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46
重楼的家位于最下阶的士卒所居住的区域。
楼光找到时,天色已暗了下来。
他慢慢走近,发现那屋子的门坏了,上面有可怕的伤痕。
一个女人的脸从缺口处浮现,惨白惨白的。
“楼大夫……”她嘶哑着嗓子说,屋内忽然传出孩子们的尖叫,女人立刻消失了,接着楼光听见她说,“别怕,蓝儿,盈儿,是楼大夫,只是楼大夫——”
尖叫的声音慢慢地减弱了,接着是抽泣声。
楼光站在漏风的门前,感到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被黑暗吞没。
“楼大夫要进来坐坐吗……”一个男人推开门,燃起了一根烛火。
“打扰了……”
屋内有着新近被彻底收拾过的整洁感。
“我想来看看你们……”楼光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什么,很明显,他们已经知道了,因为典刑司光顾过了。
屋里摆着重楼几年前过世的祖父母的灵位。
没有重楼。
他们不敢放。
人没了就是没了。
就当他从未存在过。
男人沉默着,女人哀恸至极的眼神仿佛在看着一块不存在的灵位,重楼的两个幼小的妹妹轻轻地哭着。
没有株连家人,玄帝已经仁至义尽。
楼光在想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夫人,你是否愿意让这两个孩子跟着我学医?”
女人原本温顺的表情忽然变得惊恐起来,“不——”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而后慌张地解释道,“她们太笨了……学不会的……”
那个瞬间,楼光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重楼之所以被经略司盯上,正是因为他在楼光的身边。楼光对龙藏玄有多重要,重楼的位置就有多关键。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伴君如伴虎。
做母亲的已经学到了这一课。
你离玄帝太近。
近得让你身边的人,随时处于刀锋的威胁之下。
楼光怀着突如其来的罪恶感,轻不可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在那家人不解而惶恐的表情中,他逃离了那里。
落雨了。
雨划过他的面颊,像泪一样。
他又悲哀又虚弱,在细雨中缓行,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一个他原本应该很熟悉、实际却很陌生的地方——
他的家。
楼光的父亲是一个很平凡的番队长。在他出生的那年因修道不慎去世了,他曾有一个哥哥,在襁褓中夭折,而他的母亲,在他两岁时病逝。
小时候,太常卿曾带他来过这里,那个空空的被荒弃的屋子是如此陌生。后来,别的人家搬了进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可能是,重楼的家让他想起了这个屋子。可能是,这里距离重楼的家,并不太远。
“楼大夫?”现时的屋主忽然发现了他,赶紧开门,“进来喝口热茶吧。”
“不了……”
屋主快速地拿了把伞给他,“小心别淋坏了。怎么突然来了这里?”
他下意识说了个谎,“想来扫扫墓……”
“现在?”屋主满眼疑问,看了看两手空空的楼光,又看了看他脆弱哀伤的表情,“楼大夫,你等等。”
楼光呆呆地撑着伞站在雨里,屋主很快又出来了,提着两盏灯,又拿了扫墓的用具,他甚至帮楼光拿了件保暖的袍子,“夜里凉,你披着,路不好走,我带你去。”
“……谢谢你。”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将错就错。
去楼家墓地的路确实不好走,雨半路就停了。
两人一路无言,楼光无意识地跟着屋主手中那盏幽幽的灯火。
我有多久没给家人扫墓了?
他想。
愧疚感是有的,但并不强烈。
对他而言,亲人这个词,让他想到的是龙藏玄,以及将他抚养成人的太常卿。
他对从未见过的父母及哥哥,只有认知,没有过多的感情。
十八年前。
龙藏玄带病降世,为了救治他,玄命司倾尽所有,牺牲了十数人的性命为他提供真元,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太常卿请授时司掌司推演,寻找能培育成真元宝器的孩子。
拿到授时司给出的生辰范围后,玄命司在整个邪域征集产期在那个时段的孕妇,除了楼光家,还有另外两个家庭应选。
这件事,玄命司是付了钱的,等同把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买了下来,而付给楼光母亲的钱,是另外两个孩子的好几倍。
那个女人是这一片有名的美人,也是这一片有名的泼妇,没人敢惹,所有人都听她骂过自己的丈夫,“本来该当侯爷的,偏偏要修邪道!结果只能做个番队长!人上人不做,跑来做人下人!哎呦我真是瞎了眼才跟了你!”
