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风

　　马车车队晃晃悠悠，逐渐消失于草原那端。
　　正午烈阳明朗，檐上霜雪成涓涓细流，汇入了浮冰消融的护城河中。
　　梅竹青拎着温好的一壶酒，穿梭在梅花印后的那片梅园中，他绕过几株将败未败的梅花，来到了梅园云心小亭。
　　没着甲的原奉正坐在那里。
　　“尝尝？”梅竹青把酒壶放到了他的面前，“这是我从东海找来的梅子酿，不算烈。”
　　原奉摇了摇头，他望着满园的梅花树，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唐泽良呢？回去了？”梅竹青坐在一旁，兀自倒酒道。
　　原奉收回目光，答道：“还没，高隆贵一事还未有定论，我留他在广宁多住几日。”
　　梅竹青一挑眉，没再说话。

　　昨夜，他领人埋伏在骥北门下，一旦原奉发出号令，他与手下的暗线云桩便会伪装成弥丘人立即拿下鞑克来使的性命，不留一个活口。
　　但是，直至长夜渐明，原奉也没有下令。
　　他放走了鞑克来使，让阿依木这个心头大患安然离开，甚至还同意了此人与李司南单独会面。
　　梅竹青没有问缘由，但是他却隐约猜到了内情。

　　“泽良怎么说？唐家人失望吗？”晃着梅子酿的梅竹青随口道。
　　原奉嗅到了酒香，隐隐有些心动，他转头到一旁，答道：“唐家人等了这么多年没有机会，眼下断不会轻易放过高隆贵，因此，只要严禄在陛下面前竭尽全力地进言，总会有结果的。我只是个外人，他们没有理由因我而失望。”
　　梅竹青眼神一动：“那你有向泽良提起那事吗？”
　　原奉顿了顿，摇头道：“没有，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你是要等到陛下重启焚香刺杀太子一案后，高隆贵被定罪时，再与唐家人接触吗？”梅竹青沉吟道，“那时固然很好，但唐家人素来谨慎，生怕会因朝廷争端而波及自身。等到那会，你虽算是帮过他们，但却不及现在高隆贵的命还捏在你手里时更有价值，贺国夫人未必会帮你我。”
　　“可依我看，现在唐家人也未必会帮你我。”原奉抬眼道。
　　梅竹青皱眉：“为什么？”
　　原奉沉默片刻，说道：“过去我以为唐仲霖是个有勇无谋的人，如今又与他见面，发现并非如此，他不仅有谋略，而且和贺国夫人一般，懂得趋利避害。若是长鹰军十年内不能重回我祖父在时的巅峰，唐家人都未必会正眼瞧我。”
　　“可若是不能得到骁虎的帮助，难道要你我去求邹玄吗？或者，去穆王眼皮子底下，和那位懦弱得不得了的灵雀将军一起共谋大事？”梅竹青有些气恼。
　　原奉按了按额头，垂目不语。
　　“崇令，”梅竹青察觉出了一丝异常，“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原奉不假思索地答道。
　　梅竹青狐疑地看着他：“没有？”
　　“没有。”原奉起身，又重复了一遍。
　　“别紧张，”梅竹青笑了一下，“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
　　听到这话，原奉神色渐缓。
　　待他走后，梅竹青又在这云心小亭中坐了许久。过了半晌，一个江湖打扮的云桩走到近前。
　　“庄主，”此人说道，“小人查到了，除夕那夜劫持郡主的刺客与偷袭刺史府和将军府的刺客确实不是一伙人，偷袭者好似与白凉城的阿雅旧部圆日会有联系。”
　　梅竹青神色如常，他轻轻一点头，说道：“我知道了。”

　　三天之后，鞑克来使平安抵达上离，柘木儿王大手一挥，在议和帛书上落了笔。
　　又三天，京梁圣旨临城。
　　懿安帝驳回了严禄的奏表，拒绝了张兆和请求重查焚香刺杀太子旧案的要求，以战事已定，邦交之策不容更改的说辞推脱了朝臣们的进言。同时，他又下旨，以内侍省宦官无首为名，召回了广宁府监军高隆贵。
　　议和一事尘埃落定，北境之内流言四起，但却因前些日牧流营中张逑自裁而威慑不敢多语，长鹰三十六关中议论纷纷的众将士也皆被监军召回一事堵住了嘴。
　　只是唐家似乎并不满意，这件事，就好似是原奉借了他们的手，得了自己的利一般。
　　身在广宁府的唐仲霖没有明说，但心里却也是这样想的。

