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怎么还没演完

　　钱没了就没了。

　　万恶的封建主义最不缺钱。

　　阮峥同情心有限，救火是奔着救人去的，无人伤亡的结果皆大欢喜。追查元凶还原起火真相自有衙门负责，用不着她操心。秦斐然已将黑袍人之事告知瑞王府，他们如何应对料理，是他们的事情。

　　大家都有事要忙。

　　瑞王爷这一走，公主府秩序立马恢复了正常。

　　阮峥不战而胜，解决鸠占鹊巢的大麻烦，连夜将他的东西打包送回王府，像清理马蜂窝一样干脆利落。从此以后，府里空气变得清新无比，丫鬟们再不用躲躲藏藏，担心被他揩油，厨房也能喘口气，无须再忍受被迫做咸豆腐脑的厄运。

　　探子消失多日，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现身。他按照惯例翻窗而入，见公主似有要事在忙，想退出去。手里端着一大盆波斯菊，花团锦簇，开得茂盛。阮峥还记得上次吩咐他去梁府办事，奇怪问道：“我让你给梁静山送菊花，你怎么把花抱回来了？”

　　探子又翻了回来：“这是梁大公子回赠的。”

　　阮峥：“你说什么？”

　　探子回顾当时情形，一字不落道：“大公子说谢殿下赏赐，他最喜秋菊，府里摆了许多，这一盆开得最灿烂，愿殿下笑纳。”

　　梁静山杀了谢慈，面对阮峥的兴师问罪，不解释不忏悔，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反省之意，居然还蹬鼻子上脸，当什么都没发生，回赠一盆带有反讽意味的菊花。阮峥当时送信封附赠了枝白菊，一为祭奠，二为警告敲打。到他那里反倒成了投其所好。

　　谁要跟他礼尚往来？

　　探子说完放下花盆，动作迟疑，怕公主气得一巴掌拍飞。

　　“还有呢？”

　　“没了。”

　　“这个梁静山，最近在干什么呢？”阮峥嘶声，眯起眼睛，手指勾着毛笔转了半圈。她将写好的纸片摊开晾干，在桌上排整齐。这些方块纸是她一上午的劳动成果。彩纸裁的，巴掌大小，画着简洁明了的符号，外加三言两语的补充说明。

　　“筹备梁三姑娘的婚事。”探子避免自己的眼神乱瞟，但放下花盆时，余光还是捕捉到蛛丝马迹。他注意到那些字符凌乱无章。

　　“这么快？”阮峥审视桌上自己的杰作，觉得哪里不对劲。

　　中秋指婚才过去多久。

　　探子解释道：“礼部走章程，自然没那么快。但宫里已经传出风声，要与工部商谈修缮东宫一事，陆续有匠人进场。外头的官窑织造采办等都已交呈详单，领了牌子去国库拿钱。皇后下达口谕，说国婚不可出现半点闪失，如今宫中事事谨慎。御林军也加派人手戒严。相比之下，梁府动作算小的，主要是梁三姑娘逃了一回……”

　　小爆椒是小爆椒，国婚也敢逃。

　　阮峥听过这事，说是前几天宫里定制凤冠霞帔，要给梁清野量尺寸。梁清野不想当太子妃，闹了脾气，房里能砸的东西全砸了。前天晚上听说嬷嬷要来，这孩子相当有骨气，跳进水缸里淹了半个时辰，活生生把自己冻得发起高烧。

　　准新娘卧床不起，嬷嬷来了，只能在外头冒雨候着。

　　两相僵持一天。

　　最后梁大公子下朝回府，得知此事，带嬷嬷进闺房，发现被子里瑟瑟发抖，蒙的是魂不附体的丫鬟。三姑娘把所有人摆了一道，给他们演了出金蝉脱壳。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逃到三十里外的灵台山，还是被盛怒的梁静山抓了回来。

　　“梁三姑娘已经被严加看管，为免节外生枝，婚期估摸着也近了。”探子判断。

　　“她心有不甘，千方百计想逃走，缩短婚期有什么用。要是成亲当天给大家搞点惊喜，场面岂不是更难看？”阮峥调换纸片的局部顺序，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感觉没什么毛病，提笔开始在左下角标序号。

　　探子斟酌了一下：“应该不会。”

　　阮峥问：“怎么说？”

　　她标的是阿拉伯数字，从1开始。

　　探子只顾陈述事实，没看懂那些是什么，道：“梁大公子将三姑娘带回时，也将二国舅的牌位请了回来，摆在梁府的正厅里。三姑娘生性跋扈，唯独不敢在生父牌位面前犯浑。大公子动了真格，她又惊又怕，哭闹时口不择言，骂了一个人。那名丫鬟就被拖出来当面乱棍打死了。”

　　梁清野再张狂也不过十六岁，眼睁睁看着帮自己逃脱的丫鬟，从大活人变成血肉模糊一团，心理阴影估计不会小。阮峥笔尖猝然收住，刚好写到12，觉得梁静山做得够绝的，也不怕把妹妹吓出个好歹来。

　　“她骂了谁？”

　　探子面色犹豫。

　　阮峥撂下毛笔，幽幽看向他。梁清野总不至于大逆不道，骂了乱点鸳鸯谱的皇帝。探子在她的审视下没法隐瞒，只能说实话：“她骂了您。”

　　“我？”这倒挺意外。

　　“是的。”

　　“为什么啊？”

