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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局(一)
西北入了冬,瀚海百丈,皆成冰。北地严寒,比昭京的冬日还要冷,楼落时吸一口气,都觉得五脏六腑要被冻住。檀远铭知道她怕冷,特地做了件狐裘给她穿。蒋莺莺更是常遣人往府上送木炭,生怕这丫头给冻着。
这日,夜晚,一众人不知何处来的兴致,在茫茫雪地里点了堆篝火,往上面架几壶烧酒,围着火便开始胡吹海谈。
火光烈烈,将周围人的脸都映得通红,这些人都喝高了,历关红脸粗着嗓子追忆往昔,旁人醉眼朦胧看着他,蒋莺莺撑着下巴,难得见小女儿情态,她虽然也是盯着历关看,但眼神放空,似乎陷入了某些温暖而美好的回忆里。
天上撒着雪片,风在周边旷谷里咆哮,黑暗将这一团光亮包裹,可是,此处便是心安。
历关正拉着时杰给他灌酒,历英在一旁帮衬着他干爹。“我跟你们说,时杰这小子,别看平日闷,一喝醉,什么话都能套出来。”
历英趁历关和时杰胡聊时,侧身对旁人透露,往后看一眼,见时杰歪斜样,嘻嘻一笑,又幸灾乐祸说:“待会儿,问问他私房钱藏在哪处。”
众人哈哈大笑,楼落时偎在檀远铭怀里,自从入了冬,檀远铭简直是把她当成一个娇滴滴的弱美人了,日日嘘寒问暖,恨不得把她化作一颗明珠放在掌心暖着。
楼落时也饮了些酒,只觉得胸口中有一团火窜窜燃烧着,她从檀远铭身上汲着暖。檀远铭将她拢在大氅下,大掌在她背上轻拍。楼落时似乎很享受,杏眼半眯,像一只被顺毛的小猫。
檀远铭见她眼眸低垂,长睫翕闪,以为她是困了,拍得更轻了。其实,楼落时清醒着呢,借着半开的眼缝,她望着篝火边一个个鲜活的人,历关,蒋莺莺,时杰,历英,还有几个西北军士,看他们开怀聊天,她感到前所有未的开心,真好。
她又仰着头,看到了檀远铭硬朗的侧脸,几团雪花从他脸边擦过,落在大氅上,楼落时盯着雪花看,白白的,真好看。可是,留不住的,过不了多久,它就会化的。
好像全天下都在下雪。
昭京宣凤殿里,空旷寂静,几盏灯幽幽亮着,像是巨兽两只瞪大的眼睛。马依云将头倚靠在床边雕花漆木栏上,眼神怔怔,似是在等什么人。
偌大宫殿里,寒气肆意流窜,她浑身冰凉,却不能钻入锦被里取暖。今夜是十五,是那人该来的日子。
“娘娘,外面冷,您先歇下吧。”一旁贴身侍奉的宫女不忍心,劝道。
马依云不住咳嗽起来,虚虚说:“我再等一会儿。”
可是,她知道那人是等不来的。一颗心本该如死灰,可她还是情不自禁地抱有一丝残想。可怜的马姑娘在入宫前本来已经准备好了平淡度过一生、成为荣耀家族的一颗棋子,可数年前冬日下的一场欢乐,成为了捆扎她一生的茧丝,不得挣脱;成为了她本该波澜不惊、无喜无悲的空白人生中,最大的痛苦与悲哀。
马依云的目光在空中漂浮着,隔着那扇厚厚的殿门,门外雪花飘洒,出门右拐,穿过长廊,过了明水桥,便到了金苑,檀镕琪此刻就在金苑的暖宫里。
好似看到了暖宫里的莺歌燕舞,马依云悲哀地垂下眼睛,“歇下吧。”她缓缓开口。
一旁丫鬟正要侍奉她更衣,却听得殿外传来脚步声,主仆二人皆顿下动作,抬头看着殿门,只见燕九弯腰进了屋。
“娘娘。”燕九行了个礼。
马依云咳嗽几声,站直身子,问:“燕九公公来此处,有何事?”
