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之上

　　阿续说完这句话后，便不再出声了，也不抬头看江夜，只是沉默地等待。许是布境的人觉得陈忘大婚的场合十分庄重，幻境里的人无不肃然起敬，阿续也再没了他之前每每见到江夜，总要偷偷地看上几眼的举止。
　　江夜低头又看向了那处轩榭，楼阁殿宇，无一处不是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彼时无忧已经褪去了她那一身素白色的衣衫，就连斗笠上的纱布都换成了红色。而位于层层复廊亭台中央的庭院，不知何时搭起了一个戏台子，台上飘扬着无数彩色锦缎，台子中央赫然一位身姿曼妙的舞姬在悠然起舞。
　　江夜抬手扶了下面具，又仔细看了眼那位舞姬。
　　这不正是上午在将琴阁遇见的那位舞姬吗？不过按理说这位舞姬应当只是随孟机一起来道中庭的不知名小妖，看舞姬的样子，不像是被捏造出来的假人，但是还随着轩榭里的人寻欢作乐，应当就是还处在魇中，没能走出来。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名舞姬本可以在道中庭烜赫一时，却无端被拉倒这幻境之中，看她的样子，应该是醒不过来，也出不去了。
　　江夜收回视线，对阿续说：“发现就发现，你……”说到这，他忽然觉得不对。
　　阿续竟然保持一个动作，分毫不移。刚刚就觉得他像个木偶一样木讷呆板，可再一细想方才他说的那句“会被发现的”，到真像个被操纵的木偶为表达主人的意愿，不假思索说出来的话。
　　方一察觉出异样，江夜便挥手画咒，三两下就绘出了一个醒人耳目的咒法，再一挥手，灵光闪闪的咒法便朝着尚还低着头的阿续飞去。
　　符咒飞入身体的一瞬，阿续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下，旋即他跪在地上，双手抱头，身体又开始抽搐起来，像是被下蛊一样的痉挛，似乎是在承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但是他始终没有发出任何撕心裂肺的叫喊，仅仅是小声的呜咽。
　　江夜在一旁耐心的等着，不多时，阿续终于复归平静，双手盖在脸上，胡乱揉了一番，便抬起头来看向江夜。
　　江夜道：“你醒了。”
　　阿续却惊奇道：“招星仙君？您怎么在这里？”说完他扭头四处看看，又说，“我怎么在这里，我刚才不是……”他说到这，忽然沉默了，面上带有美梦未完的遗憾与失落。
　　阿续徒然进入这场幻境，江夜本以为他只是一个假人，但是左看右看又觉得不那么假，所以才对他施了一个追回意识的仙法。果不其然，阿续是坠入了自己的梦魇之中，这才会为布境之人所用，而他忽然从梦中惊醒，自己本该弥补的那场缺憾还没来得及完成，就被江夜生生拽了出来，难免心生错落之感。
　　所以江夜能理解他话说一半。对于未完成的事情，过后再提及不过徒增神伤，还不如及时止损。
　　阿续以为江夜不知道他坠入了梦魇，又解释道：“我刚刚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家了。我家就在天虞山脚下，几年前的那一场洪水把我们整个村子都给冲没了，全家就我一个男丁，所以我爹娘选择先把我送上了岸，他们就在捞我姊妹的途中，被洪水冲走了。”
　　江夜问：“是陈见欢飞升那一年吗？”
　　阿续点点头：“是。洪水过后，侥幸活下来的人也没多少，道中庭的人都给安置了，有一些在道中庭里做杂役，有一些就被选作道中庭的子弟了。我就是那一年进道中庭的。”
　　阿续竟然是陈忘飞升的那一场洪水的幸免者，这缘分江夜委实是没有想到了。毕竟一场洪大的灾难，没有切身经历的人只会看到死去的人数，幸免的人数，以及为这一场灾难而成名的人物，很少有人真的会去关心死去的人生前如何，幸免的人又为这一场灾难付出了什么、失去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更何况那一场洪水之中，还出来了一位玄武方神，这样就跟没人去关心遭受苦难的人如何如何了，只会关注陈忘这个人如何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了。
　　陈忘这个人其实也罪孽深重。江夜心想。
　　阿续滔滔不绝说完了自己的身世，又忽然道：“招星仙君，您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好香啊。”他说着，又十分惬意地嗅了一番。
　　江夜抬手放在鼻下，凝了些气味过来。这香味起初很淡，像是一片入秋时节掉落的残花，而后渐渐转浓，江夜竟然觉得有一些熟悉。这个气味，他好像在某个人身上闻到过。
　　“迦南。”江夜道。但是这里怎么会有迦南香？
　　是方神。
　　那是谁？是谁会在如梦令里焚迦南香？
　　莫不是他自己的梦魇？
　　阿续道：“什么是迦南？”
　　他说完，便被江夜用力一扯，颠簸着步子绕到了江夜身后。下一瞬，周遭的一切又开始扭曲起来，像是被搅动的墨水，墨水深浅不一，有些淡化成黛色，有些玄黑，看得人有些晕眩。
　　阿续却忍不住要去看这个离奇的场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道：“招星仙君，这是什么？”
