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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年轻的母亲焦急地注视着水面,口中不断喃喃:“救救我儿子,救救我儿子……”
海面上,救生圈略微向下沉了沉,很快又一条手臂攀上来,随即裴时薇的脸缓缓冒出水面。
黑色长发凌乱地贴在巴掌大的精致小脸上,神情动作中疲态尽显,手臂无力地悬挂在救生圈两旁。
年轻母亲站立不住,踉跄摔倒在地上,几乎快要晕厥。
因为裴时薇朝她摇了摇头,两手空空。
当裴时薇回到岸边时,田娴和另一个女生都上前去拉她上岸,裴时薇在与海浪激烈搏斗后已是筋疲力尽,在两人帮助下才艰难从水中站起来。
裴时薇脱去外套后,里面只剩一件白色薄衣,被水浸湿后上衣近乎透明,为了防止走光,田娴立即把原先的厚外套给裴时薇披在身上。
然而盛漪函眼尖地看见,裴时薇在上岸时,似乎刻意用手捂了捂腹部。
这不禁让盛漪函心生疑虑,因为据她所知,裴时薇有很严重的胃病,上回还被救护车拉走过。
该不会是胃又疼了吧?
盛漪函抿抿唇,欲言又止。
年轻母亲似乎有点疯癫了,爬行着跪倒在裴时薇脚边,低声啜泣:“求求你,救救我儿子吧,救救他……”
裴时薇平静地看着脚下伏跪于地的人。
她和缓道:“节哀顺变。”
回程的路上,车里的每个人都异常沉默,就连平常话最多的赵明都不吱声了。
眼睁睁看着一条鲜活生命彻底消失在世间,并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事情。
盛漪函坐在裴时薇斜后方,看见裴时薇浑身湿透地裹着干燥的外套,头发上还在不断往下滴水,料想裴时薇这样坐在座位上肯定很不舒服。
可是裴时薇全程都如同静止般一动不动,没有改换过一次坐姿。
照理说,裴时薇应当是现场受到冲击力最强烈的人,只有她近距离面对了那个小孩子的死亡,甚至假如她运气足够好的话,是有可能救下那个小生命的。
其实盛漪函有点担心,裴时薇的责任心那么强,会不会为了今天的事情而过分自责。
她还未开口,田娴却抢先一步,当了她的嘴替。
“没有成功救回他,你会感到愧疚吗?”
这话问得太过直白生硬,盛漪函心底一沉,瞥了田娴一眼,暗暗责怪田娴莽撞。
却听裴时薇坦然道:“见死不救才会愧疚。我已经尽力而为,没什么值得愧疚的了。”
不知为何,盛漪函好似听见田娴长长舒了一口气。
回到酒店以后,裴时薇回房间洗澡换衣服,其他人在房间里稍作休息,准备去吃午餐。
这顿午餐结束后,卢总的这趟旅程也就结束了,下午卢总就会乘坐飞机离开这座城市。
赵明提前安排了中午吃当地的特色火锅,不过他改不掉丢三落四的毛病,带领大家来到火锅店后,才发现忘记预订包间座位了。
鉴于此前积累的经验,赵明再一次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裴时薇。
可惜裴时薇这次没打算出手,她只是笑着摇摇头:“我也没什么好办法。进去在大堂里找两张靠近的桌子坐吧。”
赵明刚“诶”了一声,就被盛漪函从后面轻轻推了一下后脑勺。
“啰嗦什么,”盛漪函挤过赵明身边,跟在裴时薇身后往里走,“你薇姐又不是万能的,哪能每次都跟在你后面收拾烂摊子。”
最终决定一桌六人桌,一桌四人桌,两桌在隔壁,相互挨得很近,方便沟通交流。
卢总虽然是无辣不欢的人,但他尊重别人的口味,提前问了一句:“大家能吃辣吗?正好有两桌,可以把吃辣的和不吃辣的分开。”
盛漪函下意识望向裴时薇,想到裴时薇可能会胃疼,又怕裴时薇逞强不肯说,便想替裴时薇做决定。
正巧赵明这时也在问裴时薇:“薇姐,你吃辣吗?”
裴时薇正要作答,却被身旁一道声音抢答了:“她不吃辣。”
赵明“哦”了一声,顺口又问:“那盛总吃不吃辣啊?”
盛漪函勾唇一笑,强行反问道:“难道你见过我吃辣吗?”
赵明一脸懵,他当然不清楚盛漪函平时吃不吃辣,他才刚入职,都没有跟盛漪函一起吃过几顿饭。
不过赵明敢怒不敢言,只是嘟囔了一句:“我刚生过病,没什么胃口,我跟盛总和薇姐一桌吧。”
田娴旁观者清,笑眯眯说道:“我也不吃辣。我们四个人,正好坐一桌。”
剩下的人都爱吃辣,自然而然一同坐在了另一桌,接下来各自点菜,卢总吃饭百无禁忌,吃辣的那一桌点菜过程很顺畅,大家爱吃什么就点什么。
反观盛漪函这一桌,所有人都在眼巴巴地等她发话。
盛漪函把菜单推向裴时薇:“你来点吧。”
赵明连声附和:“对对对,薇姐这两天辛苦了,这顿要多吃点。反正是盛总买单。”
盛漪函觑了赵明一眼。
这小子今天很敢说啊,是因为裴时薇在场,就以为她不敢当场教育手下员工吗?
