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

　　我又等了很久，虽然我也并不清楚究竟是多久。
　　反正我知道她总会出现的，日复一日等下去。
　　外面的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
　　有时候出太阳，有时候下雨，有时候刮狂风，有时候出雾霾，有时候出现龙卷风，有时候又开始从天上倒垃圾。
　　植物也越长越奇怪了。
　　不知哪里长出来的藤蔓缠绕着树干，好像一条绿色的蛇缠绕着某种长条形的猎物。
　　树木越发长得高大，树干却越来越细，树枝繁盛茂密，好像去掉伞盖的菌菇，没有虫子也没有鸟，现在还是很安静，如果有声音大多是风吹着垃圾到处乱撞。
　　那些草坪已经发黄了，长得很长，像不修边幅，很久没有剪头发的人头顶。那种稀稀落落的，一抓一把韭菜一样的头发长在头顶上的样子。
　　古怪而且可笑。
　　除了出问题的时候，这些植物并不常常长花。
　　什么颜色的花都可能长得出来，什么样子都有。
　　但平时没有。
　　所以本来应该长花的，某些植物只是顶着细瘦的茎干立在那里，像迎风飘扬的旗杆顶上没有旗。
　　更好笑了。
　　我又开始翻我那个本子。
　　那个写着十件事的本子，我数了数还差四件。
　　倒数四件都有点麻烦，我非常想抱怨。
　　究竟为什么非要往外头走呢？
　　我看不出门什么事情都没有，非要出去不孤独才怪了。
　　一天天到处跑，脚不沾地，只顾着打后脑勺，事情多得什么一样，还有心思想这些，倒是留出时间跟人一起玩儿啊。
　　又不跟人好，又要讲孤独。
　　眼看着影子都快跟不上了，你不孤独谁孤独！
　　我看见就头疼，就把本子又放了回去。
　　她还是没有出现，我又睡了一觉。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那边总算连过来了。
　　她的样子看起来憔悴极了。
　　我总觉得她那个样子是几天几夜没有睡好觉，没有吃好饭，还被别人逼着干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之后的情况。
　　一开始她并没有发现我，我就皱着眉头看了她几天几夜，直到某一天晚上起夜洗脸，月亮很亮很高很圆很大，月光照下来好像在她头顶放了一个灯。
　　她可能有点头晕，站了一会儿，低头的时候忽然就看见我了。
　　准确来说是好像突然看见我了的样子。
　　嗯，表情也很像。
　　但我确定她是不能看见的。
　　也就是说刚才不知道触发了哪里的开关似的，她发现我看着她了。这句话我还得加一个，终于。
　　她站了有一会儿，眼睛似乎很痛，我看得出她两眼都有红血丝，密密麻麻的。
　　她一边揉眼睛，一边洗手，一边低声问我：“你在吗？”
　　又是这句话。
　　好久没有听见了。上次说这句话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她的反应还真是一如既往。
　　我悄悄笑了笑。
　　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我低声回答了一句：“在啊。”
　　她又愣了一会儿，好像是在发呆，慢慢地笑了笑，无声无息对着水说：“晚安。”
　　她又洗了一次脸和手，转身回房去，脚步比之前欢快了不少，悄无声息地又补了一句：“明天早上见。”
　　看她的身形，这次也不是成年人。
　　过了一段时间，我大概确定了那边的情况。
　　她刚满十岁。有一个大姐，有一个二哥，还有一个小弟。有一对看起来显老的父母。大家住在一个村子里，他们家是远近闻名的特殊。
　　周围的景色格外眼熟起来。
　　她上一次，不，上几次死的时候都是在这里。
　　看来缘分不浅。
　　不过这一次她比前几次都更直白。
　　如果不是她自己愿意做，根本动都不动。
　　事情摆在那里跟她有关系的，她就去干，跟她没关系的，她根本不理会。
　　因为她的态度实在不好，窝子就让给别人了。
　　不是她主动让的，是长辈安排的。
　　这个院子连带这些屋子都是长辈的，真要论起来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完全可以直接把她赶出去。
　　只不过还有些血缘关系，他们并不这样做罢了。
　　怎么说呢，她也不是不知收敛，就是实在懒得演戏。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你有本事杀了我，不然我就不干。
　　她就是那种态度。
　　气人肯定是很气人的，但如果她身边没有人，她会非常开心，因为她不必跟人虚以委蛇了。她会拥有更多的属于自己的时间。
　　为了这些时间，一切都是值得的。
　　现在她住的地方本来是柴房，从没当过卧房。