　　“你不是原奉的传令兵吗？天天盯着我做什么？”唐仲霖早起在院中练刀，转眼便看见了蹲在门口的何今。
　　何今此人长得喜庆，笑时脸上有两个酒窝。他见唐仲霖问自己，便起身答道：“将军让我来照顾您。”
　　唐仲霖乐了：“照顾我？既然是照顾，你怎么不替我打洗脸水，收拾床铺呢？反而日日猫在角落里看我，那也是照顾吗？”
　　何今昂着头，并不觉有什么不对：“将军就是这样安排我的。”
　　唐仲霖无奈地摇了摇头，把驭虎斩往地上一杵：“回去告诉你家将军，我不需要人照顾。”
　　“没用的，”一个清朗的女声从那头屋顶传来，“这个愣头青只听原将军的话。”
　　唐仲霖回头张望，就见李司南趴在房檐边，正支着脑袋看自己。便拱手行礼，笑道：“没想到郡主还有爬房顶的好本事。”
　　“我本事多着呢，可不止这一件。”李司南骄傲道。
　　唐仲霖大笑起来：“郡主也是个女中豪杰！”
　　李司南难得被人这样夸奖，脸上立刻有了喜色。她指了指唐仲霖的那把大刀，问道：“将军使的兵器怪好看，有名字吗？”
　　“当然有，”唐仲霖执刀一挥，“此刀名为驭虎斩，乃是万山之祖下的精钢之石炼成，如今锻炼术法都已失传。这是一百年前，高祖平天下时，行至西江尽头所得。开国后，高祖将此刀赏给了当时的骁虎将军西门宇，并赐名‘驭虎斩’。”
　　说完，唐仲霖来了兴致，便当着李司南的面旋身比划了几下。
　　李司南笑道：“这刀看着雄武，好刀配英雄，将军您也看着雄武。”
　　唐仲霖大方谢道：“郡主抬爱。”
　　李司南又偏了偏头，说道：“唐将军的刀我见了，但原将军的剑我却没见过。”
　　唐仲霖一抬眉，心知李司南所说的便是那遗失于断石崖下的鹰隼剑。
　　“将军府的堂前挂着一把剑鞘，那剑鞘虽陈旧，但却有英烈之色，想必那鹰隼定也是非凡之物。”李司南神往道。
　　唐仲霖笑了：“郡主不似寻常女子，竟对沙场兵器有这般大的兴致。只是不知郡主有没有习过武，身手又如何？”
　　听到唐仲霖这么问，李司南神色一暗。
　　她本为璧心公主时，曾学过马上功夫，也有武士教过她几招几式。可后来沦落天涯，与鹂娘相依为命，除了那几手抚琴的本事也无其他了。更不要说原奉了，这位将军恨不能日日把她关在深宅府院中，不需见人也不用读书，有一些应付了事的宫闱礼仪在身便可以了。
　　看到李司南变了表情，唐仲霖一下子就猜出了她的心事。
　　“原崇令不许你习武吗？”唐仲霖问道。
　　李司南勉强一笑：“没有。”
　　原奉确实没有不许，毕竟她也未曾提过。只是李司南总有寄人篱下之感，她对原奉日日察言观色，心知自己就算提了，原奉也定不会同意。
　　就像他总是不乐意自己往太清宫跑，同样，也不会乐意自己抛头露面，像个男子一样在营中习武。
　　唐仲霖安慰道：“无妨，待我见他后骂他两句，他自然就明白了。”
　　李司南笑了笑，对原奉会作何反应心知肚明。
　　“不必了，”她平和道，“将军总有他自己的考量。”
　　唐仲霖没有点破，只招手叫道：“郡主下来，末将带郡主练几招。”
　　李司南精神一振，她大喜道：“将军等我！”
　　话音没落，人便窜下房檐，跳到了院中那株梧桐树上。
　　等候在小石桌旁的陆惠香被吓了一跳，惊呼道：“郡主，小心摔着自己！”
　　李司南充耳不闻，一阵风似地跑进了唐仲霖所在的别院。
　　“来，郡主。”唐仲霖端起了架势。
　　李司南从他手中接过那把刀，只觉有千斤之重。拖着刀踉跄了几步，李司南又稳步站好，学着唐仲霖的样子费力举起了驭虎斩。
　　“郡主，您可小心伤着自己！”一旁的何今担忧道。
　　李司南刀锋一转，对准了何今：“今日之事，不许告诉原将军，听见了吗？”
