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分

　　经过一系列的检查，苏玉度得出结论：

　　书没有问题，苏一也没有问题。

　　“他这种情况，就真的是人生经历像一张白纸，连他的法力都没有什么经历。”苏玉度反复翻着手里的书，“可是怎么可能呢？”

　　青阳安安静静站在她身侧，手里捧着一摞被翻得卷了边的书。

　　“可是他确确实实有东西忘记了……怎么就激发不出来呢……”苏玉度不信邪，一边嘀咕一边从青阳手里抽出另一本书翻看，又几本书并列在一起比较，“真是前所未闻。”

　　“我可以不恢复记忆。”苏一出声。

　　苏玉度视线不曾从书上移开过一刻：“可是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

　　“不着急，”苏长里声音温和，“苏一不急，你也不用太着急，慢慢研究就是了。我们每日过来好了。”

　　苏玉度合上书，目光如炬：
　　“我有一个想法，梦境即意识，意识即灵魂，不论如何，只要灵魂还在，记忆就还在。青阳在学习灵魂之术，等她学至大成，可以尝试恢复苏一的记忆。”

　　于是这事就这么决定了下来。

　　苏一留在了苏长里身边，青阳则是日日守着苏玉度。

　　苏玉度看书，她练剑。
　　苏玉度看书，她修炼。
　　苏玉度看书，她看她。

　　苏长里起先还有点担心，毕竟青阳过往成谜，苏玉度又无法修炼，手无缚鸡之力，比起他来更容易受到伤害。

　　但看见青阳一心一意只守着苏玉度的样子，便也放下了心。

　　一晃十三年，苏一进步神速，已经与苏长里不相上下，然而苏一的记忆仍旧没能恢复。

　　这日，苏长里来到藏经阁找苏玉度，刚刚踏进院门，就见苏玉度把小桌搬了出来，置于紫藤花树下。

　　苏玉度盘膝而坐，光线透过紫色的花瓣撒下，映在苏玉度的身上，模糊了她周身的轮廓，如梦似幻。

　　一些花瓣飘飘落下，落到书上，遮住了接下来的内容，苏玉度轻轻拿起花瓣，置于一旁。

　　已经长成少女的青阳一如既往地守在苏玉度身后，巨大的褐色的翅膀缓缓打开一只，动作轻柔地遮在苏玉度头顶，挡住了落下来的花瓣。

　　苏玉度拿起笔，在书上做着批注。

　　“小玉，我……”苏长里一边喊着一边走过去。

　　苏玉度手突然一顿，蘸饱墨汁的毛笔在书上留下重重的一笔，仿佛一枚小巧的墨色花瓣。

　　“哥，”苏玉度神色倏地有些惊慌，似突然感应到了什么，打断了苏长里的接下来的话，“哥，鬼门关有异动。”

　　苏玉度脸色煞白。

　　青阳蹲下身扶住她。

　　下一秒，苏长里也感受到了鬼门关不同寻常的动静，转头望去，鬼门关的方向已经凝结起了一片浓重的黑雾——那是怨气。

　　“苏一！”苏长里握紧了手里的剑，转身大步往外走去。

　　苏一握着自己的剑跟在苏长里身后，紧急集结了一队鬼修，赶往鬼门关。

　　“离中元节还有好几个月，怎么会这么不稳定？！”苏长里神色凝重。

　　鬼门关已经被从内暴力破开，只有门上的禁制还在死死拦住拼命冲出来的鬼魂。

　　数不清的黑色魂体密密麻麻挤在禁制上，面目狰狞扭曲，嘶吼声即使隔着一层禁制也极为可怖。

　　苏长里凌空飞去，手上凝起新的禁制。

　　“咔嚓”

　　禁制突然破碎。

　　金色的碎片纷飞，巨大的法力波动狠狠打来，苏长里不可置信地看着破碎的禁制。

　　“殿下！”