盛漪函心中冷笑几声,想了想,又把骂人的话咽回去了。
毕竟,这可能是她和裴时薇面对面,心平气和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还是尽量留下点好印象吧。
即便是日后有机会再见面,恐怕也是远隔着人山人海,数不清的桎梏与障碍。
赵明兴冲冲地和裴时薇一起看菜单,在菜单上指指点点,裴时薇便依言全部勾画下来。
盛漪函没好气地打断赵明:“你点的这些,都是你自己喜欢吃的吧?”
赵明毫不害臊地连连点头,又一迭声叫道:“再点几个盛总爱吃的,盛总你要吃什么呀?”
一双白皙好看的手伸出来,将勾画过后的菜单推到盛漪函眼前,顺势在菜单上点了点。
裴时薇:“我点好了。你们再看看有没有别的想吃的。”
田娴快速扫了一眼,大致看过一遍菜品数量,感觉差不多了,就说:“我都行。盛总再点两个菜吧。”
一扭头,却看见盛漪函在盯着菜单愣神。
田娴略带疑惑地再次认真看了一遍,见菜单上勾选的菜几乎全是盛漪函平时爱吃的,心中终于有点明白了。
眼看旁边一桌的菜单已经交给服务员了,赵明赶紧催促道:“盛总,你还点其他菜吗?要是再不上菜的话,薇姐都快饿坏了。”
盛漪函:“……”
裴时薇:“……”
田娴想笑又不敢笑,但她知道,赵明这回算是撞在枪口上了,回去以后盛漪函肯定会用工作好好收拾他的。
然而,此时此刻的赵明并未预见到自己暗无天日的未来,还在喜不自胜地跟裴时薇搭话。
“薇姐,我们能添加个联系方式吗?下次我要是再有事找你,也方便一点。”
裴时薇了然一笑,赵明的那点小心思,根本瞒不了任何人。
只不过——
“抱歉。我喜欢女生。”
裴时薇的表情很诚恳,说得郑重其事,全然不似在开玩笑。
对面,盛漪函唇角勾着一抹玩味的笑意,直到听完裴时薇对赵明的回应,才收回自己方才落在裴时薇脸上的目光。
赵明心中的小火苗“啪”一下,熄灭了。
他惊讶了一瞬,下意识看向盛漪函,心想这年头美女姐姐们怎么一个个都喜欢女生啊?
于是接下来,这顿饭吃得有点沉重。
四个人都不怎么说话,只有田娴偶尔提一两个话题,裴时薇顺嘴接一两句,盛漪函和赵明都只顾闷头吃饭,仿佛与世隔绝。
盛漪函在心里暗暗盘算,回去之后要给赵明新增多少工作量,下次出差还带不带赵明……
她尽量逼迫自己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赵明身上,这样她就没空去想其他事。
吃完饭,就到了离别的时刻。
一行人先把卢总送到机场,在开阔空旷的机场大厅内,卢总那几个人挥手和大家告别。
这个时间点在机场等待登机的旅客不算太多,人数稀少的大厅内太过空荡寂寞,就像盛漪函此刻的心情一样。
其他几个人都在和裴时薇依依不舍地告别。
就连刚才倍受打击的赵明,都在强装笑脸,乖乖地和裴时薇说“拜拜”。
当裴时薇的视线游移过来时,盛漪函主动回避了裴时薇的目光。
盛漪函忽然牵起田娴的手,顾左右而言他:“你不是说想吃那种香蕉蛋糕吗?机场有卖的,我们去找一找。”
田娴看穿盛漪函的心思,拉着盛漪函转移到背对裴时薇的方向,亲密地把头靠在盛漪函肩上,假装在和盛漪函窃窃私语。
盛漪函感觉背后那道目光在发烫,犹如烛火缓缓灼烧她的后背,一分一秒都在煎熬。
没过多久,田娴告诉盛漪函:“她走了。”
再回首,盛漪函漫无目的地在杂乱无章的人群里搜寻片刻,一无所获,最终恹恹地收回视线。
到目前为止,田娴还牵着盛漪函的手,两人十指紧扣,田娴忍不住悠悠感慨了一句:“你知道吗?你之前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牵过我的手。”
盛漪函魂不守舍地应了一句:“凡事总有第一次嘛。”
田娴虽然闭口不言,但她忽然明白,盛漪函的心思从未停留在她的身上。
以前没有过,以后希望也很渺茫。
因为,田娴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盛漪函第一次像这样牵她的手,是在昨天晚上,在裴时薇面前。
妄图彻底斩断,那些斩不断的痴心妄想。
…………
裴时薇开车进入梧晏市的地界时,接到夏婷打来的电话。
“薇姐你现在到哪里了呀?逾璐姐今晚有一个很大的酒局,你能陪她一起去吗?”