　　何今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郡主，这您可难为他了，刚刚还说这小子只听原崇令的话，现在又命人家不许说这、不许说那，多不合适。”唐仲霖打趣道，“算了，原崇令知道就知道吧，反正他要骂也骂的是我。”
　　李司南笑了，心里难得高兴。
　　她跟着唐仲霖的步态，有样学样，那本是少女的身段看上去柔而不弱，双臂有力，似乎真有习武天赋。
　　“说句唐突的话，郡主这身姿比我的小女初习武时还要矫健呢。”唐仲霖赞赏道。
　　“是吗？”李司南眼前一亮，“令爱的功夫也是将军教的吗？”
　　“那是自然！”提起自己的女儿，唐仲霖的眼神柔和了起来，“小女比郡主虚长一岁，如今已能骑马射箭，在我手下过上三招了。”
　　李司南收起了刀，垂眼道：“做将军的女儿还真是肆意快乐，肯定要比我这郡主更自由些。”
　　唐仲霖接过刀，答道：“生在帝王家和生在簪缨世族各有各的苦衷，郡主您看那原崇令难道活得自由快乐吗？”
　　李司南一愣，没料到唐仲霖会这样说。
　　“有些事情，原崇令他身不由己，郡主也没必要怪他。”唐仲霖缓声道。
　　李司南抿了抿嘴，说道：“多谢将军提点。”
　　“不敢当，毕竟末将与原将军都身为人臣，在这朝堂之中、边关之外，处处都是陷阱，处处都是深渊，若是有一步走错，那便是万丈悬崖，殒身不恤。”唐仲霖一顿，又道，“相比于末将，崇令他也许更难一些，毕竟除了他那个非亲非故的阿姐能帮衬一点，偌大一个原家都要靠自己来扛。而末将呢？末将还有弟弟在身边，姑母在朝堂，而身处这样一个大家族中，末将的女儿自然也可以自由自在。”
　　李司南沉默良久，低头道：“唐将军，我明白了。”
　　唐仲霖笑了，拱手道：“今日与郡主相谈甚欢，可惜末将明日就要离开广宁府了。来日有缘，末将便带着小女再见郡主。”
　　两人行礼话别，唐仲霖送李司南出了院门。
　　看着那小姑娘离开，唐仲霖捋了捋自己的络腮胡，开口道：“崇令，我说的话如何？你还满意吗？”
　　这话说完，一人从院中阴影处缓步走了出来。
　　原奉默默来到唐仲霖的身后，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来了的？”
　　唐仲霖一笑：“开始说你好话的时候。”
　　原奉抬了抬眉梢，没言语。
　　“那小女子不是凡俗之人，若是与你一心，将来或能助你在朝堂上成大事。”唐仲霖说道。
　　“我明白，”原奉平静道，“但是我不能。”
　　唐仲霖啧了一声：“这是你自己的事，我不多说。”
　　“这次多谢你，”原奉从腰甲上解下一枚鹰符，递到了唐仲霖手边，“这次也是我对不起唐家，这个算是赔罪，将来若是有什么需要……”
　　“崇令，”唐仲霖无声地叹了口气，“你不必给我这东西，我姑母不会同意我收下的。就算是我自己收下了，将来也不敢随意使用。”
　　原奉那张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失神，随后便又恢复了正常，他收起鹰符，淡淡道：“好，我知道了。”
　　唐仲霖欲言又止。
　　原奉却笑着抱拳道：“明日你走时，我就不送了。虽说山高水远，但日后定有相见之日。”
　　唐仲霖也抱拳，他没有问原奉为什么没杀鞑克来使，为什么莫名放过了高隆贵，就像他同样没有问原奉，为什么执意要把李司南锁在这深宅之中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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