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的选项

　　整整一节课，尹琛都埋首于错题解析，笔尖在草稿纸上不断推演，直到将整张试卷的脉络彻底理清。写满的草稿纸堆在桌角，像一场无声战役的遗迹。
　　要是董涵瞧见他对数学这份上心劲儿，怕是能感动得当场表演个“老怀甚慰”。尹琛光是想象那场景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赶紧把后续画面从脑子里甩出去。
　　章敏批卷的速度快得惊人，只留了半小时讲题。讲解细致入微，批评更是毫不留情。
　　“这张卷子难吗？最后大题有，做不出来情有可原！”她声音突然拔高，“那些我课上反复强调、甚至考前提过的原题呢？已知条件明晃晃摆着，公式套用一下就能拿分！为什么还会错？！”粉笔头重重敲在黑板上，发出脆响。“上课耳朵带了吗？自习课心思飞哪儿去了？讲题不听，考试不会！你们以为高考的对手只是本市这些人吗？是全国几十万考生！”她锐利的目光扫过台下，“这套卷子放到某些省份，难度只能算开胃小菜！比你们聪明、比你们努力的大有人在！满足现状？目光短浅的人，走不远！”
　　下课铃突兀地响起。前排学生很有眼力见地关掉了喇叭。“卷子都给我收好，丢了就抄三遍长长记性！以后周考月考的难度，只会在今天这张卷子之上！一刻都别给我松懈！”
　　她喘了口气，接着道：“一周后有数学竞赛，参赛人选按这次测试成绩定。前三留下。明天开始停课集训，周末加练。地点综合楼数竞教室，作息不变。文理选修的文件我会放在桌面上，有空的时候看一下。今晚都好好想想，为什么考成这样！下课。”
　　宣布下课后，她并未立刻离开，留在讲台上，一边登记分数，一边梳理着卷面上的典型错误。章敏“下课”的尾音刚落，陆羽轩的同桌——一个通校生——已经拎起书包，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了教室门，晚一秒都怕那扇门会焊死。
　　等尹琛从“选修课”三个字里抽回思绪，教室里已变得空旷，只剩下零星几个住校生的身影。
　　贺淮会选文还是理？
　　陆羽轩抄完最后一道错题的解析，转头问道：“尹琛，一起回寝？”
　　尹琛手上收拾着资料纸，闻言动作没停，语气平淡：“不用，我一个人走就行。”
　　陆羽轩了然地点点头，一副‘我懂你’的表情，“没事，多聊聊就熟了。”
　　尹琛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陆羽轩，眼神里明晃晃挂着一个无声的巨大问号。
　　尹琛攥着资料纸往寝室走，目光在字里行间游移，脑子里却像塞满了乱麻。
　　“不要。”
　　这一天接收的信息量爆炸，学业和贺淮的事像两座大山压下来，哪一件都等不到明天，只能靠晚上这点时间慢慢梳理。

　　眼看寝室楼近在咫尺，肩膀猛地一沉，被一只毫无征兆的手搭住。尹琛身体瞬间绷紧，皱眉转头。他记得这张脸——上午被汪赟当众训斥、脸色铁青的那位。
　　尹琛肩膀一耸想甩开，不料对方的手像铁钳般扣得更紧。一股强烈的排斥感涌上心头。
　　尹琛猛地发力，将那令人不适的手狠狠推开，声音冷硬：“什么事？”
　　贾子祺脸上堆起假笑，语气故作轻松：“没事儿，就想认识一下。”
　　尹琛现在没心情虚与委蛇，只想尽快摆脱。他直视贾子祺，声音冷得像冰：“没兴趣。”
　　贾子祺没料到会被如此干脆利落地拒绝，脸色一僵。随即，那点假笑彻底消失，声音故意提高，带着恶意的快意：“装什么清高尹琛？贺淮他爸是个rapist！你跟这种人渣的儿子混在一起，你他妈还有人性吗？！”
　　那三个字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尹琛耳膜。他脑子“嗡”的一声，不由得冒火。
　　尹琛呆滞一瞬，在贾子祺下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前，一个拳头猛的砸到贾子祺的脸上作为回礼。
　　贾子祺猝不及防，被打得一个趔趄，捂着脸踉跄后退，要不是后面一个男生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他当场就得摔个结实。
