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花开早

　　金在中趴在八仙桌上，枕着自己的右臂，脸颊红扑扑的，微闭着眼的样子煞是可爱。朴有天坐在桌旁，拿着两只茶碗，来回的倒热水，水散着热气，哗啦啦的从一只杯子倒进另一只，再倒回来，朴有天动作轻柔而迅速，金俊秀从门旁站了很久，发现朴有天的眼睛始终没有看过手里茶碗，就仿佛金在中的脸蛋上沾着蜜，牢牢的牵引着他。

　　“少爷，天快亮了，差不多就睡吧。”

　　朴有天吓了一跳，显然他早已忘记门旁还有个人，金俊秀看在眼里，心口突地一酸，这么多年了，朴有天对金在中的迷恋有增无减，尽管金在中只有去无可去的时候，才会来仁义庄，可朴有天却一点不在乎，每一次金在中出现，他都乐得像个孩子一样。虽然安慰金在中时，朴有天也会难过和心疼，但是只有金俊秀知道，朴有天打心底里是高兴的，只要看到金在中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就觉得安慰，
　　“在中真正能依靠的只有我，只有我才是真心待他。”
　　这句话，像是梦魇一般缠绕着金俊秀。

　　所以他害怕金在中，他甚至埋怨金希澈为何不撮合那两个人，偏要放着一个隔三差五来搅扰朴有天的心。
　　其实他和金希澈一样不喜欢郑允浩，可他不得不对郑允浩恭敬，他明白，金在中心里只有郑允浩，也只有郑允浩能把金在中带离朴有天的生活。

　　上一次郑允浩寻来仁义庄时，金俊秀瞅那架势，以为这两人彻底闹翻了，哪知没过多久李秀满死了，金在中突然住回了大房，这一去就是大半年，再没有在仁义庄露过脸，朴有天想借着上门吊唁去看看他，哪知吃了郑允浩的闭门羹，
　　“金家是名门大户，往来皆是政要显贵，亦或书香门第，怎么会有开赌庄的朋友？朴先生只怕是搞错了。”
　　夏老猴子说，这话是少东家的原话，他不过是代为传达罢了。
　　朴有天立在门口，气的浑身发抖，但也无可奈何，金俊秀便欢天喜地的劝着他回去了，心里期许着这一次真能断了和金在中联系多好。

　　可是该来的总也躲不过，如今金俊秀借着灯火，看那张精致细腻的脸蛋，看的牙根痒痒，恨不得把那张脸皮撕下来，蒙在自己脸上，好叫朴有天对自己千依万顺。

　　朴有天自然不晓得金俊秀的想法，其实他也不在意他的想法，听他叫自己睡，便说，
　　“在中喝了酒，一会儿就要叫渴，我再陪他一会儿，你别跟这杵着了，赶紧去睡吧。”
　　“要我说，在中少爷的命可真好。”
　　朴有天依旧倒着水，顺嘴说，
　　“好啥？他大伯走了才多久，这一次又轮到他小妈，你没瞅见都难受成啥样了，”
　　说着放下碗，伸手捋了捋金在中额前的碎发，
　　“这些年遭了多少罪啊，他心里的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少爷也不知道吗？”

　　朴有天自嘲的笑笑，见金在中睡熟了，便起身绕过去，揽着腰一把抱在怀里，就往床边去，嘴里说，
　　“你看这么柔柔弱弱一个人，其实心里倔着呢！他不肯说的事情，别人猜不出，也猜不得。”
　　金俊秀向前走了几步，立在桌旁，隔着胡桃木的百宝阁，看见朴有天把金在中轻轻放在床上，又替他解了褂子，然后拉过一床软毯盖好，金在中今晚又是疯了一样喝酒，没两下就把自己灌倒了。

　　朴有天走出来拿那碗水，便对金俊秀说，
　　“你把这俩酒盅拿出去洗了。”
　　金俊秀赌气的说，
　　“我不洗，你叫下人去洗吧！”
　　朴有天听了这话，脸色一变，走到他跟前，捏着他的下巴问，
　　“下人？你不就是下人吗？”