　　“是梦魇，”江夜说，“我们被拉进别人的梦魇里了。”
　　这下可倒好，幻境包裹着幻境，梦里套着梦，周遭的一切都是旁人的杂念，层出不穷。
　　只是，宋醉怎么样了？
　　某一个瞬间江夜忽然开始这样想。
　　宋醉还在陈忘的回忆里，但是会不会，他进的不是回忆，而是另外一个梦魇？
　　正是这样一个出神的瞬间，幻境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本那些黑灰相间不断滚动的漩涡开始放缓了旋转的速度，从那些漩涡的正中央，跑出来一个又一个长着四肢和头颅、似人非人、全身黢黑的怪东西。这些怪东西也没有五官和毛发，头颅像四肢一样光秃秃圆溜溜的，但是仿佛是受什么驱动，能感知到江夜和阿续，纷纷开始朝他们跑来。
　　但是这些怪东西跑步的速度也很慢，踉踉跄跄的脚步就像是个刚刚开始学步的婴孩，对于自己的身体不熟悉，对地面也不熟悉。
　　阿续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立马惊道：“啊啊啊啊啊啊啊！这是什么！！啊啊啊啊啊啊！！！”
　　江夜：……
　　阿续接着惊道：“啊啊啊啊啊！它们跑起来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些怪东西仿佛是熟悉了跑步走路的姿态和技巧，跑得越来越快，下一瞬便跑到了他们面前。
　　江夜立即凝起灵力，一道凛冽的白光乍现，他踏步凌空、旋身一挥，无数怪东西应声而亡，纷纷化作黑色的烟雾，又退回到了那些漩涡之中。不知是不是北冥入隆冬的原因，江夜这一式带起了许多寒风，吹得阿续不禁浑身开始哆嗦。
　　而且阿续这一哆嗦就一发不可收拾，像是找不到受力点一样，颤颤巍巍地抬起手，牢牢抓住了江夜的衣摆。
　　江夜很讨厌被人扯拽的感觉，所以他第一反应是先把衣摆从阿续手里给拽出来，奈何阿续手劲出奇的大，他扯了下竟然没有扯出来。江夜烦躁道：“你抖什么？”
　　阿续：“我我我我我我我……”害怕。
　　江夜：“你还是别说话了。”
　　阿续：“好好好好好好……”的招星仙君。
　　江夜：……
　　那些怪东西回到四周环绕的漩涡中后，幻境里算是安静了一会。江夜抬头看了下这个四面八方全是黑灰色漩涡的内壁，走向前，抬手朝面前的漩涡上划了下。那些漩涡的纹理像是笔迹，被江夜划了下后旋转的方向也做了改变，但是不多时又复归于始。
　　江夜把那只划过漩涡的手凑到鼻下，闻到一股质感很劣但香味很足的香气，就像是用普通的香料调制而成的迦南香，香得有些刺鼻，闻多了也会让人心生厌烦。
　　原来这幻境里的香并非迦南，是赝品。
　　正在此时，他身后的阿续就惊呼一声。
　　江夜闻声转过头。
　　只见阿续撩着自己的衣袖，朝自己的手臂上使劲看，一边看一边说：“这是什么？！刚刚那是什么？什么会有几道黑线在我的手臂上？怎么现在没有了？！”
　　江夜走过去，抓住阿续的手臂，问：“什么黑线？”
　　阿续道：“不知道，只出现了一会，现在又没有了。”他说着，又求救似的看着江夜，说，“招星仙君，这该不会是什么魔怔吧？我不会死在这里吧？”
　　江夜道：“不会。”他说着，摊开手掌，霎时间寒光乍现，一把尖锐锋利的匕首出现在他的掌心。
　　这把匕首通体银色，但一眼看不出材质，却能让人知道，这匕首不是银做的。
　　阿续小心翼翼地指着那把匕首，问：“招星仙君，这是什么？”
　　“刺冰。”江夜道。
　　刺冰，是江夜十五岁时得到的一把匕首，是熔了一只千年鼎，以灵养型，锻造而成的。出炉的时候，本是黑色的，而且似乎没能开刃，刀锋也不像现在这么锋利，所以江夜此前一直不用它。但是自他加冠之后，这把匕首便自己变成了银色，像是化茧成蝶一样，刀锋锐利。但是江夜也从没用过它。
　　此时阿续一声“招星仙君”、“招星仙君”地叫，江夜反而想起来它了。若是用刺冰来划破这个漩涡的小幻境，应该是十分应手的。
　　江夜一手握住刺冰的手柄，运灵一挥，刺冰应灵而转，通体泛着寒光，嗦嗦着向漩涡刺去。
　　下一瞬，刺冰刺入漩涡之中，一瞬而过，穿了过去。那些漩涡像是卡壳了，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顷刻，漩涡便复归平静，慢慢开始褪色。江夜再一收手，刺冰从漩涡之外迅速飞来，再度穿过这个漩涡迷境，回到了江夜手中。旋即，这个本在褪色消隐的漩涡内壁纷纷开始出现裂纹，裂痕由小到大，直到横穿整个内壁，再轰然坍塌，于迷雾似的空中，化为无数随便，又于落地之时，化为尘埃。
　　阿续不知道这个漩涡的小幻境会是这么消失的，因此内壁开始坍塌时，他紧张担忧地抬起胳膊护住了自己的头。
　　漩涡消失后，周围终于是变得开朗起来，但明亮的程度依旧跟道中庭里的差不多，如同昏暗烛火、朦胧月色，走路看人都需要仔细看。
　　待烟雾彻底消失，江夜于这昏暗的幻境之中，看到了一个素色的身影。身处幻境，思想和举动都不大能被自己全然控制，江夜就仿佛是一瞬间大脑空白了一样，三两快步走过去就抓住了那个身影的手。
　　抓到了。
　　宋醉回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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