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来

　　黄泉的时间与人界不同，古代的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的也不过如此，所以在段渊的眼里，楚宁一直在他的身边，从来没有察觉到楚宁往返了数回人界。

　　直到有一次看到楚宁前门穿的和回来的衣服不一样，而这期间才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他才意识到楚宁离开了黄泉，恍然想起，这世界之外，还有一个人界。

　　段渊找到楚宁，那时的楚宁在侍弄他的刀，一条黑蛇盘踞在一旁，看见他来了，便生出翅膀飞走了，段渊看到飞蛇愣了愣，险些忘了自己来这里是要做什么，直到楚宁走到他的身旁，手在他对眼前晃了晃他才回过神来，他问楚宁：“你去人界，为什么要瞒着我呢？这边才数日，人界过去多久了？”

　　楚宁听他疑问，倒是有些意外，他说：“黄泉的时间变快了，很快就会与人界的时间达成一致，这里的几日，人界过去不足一年，而且，我没有瞒着你，是你总神游天外，没有注意到我。”

　　“我？”段渊没想到问题竟然出在自己身上，他皱眉，有些不高兴了，他说：“明明我天天看着你，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到你，是你每次都趁着我不注意的时候出去，回来又穿着和离开时一样的衣服，那么一会，我怎么会发现？”

　　楚宁看着段渊，眉眼浮起了几丝疑虑，他沉默良久，说道：“段渊，我从来没有往返时是穿着一样的。”

　　他从来没有一次往返是穿一样的，之前段渊从来没有与他提起或者询问过人界的事，便以为段渊不在意，现在看来，段渊竟然完全不知道他离开过黄泉。

　　但以往没有注意到，今日怎么会发现了呢？

　　他想到这个，不由得担心是不是段渊提前醒来的后遗症，段渊醒得太早，可能生出了诸多弊病，不知道这些毛病会不会随着修养消失，他问：“段渊，你每日见我，有没有看出我有什么不一样？”

　　段渊看了他许久，摇摇头，道：“没有不一样啊。”

　　“段渊……”楚宁走到段渊身后，段渊也跟着转身，楚宁按住了他的肩膀，在他身后问道：“你是用眼睛看我吗？”

　　段渊不明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说：“不然呢？我现在也没办法使用灵力。”

　　楚宁在他身后叹了一声，道：“段渊，你今日找我，只是为了质问我去了人界吗？”

　　段渊感到身上按住他的手离开了，他才转身看去，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他一惊，还未出声喊人，便听到楚宁的声音就从离自己不远处传来：“你想回人界吗？”

　　“……”段渊面露慌张之色，他伸手向着声音来处探了探，直到摸到了一片衣角，才安下心来，于是他顺着衣角真切地抓住了，感受到了楚宁的存在之后，他才说：“我看不见你。”

　　“果然如此。”楚宁说着显现出身形来，他眼底尽是忧愁，说道：“枯木逢春之法在你身上施展得并不完全。”

　　段渊心中一突，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问：“什么意思？你刚刚做了什么？”

　　“只是试试你方才说的，你是如何看见我的。”楚宁叹息道：“按照计划，即使是今日，你都应该还沉睡在那片荷叶林之中，完整的枯木逢春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再生的肉身是最契合魂魄的容器，这一步是最快完成的，但这仅仅是开始，最重要的是失去肉身暴露于灵力之中的魂魄再度回归的磨合，这个时间因人而异，但至少也要有一月，可你在肉身重铸之后便醒了，醒来后，枯木逢春便结束了。”

　　段渊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楚宁，他久久发不出声音，楚宁深知他在意的是什么，便连忙开口道：“你现在确实是人类，是真正的血肉之躯，这你无需担忧，只是你以非人的状态存在了太久，又在施法的过程中提前结束，魂魄的转换融合并不完全，所以你身上有许多你自己无法察觉的问题，这需要漫长的时间去休养，所以你现在很有可能还是以非人的状态生活。”

　　只有这样可以解释为什么段渊无法简单地以肉眼看到屏蔽灵力的自己，他的肉身此刻根本没有起到什么作用，甚至还有可能蒙蔽了他的眼睛。

　　“也许……也许我可以回去那里？”段渊抓着楚宁的手微微颤抖，他害怕自己又变成了什么别的东西，他的脑子一团浆糊，思绪逐渐混乱起来，他惶恐地抱住楚宁，胡乱说道：“为什么特例总出现在我身上，为什么我要经历这些，楚宁，为什么要复活我？这里没有幽界是不是？我们去人界吧……”

　　“……对不起。”楚宁难过地安抚段渊，他说：“段渊，我不想要来世的你，我喜欢你，你也回应了我，但来世的你不一定会喜欢我，我不想去赌，即使你说会记得今生，即使你说来世的你还是你，可前世来生皆非我，没有人能保证转世后的人还是原来的人，我比你更清楚。”

　　“我不想记得那些……”段渊无力地垂下手，整个人的力气仿佛被抽走了一般，他靠在楚宁的身上，虚弱地说：“我不开心，我一直都不开心。”