　　此刻正是回寝高峰，人潮涌动。贾子祺选在这里搭讪，就是算准了众目睽睽之下尹琛多半会碍于情面。然而尹琛不仅拒绝得干脆，更给了他一记结结实实的“回礼”。
　　周围几个路过的学生听到此对话，脚步明显一顿，惊疑不定的目光扫了过来。而这一记毫不留情的重拳，像投进平静水面的巨石，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死死钉在了两人身上！回寝的人流仿佛被按了暂停键，惊愕、好奇、甚至一丝看热闹的兴奋在人群中无声蔓延。
　　贾子祺捂着剧痛的脸颊，又惊又怒，原本带着算计的目的此刻被彻底的羞辱和暴怒取代，他目眦欲裂，破口大骂：“cao.你妈的尹琛！你敢打我？！”
　　他甩开旁边人的手，突然抡起书包砸过来，金属拉链擦着尹琛耳际飞过。尹琛本能地偏头，膝盖猛地顶向贾子祺的小腹，却被他侧身躲开。
　　贾子祺的拳头擦着尹琛的脸颊掠过，趁他重心不稳，一把拽住他的校服下摆，将他整个人掀翻在地。
　　贾子祺倒地瞬间，双腿像钳子般缠住尹琛的腰，两人在地上翻滚起来。
　　他的肘部狠狠撞在尹琛肩胛骨上，见他这么大反应，嘲笑一声，讽刺道：“怎么，你还真不知道啊尹琛，贺淮他就是个rapist！不然你为什么会以为他会转走！因为他被开除了！北京市内没有学校愿意收他！所以他只能去浙江！知道吗！”
　　尹琛吃痛，觉得耳边很吵，很想让他闭嘴。“去你妈的！嘴巴放干净点！”他一把抓住他贾子祺的头发，猛地往后一扯，贾子祺被迫松开双腿。
　　尹琛爬起来一脚踩向贾子祺的脚踝处，一个拳朝他的正脸甩去，却被他用手臂死死挡住，骨头相撞发出闷声。
　　贾子祺突然曲起膝盖踹向尹琛的腹部，尹琛重心失衡往前栽倒。他一拳打在尹琛的胸口上，尹琛感觉自己老血都被打出来了，他忍痛屈起膝盖用力揣在贾子祺的小腿上。
　　这时围观人群突然爆发出惊呼，尹琛只是稍稍分心了一点，贾子祺便趁机挥拳朝尹琛的面门砸来，被他偏头躲过，拳头擦着他的颧骨划过，火辣辣地疼。
　　就在他们又要缠斗在一起时，一股熟悉的怒吼声如惊雷般炸响在耳畔。
　　“都围什么？看热闹不嫌事大！都给我回寝室！”章敏的高跟鞋碾过落叶，碎渣在路灯下簌簌飞舞。
　　围观的人群开始骚动，几个胆大的男生交头接耳，脚步声和窃窃私语像退潮般往宿舍楼方向涌去。
　　“还真是无法无天了！大庭广众之下还敢殴打同学！你们把校纪校规放哪了！都跟我去办公室！”章敏神情严肃，她的食指在他们之间来回点了点。

　　办公室白炽灯刺得人睁不开眼，这个点办公室里只有章敏。她将一摞教案重重砸在桌上，玻璃台面跟着震颤。
　　贾子祺站在旁边，校服上沾着草屑，鼻梁还在渗血，而尹琛膝盖的伤口正火辣辣地疼，血迹已经在裤腿上凝成硬块。
　　“说吧，怎么个事？”她冷静下来后，拧开水杯，升腾的热气裹着茶叶的苦涩，“贾子祺你上个月刚得过记过，这次又想蹲教务处？这么晚了不去睡觉还搞事，是没有学习压力了还是说你已经把办公室当孤儿收留所？”
　　贾子祺突然嗤笑一声：“孤儿？那不是rapist的孩子吗？他——”贾子祺的话并没有说完，在他提出那三个字的时候，尹琛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忍住，但发现无济于事，又是一拳招呼在他脸上，贾子祺被打的撞在身后的墙上，尹琛的下唇被咬出血，他一字字说道：“你他妈有完没完！”
　　章敏重重拍桌，震得水杯里的茶叶翻涌，她把尹琛用力向后拉，站在两人中间道：“还没打够吗！在办公室都还敢动手！专挑教导主任退休的时期整事是吧！尹琛，出去门外站着！”尹琛憋着气一拳打在白墙上，上面被印出了血迹。
　　章敏看着尹琛出去，知道这两人动手是因为什么事，但是她想让贾子祺亲口承认错误。
　　她转头对贾子祺严肃道：“贾子祺，我之前有没有说不要再提那件事了！你是当事者还是目击者？你没有证据就在乱说！这是造谣！你知不知道！就算那件事是真的，那也不是贺淮的错！还轮不到你在这说三道四！”
　　贾子祺额边青筋暴起，觉得这句话可笑至极，他道：“证据？人证物证当初哪一个不在？就差他亲口承认了！难道就因为贺淮有点成绩你们这群老师就这么护着着他！？”