　　金属的铮鸣响起，替苏长里挡住了眼前的禁制碎片，苏一飞身而来，护在了苏长里身侧。

　　数不清的鬼魂铺天盖地压了下来，与守着的鬼修混战成一团。

　　苏长里反应过来，凛冽剑气一划，剑痕横亘在鬼门关前，金色的光芒冲天而起，宛如一道天堑，阻挡着前仆后继的鬼魂。

　　紧接着便是无休止的缠斗。

　　鬼魂数量众多，凶戾异常，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闯出来的鬼实力越来越强。

　　直到苏长里在鬼群中看见了熟悉的面容。

　　是底下地狱里关着的鬼！
　　全都逃出来了！

　　可是没有鬼能同时破开这么多层地狱的防守，除非是第十八层所有恶鬼倾巢而出！

　　可，十八层的防守是全地府最强的！

　　苏长里看着黑压压的鬼潮，心情愈发沉重。

　　然而他除了挥动手中的剑之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拼尽全力拦下所有能拦下的鬼。

　　鬼门关常年黑云密布，不分日夜，机械地重复出剑的动作，一遍又一遍地吟唱咒语，让苏长里意识逐渐混沌，眼耳鼻喉开始流出鲜血。

　　但他还能听见耳边苏一的声音。

　　模糊的视线中，所有人拼命出招，却已经开始有鬼越过他们这一关，向漱玉城奔去。

　　鬼群越来越强悍，他们越来越虚弱。

　　虎口发麻，长剑染血，冰冷的液体连着鬼尸，凉凉地从剑上滑下，融为一摊血水，与这鬼渊融为一体。

　　半神之躯带着神祇的威压，却没能挡住这阵阵宛如黑色潮水般尖啸着压来的鬼潮。

　　苏长里目不能视，眼前耳边都是血蒙蒙的一片。

　　倏地，漱玉城冲天而起一道白光。

　　远远看去，昔日热闹的城池已化作一片废墟，献祭以残垣断壁为阵法图，华光化作一道屏障，拦住了试图冲向人间的恶鬼，也挡住了想要冲进阵法中的青阳。

　　“砰！”
　　“砰！”
　　“砰！”

　　青阳一下又一下奋力撞着阵法，翅膀支离破碎，羽毛飘零，血液从她身体遍布的伤痕处流出，强大的能量波动四处冲撞，却独独撞不开关着苏玉度的禁制。

　　她向来沉默寡言，此刻着急慌乱之间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哪怕只是喊出一个名字。

　　她只得咬紧牙关，睚眦欲裂，一下又一下徒劳地撞着禁制，梦幻的瞳眸深得可怕，像是深渊。

　　伯奇的力量完全被激发出来，疯狂肆掠，狠狠撞向在场所有人和鬼，包括苏一。

　　苏长里感觉身侧的苏一闷哼了一声，捂着头痛苦地弯下了腰。

　　万鬼自他身上践踏而过。

　　苏长里立马挥剑去砍，然后听见苏一断断续续的声音：“我……想起来了……”而后是撕心裂肺的嘶吼和断断续续的哽咽。

　　“我想起来了……”
　　“殿下……”

　　苏一跪在地上，抓着苏长里的战袍：“殿下，我是聻，我是聻，是聻……”

　　人死为鬼，人见惧之；鬼死为聻，鬼见惧之。

　　他本是看守第十八层地狱的聻。

　　是他失了忆又失了职。

　　地府关押着的最厉害的恶鬼发现他不在，自下而上，每一层地狱的看守都被他们打碎，所有的鬼都被放了出来，踏过地府，踏过鬼门关，踏过漱玉城，接下来他们想踏平人间。

　　“殿下，对不起，是我害了漱玉。”苏一痛心疾首，然而力量已经被一波接一波的鬼潮消磨耗尽。

　　鬼门关已失守，漱玉的鬼修被万鬼践踏，拖行，撕咬，吸收，魂飞魄散。

　　“殿下！”有人哭喊，“救救我。”
　　“殿下，殿下……”