　　“我不想和他们计较了，但我没办法原谅，我好累，我好难受啊，楚宁……”段渊抬头去看楚宁，楚宁这才发现段渊脸上血色已失，青丝渐白，他疲累地半睁着眼睛，眼神空洞，一丝金芒从眼底闪现，大有要变回最初楚宁第一次见到的段渊的模样。

　　“救救我啊……”

　　段渊浑身失去了力量，合上了眼睛，倒了下去，楚宁紧紧搂住他的腰，将他抱起来，他满脸茫然无措，喃喃道：“枯木逢春为何会溃返？”

　　那条离去的蛇从未走远，他在海上看着这一切，他说：“因为他不是黄泉人，你可为他强行施展枯木逢春之法令其重生，他也可以拒绝。”

　　“拒绝？”楚宁眼看着段渊身上的术法渐渐被溃返，神色黯淡了下来，这里是黄泉，与蓬莱同渊同源，没有幽界，所以段渊既然可以在蓬莱长存，自然也可以在黄泉长存，可是无论在哪里，魂魄都需要有载体，要有容器。

　　而眼下，段渊在拒绝枯木逢春为他重塑的肉身，失去了容器的魂魄若是不及时入幽界会如何？

　　段渊已经斩断了自己化祟的可能，他会怎么样？

　　楚宁不敢想，他有很多可以复活段渊的办法，可段渊本就不是黄泉人，本就与黄泉的妙法无法相融，段渊若是想拒绝，他便一点办法都没有了，送他去轮回吗？

　　不甘心……

　　楚宁抱着段渊来到了他重生的荷叶林，那些荷叶失去了根源，开始逐渐的枯萎，他望着即将凋零的荷叶林，犹豫再三，他将段渊放入了水中。

　　“他已经拒绝了。”黑蛇的声音再度传来，提醒这楚宁：“计不二施，你没有成功的可能，你在坚持什么呢？你只是个人族，你救不了想死的同族。”

　　“他不是同族。”楚宁看着水中的段渊，沉默许久，他说：“黄泉人族和人界人族是不一样的，他不是同族。”楚宁呢喃着，如同下定了某种决心，将自己也沉入水中，他游向段渊，无数黄泉的灵力汇聚于此，一轮如月的光晕逐渐从水中升起，在光晕触碰到段渊的时候，楚宁将他搂入怀中。

　　光晕将二人包裹其中，楚宁几乎用尽了浑身力气将段渊留在怀里，他不停的说：“我救你，我会救你，但你不能走，如果放不下就拿着，我帮你承担，不原谅就继续恨着，我与你一起去恨，你将怨愤分于我，将你的痛苦分予我，但别离开我……”

　　“你在用眼睛看这个世界吗？”

　　段渊听到有人这么问自己，但他不知道答案，他曾经应该是如此，可抛去幼时三载，后五年的无知无觉，又五年的非人非祟，他大半的人生都没有真正地使用过他的肉眼，灵眼能看到许多真相，他需要真相，可现在他又在害怕，人类不该如人，他不该如此，他不敢睁眼去看世界，他怕看到自己游离在世界之外，他怕在乎的那些人不在乎他，他害怕感知到人类个体的孤独，他无法将其排遣，他不想正视自己如此可悲，一生破碎，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归属于什么。

　　而茫茫黑暗中，这个声音一直在回荡，他无法分辨声音的来处，似乎在任何地方，又似乎哪里都不存在，这只是他的心声一般。

　　“人族的寿数是多长呢？一百年，两百年，五百年，还要吗？”

　　段渊愣住，终于回过了神来，这声音来自于外界，也并非在询问他，他安静了下来，开始探究自身，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却能有五感，他听到了风吹草叶的声音，听到了回答，那声音一字一句，如天雷作响，段渊骇然不已：

　　“人族寿数百岁为极，与其他生灵相比，这不公平，但我不需增岁几许，我要无尽的轮回之中，我依旧是我，我要无绝期的死而复生，枯木逢春，我要比拟天神的无穷绝，永世长存！”

　　“允！吾赐汝名，黄泉！”

　　段渊眼前的黑暗散去，他看到了一个巨人，提着一把同高的黑色锤子，风吹过他脚边的花草，段渊感觉自己身不由己，也随着风晃动了起来。

　　那巨人高举锤子，说道：“我要开一方不死的天地，我人族永生不绝！”

　　锤子捶在了空气中，好似砸中了什么屏障，裂纹凭空出现，段渊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他感到惶恐不已，想要远离这个巨人，但他无法动弹，一阵飓风将他折腰伏地，他意识到他现在只是一颗小草。

　　空间被巨人捶出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口子里面漆黑一片，巨人无所畏惧，大步走了进去，紧接着口子骤然扩大，将段渊目所能及的一切都囊括了进去，最后一刻，段渊听到赐名的声音嗤笑了一声，道：“人族三罪首：贪！欲！疑！”

　　恍若三道诅咒落下，一同进入了空间之中，段渊的视线再度化为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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