“陛下在暖宫突然昏倒了,还请您过去看看。”
“昏倒了?”马依云也来不及细问,便往出门暖宫方向走。
身后的侍奉的宫女回过神来,才发现娘娘已经出了门,正要跟上去,便被燕九叫住了。
“殿里为何不烧柴炭?”燕九话里听不出一丝感情,宫女将身子俯低,答:“是媚妃娘娘将红萝炭拦下了,说她已经向陛下讨了这份。”
“好。”燕九双手背在身后。
宫女悄悄抬头看见他远走的背影,嘘了口气。她不明白为何自己在燕九面前会感到压迫感,当初燕九进宫时,她记得他的背永远是佝偻谦卑着的,可现在,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燕九公公在他们这些小奴婢面前慢慢挺直了腰背,也不奇怪,宫女心里头嘀咕着,这几年来,陛下对燕九公公愈发倚重依赖,等冯掌印一走,这司礼监就该由燕九公公来管着。
暖宫中,一众太医围在御塌边,檀镕琪已经醒过来,他闭着眼,听这些老家伙絮絮叨叨。
太医们脸上神色尴尬,小声争论着。檀镕琪终于听得不耐烦了,开口道:“闭嘴。”
一众人顿时噤了声,愣在原地,面面相觑,茫然不知所措。
马依云的进来打破了这场僵局,太医们替她让开一条路,有人行礼小声喊:“娘娘。”
马依云默默点头,看着檀镕琪苍白脸上双目紧闭,他明明醒着,明明晓得自己来了,却不愿睁眼看看自己。
她转身示意几名年长的太医同她出来,离了龙塌,太医们面上神色都松了些。
“陛下身体如何?”马依云问。
“回皇后娘娘,陛下是日夜操劳所致,该注意休息。”其中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太医恭敬回话。
其余几人听了,都在心中暗叹弗如,果真姜还是老的辣。
“给陛下开几贴安神的药。”燕九不知何时出现了,他吩咐道。
那几个太医又唯唯诺诺点头,这燕九公公近日风头大,他们也不敢轻易得罪。
马依云正要细问,燕九却先让这群太医离开了。
“陛下,陛下,”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娇娇软软的喊声,下一秒便见一个面容艳丽的年轻女子从外头奔进来,往床榻上扑去。
檀镕琪睁开眼睛,看着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儿,轻轻哄着:“别哭别哭,朕好着呢。”
“陛下,您说了,今晚还要陪我去金苑里赏月呢。”
“好,好,好。朕答应你。”檀镕琪舍不得宠妃伤心。
周媚从檀镕琪身上起身,用绣帕沾了沾眼泪,又似不经意地瞥了马依云一眼,红艳的唇勾出一抹笑。
马依云听檀镕琪要陪周媚去看月亮,担心他的身体,正要劝阻,却又被燕九止住了。
“燕九!”周媚瞧见了燕九的动作,以为他是要照拂马依云,不高兴了,转过身,颐指气使问道:“太医都叮嘱了些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让陛下多休息。”燕九淡淡回。
周媚正要撒气刁难他,却见得燕九寡淡眉目,冷厉如刀锋,心中紧了紧,便作罢了。
檀镕琪此刻心思显然未全在周媚身上,他在想刚刚的梦,他梦见了细雪飘飘中,楼落时站在那头,笑盈盈看着他。一种愧疚裹挟着思念在他心中掀起骇浪,檀镕琪觉得自己要疯了,真的是要疯了,有时候他恨楼落时恨得紧,有时候他又止不住的去想她的好。
“陛下,陛下。”周媚见他走神,又开始撒娇。
檀镕琪不自觉紧皱眉,目光扫过她,又落在远处的燕九身上:“燕九,你去写拟份诏,召楼、楼落时冬至归京。”
他又想起些什么,继续说:“此番西北谷西平乱有功,也将西北王同历关召入京吧,说朕有重赏。”
“是。”燕九伏下头。这几年来,虽然檀镕琪依旧把他当成一条狗,话语里不掩对他的轻蔑,可是连檀镕琪自己都未意识到一点,他对他愈发信任,他离不开他了。
“下去吧。”檀镕琪边搂住周媚的肩膀,边吩咐道。末了,余光瞥见马依云腰背挺直站在燕九旁边,他皱了皱眉,冷冷道,“你也退下吧。”
周媚见檀镕琪对马依云这副态度,心中愈发骄纵,又缠着檀镕琪痴痴问:“陛下,楼落时是谁啊?”她进宫不过几个月,又常年住在偏僻地方,自是不晓得几年前的事。
平日里,她这副娇憨样在檀镕琪身上颇为受用,可今日里不知怎么着,檀镕琪脸色却迅速冷了下来,将她藕臂挪开,道:“你先下去吧,朕今日乏了。”
“可是,陛下您还说,”周媚打算继续撒娇,可见檀镕琪双目里的阴沉,知趣地退下了。
楼大人,楼大人,她在心里估量思忖着,一片忧郁笼在心头,可很快她又开心起来了,因为方才陛下根本没把那位病皇后放在眼里。想到着,她心中又腾起一阵雀跃,扭摆着胯往前走。
可只是一个转弯,她便迎面碰上了矗在那儿的燕九。
“嘿呦,燕九公公,吓死我了。”周媚轻轻拍着胸口。
燕九盯着她不言语,周媚转头示意身后侍婢离开。
“燕九公公,有何贵干啊?”几个月来的盛宠,让她有些忘形。
燕九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周媚见燕九对自己甩脸色,也很快变了脸,阴阳怪气讽刺道:“燕九公公,您有多大脸面啊,您也不过就是那陛下身前的一条狗。
要知道,陛下现在宠爱我得紧呢。”
燕九细长眉眼同嘴角一并上挑,薄唇启开:“娘娘,要知道,您也不过是我寻来的一条狗。我能将你从偏僻乡野里寻来,把你往云端上捧,也能将你摁入那十八层地狱。”
周媚瞳孔瞪大,是的,她是太过忘形了,以至忘记了自己的卑贱出身。燕九见她惊恐模样,笑一声,又继续说:“要寻您这样的狗,容易着呢。”
周媚双手紧攥衣袖,默不作声。
燕九看她知分寸了,又缓了语气,问:“娘娘,奴婢吩咐您的事,办得如何?”
这话说得真是荒唐!
周媚低下头,颤着声音道:“我日日都教陛下服了那药。”
“好,很好。”燕九点点头。
周媚忽然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壮起胆子,想将那“惊天”猜想问出。可燕九又是轻轻一笑,道:“娘娘,有些事是不能多想,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
“放心,那药只是给陛下安神用的。”他补充道,像是为了安周媚的心。
周媚裹在锦衣下的身体微微颤抖,唇色发白。
“还有,皇后娘娘那处,娘娘您适可而止。毕竟,咱家也是一条狗,逼急了主人,咱家可就护不了您了。”
“燕,”恐惧与疑惑交织,自入宫以来,周媚第二次感觉到了害怕,第一次害怕是在见檀镕琪的那个夜晚,未知与陌生让她步步皆颤,现如今,她发现,就算盛宠压身,她也还是要任人拿捏,而拿捏她的那人背后,似乎也有些恐怖的东西。
她被困在这场局里,至死都走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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