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烟影下

　　不出意外，楚桓英已经没有任何阻挡，只消提刀进宫，无人敢拦。
　　皇帝誓死抵抗，全然没有了之前的城府与谋略，在绝对的杀戮面前再多的计谋都没有用。
　　楚桓英提枪站在殿前，冷冷看着他手下的兵将屠杀手足无措的內侍和宫女。直到杀尽最后一个人。
　　殿门很快被撞开，殿上除了皇帝已经空无一人，他呆坐在龙椅上，细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摸索着一幅卷轴画。
　　“在等什么？等许远宁来救你？”楚桓英缓缓走进来，看着他颓丧的样子冷哼道。
　　皇帝将目光从卷轴上移开，也并未看着楚桓英，只四顾缥缈幽幽道：“许远宁。。。。。直到刚刚才明白，原来朕只是你和他博弈的一步棋。朕自诩智谋过人，潜心多年终登大宝，短短几年竟然最后是这样的结局。”
　　“怎么，后悔了？”
　　“朕唯一后悔的事是当时碍于悠悠众口没有杀了你，给了你反扑的机会。”皇帝站起来，轻飘飘的，言语也不急躁。
　　“你从来就没有机会杀我。还有，你说错了，许远宁他不是什么能与我博弈的人物，你高看他了。”楚桓英上前，再没有给皇帝说话的机会。
　　卷轴从皇帝手中滑落，他没有闭眼，直勾勾看着自己胸腔喷涌出的鲜血将画面侵染。
　　“不！”他重重倒地，最后从嘴里和着鲜血吐出了这个字。
　　卷轴滚落，延展到了楚桓英脚边，画中女子悠然地伫立在一棵桂树下。楚桓英将它拾起，暼了一眼画中人的脸，苦涩地笑道：“你看看，他说满心满眼都是你，到了最后连你的容貌都忘记了，这等负心人，你泉下见了他，万不可轻易放过。”
　　他弯腰将画像捡了起来，用火折子点燃，火舌舔舐着火焰，画纸顷刻化作灰烬。
　　戌时三刻，大雨倾盆。都水监内乱作一团，雨茗的受了很大的刺激导致早产，守卫拒不开门，逼得大家没了办法，魏川抱着雨茗慌了神。洛茯苓只得带着众人杀出去，大舟卿带着都水监人开路，退到城门口时都水监只剩下了十数人。洛茯苓痛心地看着自己的手下一个个被砍倒，一颗心也在往下沉。
　　“撤出城就安全了。”洛茯苓心想，若能突破城门，他们便能逃出生天，只是，楚桓英的人怎会放他们离开呢？
　　果然，追上来的楚桓英全然不顾洛茯苓的死活，大手一挥就叫人放箭，大舟卿拼死挡在她面前，将她推入雨幕之中，自己被箭矢射穿肩胛骨倒在地上。
　　"桑明！"
　　洛茯苓尖利地哭喊声震碎了夜的宁静，大舟卿艰难地回头，冲她苦笑了一下，然后痛苦地喘息几下便没了生气。
　　洛茯苓跪在地上，双膝重重地磕着地，鲜血顺着地面一滴滴流下，染红了雨水。
　　楚桓英的大军已经包围了他们，大雨将士兵淋湿，他们纷纷抽出了剑，大雨冲刷在兵器上，溅起一片雨花。
　　雨茗痛苦的呻吟如同利刃刮着众人的心，洛茯苓想站已经站不起来了，她拔出匕首抵在自己心口，隔着雨幕看着楚桓英：“你放他们离开，我就留下，你为难他们，我和他们一起死。”
　　楚桓英看着洛茯苓，她披散着青丝，脸色苍白。
　　“好。”他沉默片刻，终于应下。
　　洛茯苓松了一口气，但仍未将刀放下。
　　“茯苓，你糊涂！”陈召一把将她拉起来，眸子闪着担忧：“你怎么能答应！”
　　“我不会死，他不会杀我，你们快带大嫂离开，她熬不住了。”
　　陈召焦急地看向雨茗，见她眉宇痛苦，只得抓着魏川的胳膊将他拽着往城门去：“大哥，许将军应该已经到了，茯苓暂且不会有性命之忧，大嫂如今临盆在即等不起，我们得赶紧走。”魏川看了眼雨茗，咬咬牙跟在他身后跑了出去。
　　楚桓英看着她唇角绽出的笑意，忽然觉得刺眼极了。他上前将洛茯苓抱起来：“我须得让你亲眼见见成落玉的下场。”