楼光的父母都是鲜卑人,鲜卑有好几支,慕容部,段部,拓跋部,宇文部……没听说哪支的王室有楼这个姓,曾有人拿这件事开玩笑地问那个做丈夫的,他闭着嘴什么也不说。
所以没人信那女人的鬼话。
楼光一出生,玄命司立刻抱走了,没让他喝一口那女人的奶,“这样的状态是最好的,”太常卿说,“这个孩子的能力将完全由我们来培育。”
楼光的“卖身价”如此之高,也是靠那女人讨价还价的能力,尽管如此,她还是时不时地跑去玄命司,声称想孩子了,要见楼光,而太常卿每一次都是拿钱打发。
她表现得这么爱楼光,却连名字也没有给他起过,“光”这个名字,是太常卿起的。
这件事说起来挺不公平,另外两个孩子的父母若要见孩子,太常卿是允许的。
对此,他的解释是,楼光性格柔顺,不能让他受到任何不良的影响,所以从不让那女人见到他。
即使在她临终前。
那个时候,她终于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也是真心地想再看一眼自己的孩子。
然而太常卿仍然坚定地拒绝了。
“天晓得她临终前会对楼光说什么。”
可楼光那时才两岁。
太常卿确实很狠心。
他一直等到那女人死了,才带楼光回去祭拜。
这些事,大家是不会告诉楼光的。
看着楼家合葬的墓堆,楼光轻声说,“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好好,我走了,楼大夫你自己小心点,伞你拿着,待会可能还会再下雨,尽量早点回去吧。”
“我知道,太感谢你了。”
“楼大夫跟我客气什么!我老婆的命是你救回来的。”
那盏灯照亮了楼光微弱的微笑。
夜已深,万籁俱静,墓所尤为幽寂。
潮湿的气息裹着楼光冰凉的心情,在微光的照明下,他哀伤地望着墓碑上的名字。
对于幼时的事,他只记得龙藏玄。
自三岁后被玄命司交给龙藏玄,由此片刻不离。他和他一起读书习字,虽然晚了两年,但龙藏玄体质太差,除旧症复发外,仍时不时地生其他病,再加上还要腾出时间修炼,不久就被楼光追上了文化课的进度,直至超越。
楼光记得那些守着龙藏玄修炼的日子,地宫中清幽寂静,龙藏玄在身旁入定,他则展看闲卷打发时间,因此遍览群书,有时夜里两人聊天,他滔滔不绝,典故一个接着一个,龙藏玄讲不过他,听着听着睡着了。
那个时候,日子过得极慢,时光仿佛如何轻掷,也不会竭尽。
等龙藏玄的修炼有了一定的根基,可以独力从楼光体内抽取真元后,楼光开始有意见了,因为龙藏玄总是弄得他很难受,于是两人学术性地研究了很多姿势,楼光严肃认真地和龙藏玄约定了操作的流程,可龙藏玄一旦病发——用楼光事后怼他的话来讲,“立时化身禽兽”,只捡他顺手的来,之前说好的全变成狗屁。
龙藏玄则赔礼道歉,态度非常好,表示下回一定改。
然后下回照旧。
雨又下起来了。
楼光淡淡地笑了笑。
他们太熟悉彼此了。
从幼年到少年,过于亲密于是毫无忌讳。
他曾觉得自己是为了龙藏玄诞生的,也愿意为了龙藏玄牺牲自己的性命。但这并不是因为龙藏玄是邪域的帝王,也不是因为龙藏玄是他的挚友。
仅仅只因为龙藏玄是一个需要他用生命医治的病人。
他愿意为他忍受痛苦。
这是他存在的意义。
后来,龙藏玄慢慢地好起来,不再需要他片刻不离的守护,他并不觉得失望,反而意识到自己有闲暇医治更多的人。
这些年来,他记不清自己救治过多少邪道,看到病人治愈后亲人的笑容,他感到满足。
他确实有过离开邪域,去医治天下人的念头,但心里始终放不下龙藏玄的宿疾。
如果龙藏玄病根尽除,是否是他离开邪域的时候?
他忽然觉得奇怪,为什么会有离开龙藏玄的想法。
他从未想过会失去他,这是他自己说出口的话。
是,这数月来发生太多事,让他见识到一个从未了解过的龙藏玄。
身为帝王的龙藏玄。
在心里,他从未把龙藏玄当做帝王,需要礼仪的场合,他能毫不犹豫地跪他。
他在试着了解他的处境,解读他做这些事的缘由。
而所有这些事,龙藏玄的理由均十分充足。
他接受不了的,恐怕只是他能狠下心肠这件事。
为帝王者,必须无情。
也许有一天,他也会对他——
他截断这个危险的想法。
挚友,当以性命相交。
他不应当怀疑他。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