“可以。把地址发给我。”
入夜,高档酒店VIP内厅灯光璀璨,由于市里领导的临时加入,这场宴会举办得声势浩大。
应酬开始时,裴时薇顺理成章地被阳奉阴违的人群包围了,那一张张虚情假意的笑脸,晃得她心生厌烦。
不知缘由的,裴时薇今天的心情很糟糕,甚至恶劣到了极点。
其实她平时是极有耐心和涵养的,跟谁都能平心静气地交谈,但今晚她胸口仿佛埋藏了一颗炸弹,耗尽了平时数倍的力气,才勉强维持住彬彬有礼的风度。
后半场时,层出不穷的商业伙伴或对手,连续不断上前打招呼,而裴时薇在真情实意和假仁假义之间,选择了用不停喝酒来展示自己的忙碌。
终于熬到宴会结束,裴时薇按照惯例带着高逾璐出门,却在门外遇到了前来接人的夏婷。
裴时薇看着夏婷,会心一笑:“看来,今天不用我送她了。”
夏婷手忙脚乱接住高逾璐倾倒过来的身体,又朝裴时薇说道:“薇姐,我一道把你们都送了。你晚上去哪儿呀?”
裴时薇摆摆手:“我今晚回老宅去,刚才已经通知了司机。”
高逾璐喝得有点多,起初站得歪歪倒倒,不过当她睁开朦胧醉眼看清夏婷时,还是努力站直了身子。
既然如此,夏婷便跟裴时薇道别:”薇姐,那我们就先走啦。
裴时薇挥挥手,双手插兜,原地目送着夏婷和高逾璐往前方停车地点走去。
夏婷主动去扶高逾璐的肩膀和腰,高逾璐有些别扭地让开了距离,尽量自己走直线,不想要夏婷扶她走路。
裴时薇移开目光,抬首将视线投向更深邃寂静的夜空,仿佛透过闪烁的繁星,窥见了更深远的心灵悸动。
裴家的司机很快赶到,裴时薇上车后,疲倦地靠在后座上,闭目养了一会儿神,似是想起了什么,睁开眼看向前面开车的司机。
“张叔,你女儿是今年从学校毕业吧?”
司机乐呵呵应了一声,知道裴家向来体恤他们这些打工人,各家情况多少都了解一些,有时还会额外关心照顾。
原本他看大小姐似乎像是喝多了酒,担心她坐在车里头晕难受,既然大小姐主动开了这个头,他也就顺便陪大小姐多聊了几句。
“我女儿性格很要强,刚毕业就自己找到了工作,从来不要我们操心,”司机提起女儿,一脸骄傲,但同时也有隐隐的顾虑,“她不许我们干预她的事,但是我们做父母的肯定心里还是担心孩子的嘛。怕她在外面受人欺负了,伤心难过了,这些她都不肯跟我们说。”
裴时薇阖着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气:“你们会在心里责怪她吗?”
“唉,责怪倒是谈不上,但也会有点失落吧,”司机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悄悄观察过,她毕业以后好像就和男朋友分手了,一开始工作也不那么顺利,她那些最难受的话都不愿意告诉我们。孩子长大了父母就该放手,这个道理我们都懂的,可是做父母的总想尽力为孩子遮风挡雨,有时候我们也搞不清楚这个想法是对还是错的。”
裴时薇不置可否,只是淡然说了一声:“张叔,谢谢你。”
汽车转弯后,驶入裴家老宅的大门,司机一边开着车,一边瞥了眼后视镜,有点受宠若惊:“我就是随口一说,反倒把烦恼说给大小姐听了,大小姐不要见怪。”
车停稳后,司机下车帮裴时薇开门,裴时薇离开时朝司机再次道了谢,然后走进那座高大的建筑物,径直回到四楼她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房间里一片幽暗,裴时薇刻意没去开灯,安静地坐在书桌前,伸出修长的手指,缓缓触碰从窗外洒落在桌面上的细碎月光。
那月光仿佛有了生命力,被裴时薇渐渐吸纳入指尖一般,照射在桌面上的范围渐渐缩小,再缩小,直到缩成一小块椭圆形淡色光斑。
裴时薇神色不变,就这样孤独地在月光下,静坐了很长时间,无人知晓,潜藏在她平静外表之下的,是怎样撼天动地的惊涛骇浪。
她总是习惯于这样,将一切预期以外的事物,全都牢牢遏制在内心深处,不向任何人袒露分毫。
除了在某些意外的时刻,除了对某个特定的人,她依然不得不沉迷于酒精额外的催化,才敢肆无忌惮地放纵自己陷入难以抑制的思念。
比如,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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