　　不过收拾干净了跟那些东西挤挤也还能住，她也不挑，有个位置能躺就行。这里把门窗一关，虽然有些冷，但平时也不漏雨，不漏风。
　　她觉得很好。
　　她现在的时间比从前多多了。
　　“其实死的时候还有点可惜，上一次我本来还想开个糕点店的，就是做个甜品师什么的，想一想就很美好。
　　只是没来得及，又没有营业执照，又没有学怎么做好吃的，也没有那么多的设备，没有那么多的钱。想来想去到头来只能想想而已。
　　你说可惜不可惜。”
　　她对我摇了摇头。
　　我叹着气问：“你当时都想干别的，怎么就出门去了呢？”
　　我不明白。
　　她笑了笑说：“这个怎么会想不明白呢？
　　你肯定没用心。
　　虽然想干，但我没有条件干不了啊。
　　那我当然要去找点我能干的事情，可不就是出门吗？再说了我也没走多远，是他们自己找上来的，怎么能怪我呢？
　　你不会……现在想起来要指责我吧？”
　　说到这里她挑了挑眉间，笑容颇有些狡黠的意味，好像我要是说是这样，就不跟我说话了似的。
　　那我还能怎么说？当然是没有那种事了。
　　我才不会指责呢。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我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
　　她大概没有听见我的话。
　　“我觉得现在就很好。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算了算了，你不要问。问了我也听不见，我把最近的情况跟你说一说好了。你在那边听着就是了。
　　我还有点话想说，是关于上一次的事情，你等一等，等我说完上一次的，我就说现在的。
　　我跟你讲鲜花饼可是一绝呀。
　　尤其是玫瑰鲜花饼，可食用的玫瑰花瓣，加上蜂蜜，搅拌均匀，藏在酥脆的饼皮里，咬一口直掉渣，又香又脆，简直让人欲罢不能。
　　闻起来就香，吃起来更妙。
　　我不允许没有人知道鲜花饼。
　　我上次读大学的时候那边就有鲜花饼，可香可香了。我饿得要死，又没有钱，想来想去只能多看两眼，闻一闻味道。
　　馋虫勾起来，一时半会儿都压不下去。
　　你不知道我当时饿成什么样子了，我只有两只眼睛，两只眼睛都差点当场变绿啊。你知道什么叫当场变绿！饿狼就是绿眼睛。
　　我有时候就想要是我自己能做这种东西，我非要吃够本儿，吃到吐，吃到我以后都不喜欢才算完。结果没有钱，想了想，到最后还是没有做。
　　说起来这还算个遗憾呢。”
　　她又对我温和地笑了笑。
　　嘴里说着遗憾，其实面上一点变化都没有。她并不因此感到遗憾，只是想那么说罢了。我真不明白，难道她觉得我会只听他说话而不看她吗？
　　我要是只听声音，还真差点被她骗过去了。
　　可我是睁着眼睛的。她拿我当睁眼瞎的吗？
　　我忍不住对她做了一个鬼脸，我笑了笑，这张人脸就像突然被拉开拉链的惊吓小丑玩偶，从耳根裂开，裂开的部分生长出鲨鱼一样的牙齿。
　　虽然我知道她看不见，但我就是想这么干。
　　她眯着眼睛望着窗外说：“我已经不太记得上一次死的时候是哪一天了。”
　　我以为她要开始失落了。
　　虽然一想到她可能失落，那种场景就无法想象起来。感觉特别奇怪，因为如果是她，基本不可能。
　　果然。
　　她笑了笑：“这次的情况你应该不止看了一天大概都知道了吧。
　　我也不知道你那边的时间是怎么样，反正在我的印象里过去很久了。
　　人还是那些人，地方还是那么个地方，事情大概也还会像以前那样。
　　比如说谁当驸马，谁又外出经商，谁出去干什么，然后我就死了。
　　唉，我记得不清楚了。
　　反正大概就是那样吧。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
　　我也不能干什么别的。我在这里其实很无趣，尤其是我刚刚从那种世界里回来。真的，就算是让我在那边死，死他个千百次，我也觉得，比在这边活个几十年好多了。
　　如果在那边，我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我说的是我想做并且有可能喜欢的某些可能实现的事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整天在一个房间里，自己把自己锁起来。
　　没有人会想要自己把自己困住的。这种感觉可是一点也不好。要不是我觉得你肯定会过来看看我，我真的想现在就睡过去，一头栽倒以后也不起来。
　　你懂吗？你大概不懂的。我知道你跟我不一样。但我跟这些人也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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