也无从帮起。

　　“纠白，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你也知道很多事情不是咱们想办就能办的。”抬头看向章纠白，范霄霄语气里透露出为难之意，“我能做的，实在不多。”

　　“我知道。”章纠白道，“放心，我知晓轻重。”

　　“对了。”想到什么，范霄霄话题一转，“你听说了么，快刀门的范门主连同几个心腹被人发现死在竞良县外了。”

　　“听说了。”

　　将册子收进怀中，章纠白面色凝重了一些。

　　虽未亲眼见过，但她听人说过快刀门的范门主老当益壮，为人也较为谦和，不像是会轻易就与人结仇之人。

　　这样的人在这个档口突然死了，还是死在竞良城外，这件事听起来着实有些不对劲。

　　“消息是三天前由竞良传出的，事情发生得可能要早几日。”范霄霄小声道，“所以，我估摸着范门主的离世之日和你回盛京城的时日相近。”

　　若真如此，便意味着快刀门范门主之死与竞良的案子之间或许真的存在着某种关联。

　　章纠白：“对于快刀门，你还听说了什么？”

　　“我还听说，范门主一死，快刀门就由原来的副门主当家做主了。”

　　范霄霄伸手入怀掏出一张纸抖开，“喏，快刀门的山门内外贴满了这样的告示，说是门派内出现了叛徒害死了老门主，副门主已将几位叛徒找出来处决以告慰老门主的在天之灵。奇怪吧？快刀门的怪事还不止这一桩。”

　　“还有范门主之子，那个很少下山的范少门主据说失踪了。好像说是在范门主出事那段时间失踪的，人至今下落不明，为了找范少门主，新门主还贴了寻人启事呢。”

　　“要我说，门派内斗也是常有的事，若那副门主无上位之心，哪里会那么快接任门主之位？”

　　对于快刀门里的变故，范霄霄有自己的看法，“也许那副门主还巴不得范少门主永远也别出现，或者说，范少门主的失踪就与副门主有关也说不定。纠白你说呢？”

　　“我不清楚。”章纠白有些恍惚，“我只是觉得范元失踪的时机有些蹊跷。不止如此，我觉得整件事好像都有些不太寻常。”

　　“是吧？我也觉得事情有点不寻常。”

　　喝了口茶，茶盏碰到桌面之时范霄霄想起一件事。她从衣袖里抽出一张折好的纸，忧心忡忡地说道：“我昨日在一则通缉令上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你帮我认一认，看看是不是我认错了？”

　　范霄霄拿出来的正是她口中的通缉令。

　　将通缉令接到手里展开一看，章纠白顿时就笑了。

　　“还别说，这画师笔触细腻，画技真不赖。你看这发间别着的三支发簪一根不少，连样式都大差不差。”

　　她自发间取下一支发簪对照着看了看，笑道，“你没看错，这通缉令上的人应该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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