　　有人战死，有人求救。

　　他们放弃来生，放弃阴阳两界的法则，加入漱玉，守护人间的安宁。

　　现在，他们祈求他们所信仰的法则的主人，祈求他们的神灵，救救他们。

　　或杀了恶鬼，或给他们个痛快，救救他们。

　　苏一法力耗尽，用身躯抵挡鬼潮，哽咽着道歉：“殿下，对不起。”

　　苏长里耳朵充了血，听什么都像隔了层膜。

　　鬼开始啃食他的身体。

　　苏一扑了过来，护着苏长里。

　　“对不起，是我，是我害了漱玉。”

　　“漱玉”二字如尖锥一般狠狠地扎进苏长里的脑中，直要将他头骨破开脑浆搅散，生生虐死。

　　痛苦地低吼一声，苏长里手中的剑掉转了方向，凌厉之势冲着背后的苏一击去。

　　“噗嗤——”

　　长剑没入，直将他捅了个通透，锐器擦过骨骼的声音回荡在鬼门关口，于恶鬼的咆哮中冲撞，又湮没于苏长里耳中溢出的鲜血中。

　　苏长里头痛欲裂，意识却清醒了不少。

　　反应过来后，他急忙收了剑，扶住倒下的苏一：“苏一……”

　　苏一捂着伤口，脸色近乎透明，却还是在道歉：“殿下，对不起。”

　　苏长里定定看着他，眼里却有血怎么也看不清，只道：“是我把你带来漱玉，我没说是你害的，就不是你害的。”

　　那人声嘶力竭：“殿下！”

　　两人的身体被众鬼撕咬。

　　苏长里突然扯开袖袍，翻出贴身的锦囊，红色的丝线在铺天盖地的血色中毫不起眼。

　　这是人间传说中月老的红线。

　　他摸索着，他的小指已经被撕咬下，只得将红线绕上自己的无名指，而后他将红线的另一端递给了苏一：“我说过了，我不怪你，但今日之后，你得回去，回地府，回第十八层地狱，好好看守剩下的鬼。”

　　“殿下……”苏一捏着那一端红线，不知所措。

　　苏长里身体里的血似乎流干了，眼睛又恢复了清明。

　　那一双充斥着神明气息的双眼看向苏一，四目相对，苏一心神一颤：“殿下，真的……”

　　“时间不多了！”苏长里咬牙，“你若愿意，就快些！就当做……最后的念想……”

　　最后一句话轻不可察，很快淹没在鬼群惊天动地的嘶吼声中。

　　苏一将红线牢牢绑在自己无名指上，而后张开双臂，想要抱住苏长里，却被一把推开！

　　原本黯淡的红线乍然显出刺眼的光芒，劈开层层叠叠的恶鬼，夺取了所有光亮。

　　撕裂灵魂的灼烧感从指根处传来，苏长里粲然一笑：

　　阳间法则果然不能和漱玉法则同时起作用。

　　不过没关系，马上，他身上的两种法则都要消散了。

　　苏长里凝出最后一股力，将苏一送至鬼门关口：“苏一，回去。”

　　他笑着道。

　　“殿下……”苏一想要回头，却被苏长里一推。

　　他坠入地府。

　　远处，漱玉城的献祭阵法已至尾声。

　　苏长里看着鬼门关的一片混乱，嘴里念起漱玉最古老最强大的咒语，繁复的纹路以鬼门关为中心，向外扩散，直至与漱玉的阵法相接。

　　苏长里念至最后一句：

　　“愿以身，渡万鬼。”

　　冲天的白光吞没了阴阳交界处的整个空间，鬼潮顷刻间便被打算，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而漱玉法则内的所有鬼修的灵魂都延伸出一道细线，苏长里魂体消散的能量沿着细线渡给他们，一点一点修补着他们的伤口，直至他们恢复。

　　苏长里魂体消散，只余那断了的红线在能量冲击带起的狂风中毫无目的地翻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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