　　金俊秀想反驳却说不出什么，朴有天哪里肯放过他，见他不说话，便故作恍然大悟般，
　　“哦，我忘记了，你不是下人，你是北京城石头胡同里的象姑！”
　　金俊秀浑身一抖，身子就往朴有天怀里依过来，眼睛却死死的垂着，怎么也不敢看朴有天一眼，朴有天轻轻推开他，端起碗往里屋走，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我讲过什么，干过什么，我只是可怜你罢了。你那些阴阳怪气，最好收着点。”
　　金俊秀拼命的呼气，可是眼泪还是在刻薄的言语里落了下来，
　　“象姑就是象姑，你连在中的脚趾甲盖都比不起，趁早死了这个心。”

　　在中因为酒醉，到了半夜便口渴起来，胃里烧的生疼，却偏偏睁不开眼，正翻来覆去间，有人顺着唇角灌水，金在中便贪婪的吞咽起来，水顺着他的下巴流到脖子上，那人又拿着帕子轻轻的擦，
　　“允浩？允浩……”

　　朴有天小心翼翼的服侍在中喝完水，便由着在中抓着他的衣角，呢喃起别人的名字，他端着空碗，觉得里面沉甸甸的，好像盛着自己许久以来从未改变的痴情，回视床上的人，依旧那么漂亮，这些年，经历了这么多的欺骗和绝望，在中不设防的睡颜竟然没有丝毫变化，朴有天忍不住低下头，印在那柔软的唇上，不让他在说出令人伤心的话。

　　朴有天自己清楚，金俊秀那些不中听的话，没有一句讲错，有时他觉得，俊秀和他那古怪的哥哥在这方面都是出奇的尖锐敏感，他把在中攥着衣角的手解开，捧在胸口，在中浑然不觉，酒醉中只知反复念着郑允浩的名字，念得朴有天一颗心千疮百孔，
　　“在中，这世上不止有一个郑允浩，你明白吗？”

　　金在中不明白，他自小就没想过生活中没有了郑允浩该怎么样，就连在沈阳城的时候，虽然心里怨过恨过，也没有料到郑允浩会撇下他娶老婆。当郑允浩一身喜服跪在他窗外时，金在中真的以为一切都要过去了，他要开始学着适应没有郑允浩的日子。
　　然而郑允浩却不愿就此罢手，他的体贴温柔如影随形的缠绕着金在中，如果不是因为全慧彬生了小蘑菇，金在中几乎要缴械投降，就此认命的跟着郑允浩。

　　可是事情一桩连着一桩，压根不给金在中喘气的机会，其实他的心性，既不想和全慧彬争什么名分，也不愿接手金家的生意，他想要的，就是儿时那样无忧无虑的生活，有郑允浩在身后细心的照料，他觉得这不是奢望，不是非分之想，难道郑允浩不该是他的吗？他们除了没有拜堂，不是什么夫妻的情分都到了吗？

　　“你能给他生下个大胖儿子吗？”
　　这是金希澈说的，
　　“什么夫妻？呸，不过是你一个傻子的想法，人家两头都有，你呢？过完今天，不知道明天在哪？哪天郑允浩腻了，断了你的钱，我看你怎么活！”

　　金希澈就是这样，恨不得在金在中的心口上扎个大窟窿，再慢慢涂上盐巴，让他疼死。所以这次金在中不想再去找金希澈，在金希澈眼里，他和郑允浩应该是仇人，就像他自己和韩庚一样，现在如愿了，金在中终于还是落到金希澈的咒语里。
　　除了一醉，金在中想不出别的方法，可他不敢一个人去醉，无论他醉在哪里，郑允浩都会把他找回去，可他已经无力面对这个金家大仇人的温存了。

　　朴有天这里是金在中唯一能想起的地方，因此一住就是一个多月，朴有天克制的保持着彼此的距离，绝口不提郑允浩的事情，让金在中觉得得以喘息，除了金俊秀看他的眼神。

　　“在中哥，要在这里住到啥时候？”
　　金在中端着酒杯，尴尬的笑着，
　　“我才来没几天，俊秀不要急着赶我吗？”