　　“属下不知。”探子表情空白。

　　指婚之事与公主府八竿子打不到一起。梁青野骂她有什么用？这一家子神神叨叨，跟精神病一出出一窝似的，说话做事毫无逻辑可言。阮峥没工夫研究他们的遗传病史，就让探子先下去，“这事先不管，你继续派人盯着梁静山，有什么情况随时回来汇报。”

　　探子：“是。”

　　菊花留在了桌上。

　　彩色纸片被拢聚起来，整整齐齐叠成一沓。阮峥找了根细铁丝穿孔固定，挂在墙上，做成老式日历的样子。位置不高不低，抬手就能撕掉一页。挂好后她退了几步，摸着下巴审视自己的杰作，觉得有点丑。

　　视角的转移让她注意到花盆的另一面。

　　长长的花茎上，捆着白卷轴，红线捆的，精致小巧。应该是梁静山一早绑在那的，不知道是什么用意。探子以为她看到了，要自己打开，就没多嘴。她对这些花里胡哨的路数从来没有耐心，信手扯掉红线，搓开纸一打量，四行诗句映入眼帘。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字迹龙飞凤舞，力透纸背。

　　野心勃勃的气势顺着最后一个字往下拽，触及阮峥的拇指，犹如长蛇出洞，冷不丁咬了她一口。寒从脚起的悚然感涌上来，让她精神分裂。一个脑子发麻，感觉被野兽盯上了。一个浮在上空冷眼旁观，奇异地诞生出想笑的冲动。

　　“点了什么香？”

　　话音震得阮峥神魂归位。她转过身，见洛云桢掀帘而入，莫名慌了一下，四行诗句慌忙揉成团缩进袖子里，动作飞快，逼近毁尸灭迹的速度。悉悉索索的动静却更引人注意。洛云桢一双慧眼，敏锐瞥向她袖口，顺着那悬垂的红线，转移到那盆菊花上。

　　花繁叶茂，极尽妍态。

　　是屋子里浓墨重彩的一处景致。

　　洛云桢目光停留。

　　阮峥来不及藏起来，只好干笑：“这不是秋天到了吗。”

　　洛云桢察觉她的局促，猜那花有问题，但不晓得前因后果，问也无从问起。他慢悠悠踱过来，将她身上一丝一毫的细节全部纳入眼底：“可殿下才折丹桂插瓶，又摆波斯菊，不觉香味冲撞了吗？”

　　“有、有吗……”

　　“没有吗？”洛云桢瞧那红线越缩越短，一点点藏进袖子里。

　　“那就有吧。”

　　手背到后头，纸团弹出去，一路滚到桌子底下。地雷扔掉警报解除。她心头大石落地，才对上洛云桢的眼神，镇定自若反问：“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洛云桢余光捕捉到她的小动作，没有开口戳穿。“是有事。”

　　阮峥等待他的下文。

　　洛云桢：“但我忘了。”

　　阮峥：“嗯？”

　　洛云桢坦然道：“来的时候记得，现在被熏忘了。”

　　阮峥：“……”

　　有这么香吗？

　　他表情认真，看起来不像开玩笑。

　　阮峥心存疑虑，抱着验证态度嗅了嗅。桂花和菊花混调香味浓郁得过了头，闻起来确实诡异。刚才怎么没有注意到？人在这个环境里腌一刻钟就能入味。铁打的事实让她尴尬起来，摸了摸鼻子，不得不承认，“是有点太香了。”

　　“来人，把菊花搬出去。”她避免与洛云桢的视线交流，脸朝外头下达命令。

　　外头没人应。

　　元深不在，丫鬟们也不在。

　　一个两个不知道上哪去了。

　　菊花寂然挺立在桌上，飘香四溢，香得突兀。她吩咐了个寂寞，又不好亲自动手扛出去，把洛云桢一个人撂在屋里，正左右为难。听到洛云桢善解人意问了句：“需要帮忙吗？扔了还是搭个台子贡起来？”

　　阮峥嘴角抽搐，更加不自在，感觉他在内涵自己。上次把梁静山送回青云剑，她让元深贡起来。那是为了告慰永宁公主在天之灵。这回贡起来算怎么回事。但扔了也不对劲。梁静山的菊花被洛云桢扔掉，听起来怎么有点怪？

　　“这个……”

　　洛云桢等待她的抉择，并没有打圆场的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阮峥脑子有点乱，就说：“拿到外面放着吧。”

　　洛云桢没接话。

　　他端起花盆，准备搬出去。

　　九月潋滟秋光随风而入，吹翻波斯菊千层瓣叶，繁复裙摆明艳华丽。大团花苞堆攒，花蕊更是密密麻麻。忽然间，里头钻出了一只蠕虫。那只虫很小，根本不起眼，却在阮峥的视线里仓促停留，幻化出巨大的黑色阴影。

　　阮峥叫住洛云桢：“等等……”

　　洛云桢注意到她目光闪了一下：“怎么了？”

　　阮峥：“我想起一件事情。”

　　洛云桢：“什么事？”

　　“我忽然想起来，”阮峥皱着眉头，觉得那只虫子太碍眼，便拿起剪刀，“外面也没有地方放。”

　　三下五除二一顿咔嚓，她把盆栽剪成了秃瓢。

　　菊花滚落在脚边，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死了之后依然在盆中倨傲挺立，像被枭首的悍将。渗出的墨绿血液弄脏了剪刀，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浓香。阮峥面无表情，去找帕子擦剪刀，转身时将满地“断头”踩了个稀巴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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