　　洛茯苓浑身颤抖，猛地抬眼看他。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到底是个什么心情，只晓得脑子里一遍遍想着初识成落玉时种种。天之骄女，野心勃勃，最终，不也落得个如此下场。
　　成落玉身着华服，金冠步摇，安静地坐在长安宫大殿上。那张凤椅冰冷无比，垫几层狐皮都无济于事。可她不愿意起身，不愿离开这张荣耀与权力的宝座。
　　楚桓英带人攻进朝午门时长安宫就已经没有人了，偌大的宫殿只剩四散的金银器物，她妆匣里的首饰珠宝也早被抢掠一空，只剩下了她头上戴着的金冠无人敢抢。内侍宫女各自逃命，没有一个人来问她，也没人搀她起来拉她离开，就算真有人这样做，成落玉也不愿意。只有人在掠过她跟前时嘲讽一句：“国都亡了，还做她的皇后梦呢！”
　　外头哄闹打砸的声音渐渐逼近，她把脸扬起来，看着门外的天光，轻唤了一声：“来人呐，茶凉了。”
　　然而没人应也没人理，大殿空荡荡的，满是她的回声。
　　她觉得自己应该要去找皇帝，去与他一起抵御外敌，哪怕败了，便装作伉俪情深挣个好名声，可她又不想见到那个男人，思来想去，她成落玉想要的，终归是这个皇后的位置而已，只要她还是大赵的皇后，她就要在这长安宫里待着，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至于皇帝，根本就不重要。
　　也许他已经死了吧，成落玉也不管茶凉与否了，抬手优雅地为自己到了一杯，缓缓喝着。她看着自己的手，心想，死了便死了，没什么可惜的，反正，文伊人死了、姐姐死了、孝诚县主死了，阿嬷死了，先太子死了，献王死了，所有帮她的，阻她的，都死了，也不差皇帝一个人。
　　茶水里的毒在大军攻入长安殿时发作，成落玉这才晃悠悠地起身，她已经看不清也听不清，朦胧中腹部绞痛难忍，她强作镇定向着天光处走去，洛茯苓站在那光下冷脸看着她。
　　成落玉笑了，伸手要去抓她：“你来，陪我坐坐。”
　　洛茯苓不动，就那么看着她：“这样的结局，是否如你所愿？”
　　两行清泪落下，成落玉捂着肚子摔倒在地，像个小孩子一样哭出声来，便是这样，她也依旧嘴硬道：“这般如此。”
　　天光下的洛茯苓摇摇头，想说什么终究也什么都没说。
　　她就这么看着，看成落玉的身体在华服的映衬下犹如一朵盛开的花，乌黑的污血从她口鼻中涌出，面容逐渐变得可怖。她至死没有闭上双眼，这是她自己所能选择的，唯一体面的死法。

　　许远宁在亥时赶到邺城外，他带了能调遣的所有兵力，人数仍与楚桓英一派有很大差距。背水一战，许远宁做好了搏一把的准备。
　　洛茯苓已经料到了许远宁要做什么，她现在已经不知道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不管她选了哪条路，身边总有人倒下去，总是有更多的人会死。
　　夫妻再次相见时，许远宁带着兵马立于城楼下，楚桓英攥着洛茯苓的胳膊站在城楼上，脸上满是胜利者的张扬。
　　他们两人隔着城墙遥遥相望。楚桓英握着洛茯苓的手渐渐收紧，洛茯苓微微颤抖着，衣衫上沾满了泥污和血。
　　“宫里已经没有活人了，许将军，你这般大张旗鼓，怕是要扑场空。”楚桓英仰起头笑，笑得张狂肆意。
　　许远宁握紧手里的刀柄：“现在的你，不过是个笼中困兽，有何资格嚣张？"
　　楚桓英嗤笑，将洛茯苓的手拎起来：“我若是困兽，你是什么？将所爱之人架在火上烤的禽兽罢了。”
　　许远宁握刀的手微微用力，心中怒意开始升腾。
　　楚桓英却不在乎，他继续道：“要不要我告诉茯苓你究竟做了什么，我现在十分期待她得知真相后的表情。”
　　洛茯苓被掐得生疼，脸憋得通红：“楚桓英，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不知道吗？”楚桓英凑到洛茯苓耳旁，“源城的火到底是谁放的，到现在你还以为是我吗。”