　　金俊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淡淡的说，
　　“少爷说，日本人一来，太平日子过不久了，要早做打算。”
　　“呵呵，谁来了，他这仁义庄都照样开，做什么打算。”
　　金俊秀撇了他一眼，有些埋怨的说，
　　“在中哥只是偶尔来逛，所以不知道，其实这阵子生意差很多，少爷手头也很紧张。”

　　金在中假装大大咧咧的搡了一把金俊秀，
　　“哎呀，原来你是替有天心疼钱，放心吧，我每天吃的你家少爷破产的。”
　　金俊秀却不领情，推开一步，远眺着兴和老城墙上的灯火，幽幽的说，
　　“少爷本来说，年底要去一趟天津。”
　　“去干嘛？”
　　“买张票到外面去。”
　　“去洋人那？”金在中突然想起韩庚穿的西装笔挺的样子，
　　“嗯，他说国内铁定呆不长，早点离开的好。”

　　金在中点点头，他身边的人，每一个都比他聪明有头脑，又会盘算，只有他浑浑噩噩过日子，倒也不羡慕人家，那么有心计的活法太累，他学不来。
　　“洋人那边就那么好吗？不过有天有他的想法吧。”

　　金俊秀没接茬，六月的天儿，兴和已经开始燥热了，只有傍晚时分，才有微凉的风，金在中侧头去看俊秀，俊秀长大了，长得眉目疏朗，已经不是当年怯生生的孩子样，眼里目光闪烁，像有说不尽的心事，这个样子，颇有些金希澈的影子。
　　金俊秀发现金在中打量自己，也扭头看他，两人目光相碰，竟有些尴尬，金在中低了头喝酒，这是金希澈给他捎来的绍兴酒，绵软清香，金俊秀皱皱眉，
　　“那票子据说很难搞，少爷说是当初清政府赔款给洋人时，换来的留洋名额，被官员私自扣了来卖，都是高价，凭少爷也只能买下一张。”

　　金在中接不上话，只得听他继续说，
　　“可昨儿个，少爷说要买两张，所以还要再攒些钱，得等到明年再说了。”
　　金在中找到空隙，笑着说，
　　“我就说有天心疼你嘛，这不要打算带你一起去，你还有啥不高兴啊。”

　　金俊秀僵直身子。冲着金在中古怪的笑了一下，
　　“在中哥是装傻，还是真的没心没肺？”
　　“啊？我怎么没心没肺了！”
　　“少爷要打算带我走，怎么会到昨天才决定买两张票呢。”

　　金在中一下沉默了，是啊，朴有天年初打算买一张票，分明就是决定要独自离开，压根没有金俊秀的份儿，这突然多出来的一张，摆明就是给自己的。
　　金在中不敢抬头看金俊秀，他知道俊秀讨厌他，他一直有心讨好，可眼下自己也觉得对不住俊秀，就像金希澈说的，朴有天是金俊秀的救命稻草，要紧紧抓着，而金在中就是要冲散他们的洪水猛兽。

　　“你放心，我……不会和有天走的。”
　　“呵呵，在中哥这话太奇怪了，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我知道你不会和少爷走，其实少爷自己也知道，不过他说，他图一个心安，他能为你做的，他都会去做，即便你不领情也是一样。”
　　金在中从油桐墩子上站起来，认真的说，
　　“我去和有天讲，让他带你走。”
　　金俊秀不屑的笑笑，
　　“不必了，在中哥的心意我领到就是，我原本不过北京八大胡同里的象姑，少爷心里薄鄙我，我都认了。只要少爷在一天，我都好好侍候他，哪一天他若不要我了……”
　　金在中紧张的问，
　　“你要怎样？”

　　金俊秀走过来，拿起金在中桌上半盏剩酒，一饮而尽，才对金在中说，
　　“在中哥记得帮我买一卷草席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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