　　章敏也控制不住情绪，她不明白为什么贾子祺要抓着这件事不放。她又一次重重拍向桌面：“那他不是已经转校了吗！这件事有你半点事吗！都已经过去了！为什么还要说！”
　　贾子祺突然笑了，耸耸肩道：“老师，最后你还是承认了，贺淮就是rapist，徐琳恩那事跟他本来你脱不了干系。”话落，他用余光瞄向窗外，办公室隔音不好，更何况是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
　　他看见窗外的背影渐行渐远，他知道，他的目的达到了。
　　我知道贺淮是被污蔑的，可我就是不想让他好过，就是要让他背上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让他周围的人都相信他是个没有人性的孤儿。我就是嫉妒他，凭什么他上课不听，作业不写，还会有人那么多比赛找上他？凭什么？我不信他一个有妈生没妈教的杂种能有这么厉害，他配吗？他肮脏，下贱，就应该被世人唾弃。
　　章敏从贾子祺的神情来看，发现无论说再多都是无用功，写检讨给个处分通知单什么的意义不大，她给贾子祺下达最后通告：“要是再让我听到你谈论这件事，再加上你之前的那些记过处分，下一次我将直接做开除处理，我们学校容不下你这尊大佛！”说完她便指了指后面道：“你从后门出去，麻溜的滚。”
　　贾子祺幸灾乐祸地说道：“还想着叫尹琛进来？算了吧，他早走了，您也早点休息吧。谈话等明天吧章老师，希望他能撑到明天。”

　　先前拿的那几张资料纸早就不知踪影了，可能被扫地大伯扫走了，也可能被风吹走了。但是尹琛已经不想管了，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寝室，直朝浴室走去。
　　蒸腾的水雾蒙住镜面，花洒的水流顺着发梢滑过脸颊，在锁骨处汇聚成细小的溪流。
　　尹琛伸手抹开镜面上的水汽，镜中人眼眶泛青，嘴角耷拉着向下的弧度，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布偶。
　　温热的水珠砸在肩背上，却暖不透被冷气浸透的皮肤，水珠顺着脊背蜿蜒而下，恍惚间竟像是眼泪在无声流淌。
　　“贺淮，你很累吧。”他与镜中的自己对视一眼，心好似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痛的他直发颤，恍惚间竟感觉看见了那个他未曾见过的贺淮。
　　尹琛洗完澡后，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伤的不深，只是被磨破了表皮，但是当碘伏棉签滚过膝盖新鲜的伤口时，他还是疼得倒抽冷气。药水瓶底倒映着天花板摇晃的白炽灯，像极了那些刺目的过往。
　　攥着棉签的手指微微发抖，尹琛这才发现掌心还留着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红痕。明明很久没这么失控了。
　　自从父母走后，他学会把所有情绪都锁进心底里，可今天听到那些颠倒黑白的话时，那些被压在心底的委屈突然破土而出，带着锋利的倒刺，毫不留情的折磨着他。
　　药味在空气里弥漫，混着窗外飘进来的花香。
　　尹琛望着自己渗血的指尖，想起父母出事故的那一晚，母亲侧躺在柏油路上，白色连衣裙沾满沥青与血渍，被染的通红；父亲扭曲着卡在变形的驾驶座里，白衬衫被玻璃碴划得支离破碎，渗出的血将布料黏在伤口上，暗红的血迹顺着脖颈滑进敞开的领口……
　　窗外传来窸窣响动，月光被揉碎在风里，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银斑，随着风的呼吸明明灭灭。
　　尹琛不自觉的把棉签狠狠按进伤口，刹那的刺痛使他眼眶发热，尹琛这才惊觉原来自己还会痛，痛的这么彻底。
　　他已经很久没受过伤了，原来那些被藏起的情绪，从未真正消失。他只是在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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