　　洛茯苓瞳孔剧烈收缩，她瞪大眼睛看着楚桓英：“你。。。。”可最后也没有说出什么，只觉得长久以来自己心中积蓄的细碎的不安落到了实处，化成了一把利刃抵在自己喉头。
　　所以，对不上帐的那一批猛火油真的就在源城，许远宁真的知道猛火油的所在，以前那些丝丝弱弱的怀疑总是不敢串联成线索。
　　“楚桓英，放人！”许远宁并未否认，只挥刀指向楚桓英冷冷说道。
　　洛茯苓看着城池两处的残垣，剑拔弩张的态势，看着许远宁遥远的身形，觉得万分悲凉。她转头看着楚桓英，轻声道：“我不跑，你松开我吧。”
　　天又开始飘小雨，楚桓英松开洛茯苓：“你不要乱走，待我去拿下许远宁的项上人头。”
　　洛茯苓眼睛始终没有好全，受如此刺激又开始视线模糊。她恍神地点点头，抬手摸索着靠在了城楼上。
　　不待楚桓英打开城门，一道身影从楼上一跃而下，重重跌在地上。
　　洛茯苓歪着头的眼睛圆睁着，她早就看不真切，模糊的视线里是许远宁从马背跳下却没有上前的身形，他瘦了很多，也凌厉了很多。
　　以前觉得，许远宁他是不会变的，哪怕查到了丢失的火油跟他有关，哪怕知道他或许存着与其他人一样的野心，哪怕猜到他与源城之间一直有着往来，但还是不愿意将事情串起来去审视和猜忌他。
　　倒不是真的没有了活路，想要苟活，等着其中一人胜出后委身便好，或者直接逃掉，去乡野隐居再不过问这些血腥事，但是感觉麻木了，心很冷，身体也很冷，疲惫感充斥着最后流逝的生命。
　　血泊蔓延开来，却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或许她早就已经该死了，在土匪窝时，在逃亡路上，在战场，在滨州矿洞里，她一次次死里逃生已然身心俱疲。
　　魏川、陈召和平安都有了归宿，也算是没什么牵挂了。
　　楚桓英看着血泊中的洛茯苓，脑子嗡的一声一口血喷了出来，他踉跄几步跌坐在她的身前，想说什么却颤抖着说不出来。他伸出手想去探洛茯苓的鼻息，洛茯苓已经彻底闭上了眼睛，再也不会睁开。
　　“茯苓！茯苓！”楚桓英疯了似的喊叫着。
　　许远宁提刀缓缓走了过来，他有一些呆滞，显然这种冲击让他一时无法承受，他的脚步虚浮，手臂垂落在身侧，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像是被抽走了。
　　“茯苓......”许远宁喃喃自语。
　　还是打了起来，不知谁先动的手，似乎所有人身上都满是戾气，拼杀声像是一瞬间将悲痛掩埋雨停了，云开始以极快的速度散开来，铁戟在阳光下泛着寒芒。
　　两人打成一团，一刀一刀，每一招每一式都是用尽全力，不留余地。
　　很快两人便都身负重伤，血水顺着手臂一滴一滴砸在脚边的水坑里。许远宁的刀上沾染了血迹，他看着楚桓英：“我要你死”
　　楚桓英咬牙道：“看看你都做了什么！”说完一脚将许远宁踹翻。
　　许远宁趴在地上，呼吸都很艰难，他扭头看着洛茯苓还睁着的眼，她的瞳孔都散了，再无生机。四肢的痛楚混着麻在周身蔓延开，他晃晃脑袋，咬牙站起来，又与楚桓英扭打在一起，好似除了向来人劈砍再无法发泄自己的痛苦与愤怒。
　　许远宁的身上有不少伤口，鲜血浸透了铠甲，将黑色的铠甲晕染得更加狰狞，他一拳揍在了楚桓英的胸膛上，楚桓英一声闷哼，被打得踉踉跄跄。
　　又过了几招，楚桓英竟又喷出一口鲜血，胸腔里的气血翻涌着似乎就快要爆炸开来，他咳嗽着，脸色愈发苍白。
　　许远宁见状心里更加痛恨，他一刀狠狠捅进了楚桓英的肚腹。鲜血溅在铠甲上，将楚桓英的外袍染成红色，刺目惊心。
　　楚桓英捂着伤口半跪在了地上，抬眼笑道：“也许你赢了，我旧伤在身不敌你，我身后再也没人了，父母，姊妹，君主，什么都没了。我要去找茯苓，这所有的一切你都接着吧，以后，在这世上痛苦的人便只有你。”
　　许远宁怔了怔。
　　楚桓英站起身，摇晃着身躯，走了几步忽然摔倒在地，匍匐爬向了洛茯苓。他的脸色越发青白，嘴角带着诡异的微笑，双眸紧阖着，在洛茯苓身边断了气。
　　许远宁忽然很茫然，他不知道现在要做什么，他这些年似乎做了很多事，他处心积虑挑起战争，想方设法除掉皇帝，在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他杀了很多人，敌国将领和士兵，知道了自己底细的朝夕相处的军中伙伴，他还私藏火油在源城，为了不让朝廷发现端倪向源城引入了瘟疫，进而烧城。只是没想到会间接杀了谷子惹洛茯苓伤心，只是没有想到，或许自己一路走来，每一步都是错的。
　　曾经他想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他以为这样才能保护好自己想保护的人，才能让相依为命的洛茯苓逃离被人摆布的命运，他也怀疑过，或者自己应该答应与洛茯苓逃走，去隐居山野，但是那些沉重又可笑的负担和责任把人一步步推到这样的境地。
　　他看着洛茯苓和楚桓英的尸体，霎时觉得自己万分可笑。
　　但是，他已经停不下来了，尤其是陈召提剑向他劈来时，他甚至没有犹豫，直接用长刀捅穿了陈召的身体。不顾跪下来抱着陈召尸体嚎啕的张祎修，他走过去一把将洛茯苓抱起向城内走去。
　　都回不去了。
　　他带着洛茯苓回到那个一日都未曾住过的家中，在她最喜欢的合欢树下开始挖土，徒手挖，一直挖到指甲都渗出血才挖好，将洛茯苓放在坑里，始终无法狠下心埋起来，只一直呆坐着，静静等着太阳落下，四周静的连虫鸣都没有。
　　远处的城中有人在烧艾，或许是烧尸体也说不准，一缕又一缕的烟缓缓升空，在干净的夜幕下有种说不出的悲戚。
　　许远宁垂头发现脚边那把初见时送给洛茯苓的匕首，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抱着匕首抽泣，一会儿后癫狂地放声痛哭。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只有许远宁的哭声在夜空中回荡。他抱着那把匕首，仿佛抱着与洛茯苓最后的联系，他的世界在此刻彻底崩塌，所有的计划和野心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不知过了多久，许远宁的哭声渐渐停止，他站起身，目光空洞地望向远方。他知道，他将背负着无尽的悔恨和痛苦，孤独地走过余生。
　　他缓缓走回屋内，拿起桌上的长剑，走出院子。夜空中，星光璀璨，仿佛在为那些逝去的生命默哀。许远宁深吸一口气，拔出匕首斩向自己的脖颈。

　　等到张祎修和魏川赶到院子里时，再浓烈的仇恨都随着那把插入地面的匕首和倒在血泊中的身躯烟消云散。张祎修呆立在原地，目光空洞地望着许远宁的尸体，心中的怒火和悲伤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而魏川则默默地走到合欢树下，看着那个被泥土覆盖的小小坟包，将难以言喻的哀痛化为呜咽。
　　星光灿灿，张祎修把许远宁和洛茯苓埋在一处，颤抖着点燃了艾草，院子里升腾起一缕孤烟，星光依旧璀璨，夜风轻轻吹拂，那缕烟一直升空，最后化为了虚无，与夜色融为一体。

　　本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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