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无月明

　　月桉自那日起，咒术修炼便突然断了，殷言也从此不见。他想着他或许离开了，毕竟自己实在算不得什么挂念。想着人间情谊的确这般缘起则来，缘灭则散，心中有不舍，却亦有开怀。
　　年与前世时拈花给他，说他奇怪，明明纠缠于他，却分明对旁人凉薄至极。甚至于自己也是淡漠，真不知他是否是草木生来，凛然无心。
　　他从不细想，哪怕是上一世，抓住年与，其实也不过抓住当初那空蒙殿中惊鸿照影的执念罢了。有一个人对他好就够了，他就会千百倍地回报，而那后来的千千万万人，都在那最初的明艳映衬下黯然失色。
　　月桉爱年与，只是他突然多了一生记忆，想开了罢了。他像要把心再剖一遍，让他也让自己看得清楚：“我不是要禁住你，也不是要抛弃你……只是年与，你或许不懂，我只是不想再一直看着你罢了。”
　　那只精怪好像伤了心，垂下眸来，落寞得让月桉想去抱他，但年与顺从地转身走了，再没有出现在他眼前。
　　他从未怨他，只是不想再追逐一捧虚影了。
　　无名不见，他在方肆这里更是举步维艰，宅子不回去，便化了一处屋子住下。听闻无名活下来，姬河也气息未绝。众人乱在一起之际，无名便绑了倒在地上的姬河走了。至于干什么，月桉觉着应当是探讨修炼了吧。
　　月桉向羽老打听了些路上辨魔息的法子。一个人的魔息是从魂灵处修的，自然带着最本真的气息。想着凭着记忆，应当这几日便能寻到炎炎转生。羽老笑他偏执，但是这一世炎炎到底是先与他挺过那些年月。
　　他说轮回转生，那些故人留住一个是一个。
　　南部要比北部更乱，竹元恒从前不是在联合大魔便是去收拾那些作乱之人。方肆即使威震一时，仍旧很多人不服。他领下要比竹元恒残酷，手下的人没有可供庇护的结界，败了便死了，拼着活下来的才是强者。
　　月桉正修炼，便听窗外人群奔忙的脚步声，他避去声息推门看，那些平日里正常的人此刻都和魔怔了一般斗了起来。开始他还以为是方肆发了什么疯要他们对练，但这些魔修大多无神，盲目地向四周释放魔息，倒像走火入魔的样子。
　　月桉看着不寻常，避开混乱的人群向后退到了山间，瞧着应当是些蛊惑的术法，便使了魔息，想着碰到机会潜入人的心境中看看。
　　这本是殷言与他授咒术的法子，随后他好奇便问来了。但是施咒时不能隔太远距离，四下昏黑，他也只能期待有什么人在附近了。
　　这人的心境很浑浊，月桉刚刚步入时有些惊讶，进而气息都被压住了。四周都是血腥气，，还有魔息攻击的声音。月桉就在这片昏暗中缓行，一切都不可见底，这地狱仿佛漫长得没有尽头。
　　若这是个人的心境，那这人的心应当和这地方一样黑暗。
　　心境中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但月桉此时迷失此处，也寻不到正主，只能走下去，想在黏重的血味中寻到一丝出路。
　　地上硌到脚的应该是骸骨，即使月桉在月央的洞穴里看过再多肮脏，也不及他眼前的万分之一。他见到婴儿被分食，妇人被凌辱，魔修间血肉横飞的打斗，还有施加在心境主人身上的痛骂羞辱。入了心境，月桉不可避免地便与这主人有了相通之处，可怕的是，眼前景象带给他的不只有恨意，更有一种堕落的快感和麻木。
　　这便是魔修的常态。若是月桉仍是从前或许便不会觉得有什么，但他携了上一世礼乐盛世的记忆，这颠倒伦常之事便显得面目可憎。
　　龙墟多的是这样的人，这样的妖魔。
　　月桉不由想脱离出去，这心境实在不堪。但他注意到血腥气逐渐散了，那漆黑仿佛被光一点点划破，周身竟有了雾的景象。
　　好像这人从地狱里被人拽出，重新有了生命。
　　月桉看见那浓雾散了，血味便随之散了，脚下骸骨不见，漆黑迎来破晓的天光。
　　他看到了一个万分熟悉的人，熟悉到普一分别便能将他的眉目描画，再见又觉得无比陌生。
　　竹元恒。
　　他在光下，青丝挽起，用了白绸束着。一袭白如皎云，淡入青山里。狐狸眼像一块碧石，映着天上的颜色。薄唇抿着，嘴边搭上一只长箫，站在花前吹奏。
　　春风和煦，空气中漂浮乐声。
　　他与主人相连的心境颤动着，不敢惊扰了一分一毫。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原来地狱尽头是你，光的深处也是你。
　　方肆站在不远屋前，他仿佛没看到月桉，就静静看着竹元恒，嘴角带着笑意。
　　月桉从未见过这样的竹元恒，他总是皱眉冷脸，命令也是即下即行，原来只有这立于山水，才是他最夺目的时刻。
　　可心境里的竹元恒不会动，他重复着一首曲，也不会对他们的到来做出回应。他与方肆初遇时一模一样，可又隔着越不过的万水千山。
　　月桉道：“方主，事态紧急。”
　　方肆隔了许久，等一首曲完了，才偏头看他：“你能看到他，身上有他的气息？”
　　“回方主，这是师父教小人的法子。”
　　方肆似乎相信了，出神地点了点头。他继续看向竹元恒：“你去给那些人荡一些魔息，让他们脑子震一震就没事了。”
　　月桉思索片刻：“或许会留下弊病。”
　　方肆皱眉：“没有别的快法子了，这种简单蛊术都能陷进去，脑子也该震了。”
　　月桉心说方主您不也陷进去了，才回神想他结界傍身，应当百术难侵，应当是故意受了这蛊术……他或许是想入这心境，看一个鲜活的人吧。
　　月桉道：“领命，方主。”
　　他很同情方肆，从地狱走出的那一刻，即便是月桉也明白了——竹元恒是他唯一的光亮。
　　他甚至不想去感受那在明媚春光下涌动的浓重的悲伤便匆忙离去。月桉施了咒，眼前极速变化着，天旋地转后回复到一片黑暗中。
　　他伸手，却感受不到任何接触。想着定然是咒术施错了，进入了另一人的心境。
　　这次他没有找到任何人。眼前一片黑暗，有隐约的风沙，好像是一片旷野。
　　月桉有些慌乱，想用咒术逃离，但这次却像被抑制住了魔息，如何也使不出来。
　　用错咒术是修咒的大忌，每一层咒术都有寻常的路数，怎么施的便要怎么消解，方才走神时魔息化错了，他估计得等一会，等着有人发现他用魔息唤醒他了。
　　但这回月桉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好运气，遇上的或许是那些疯了魔的魔修，说不准一掌把人拍没了。
　　月桉感觉周遭很冷，心境中都是从心里蔓延而上的感受，这个人心中没有多少温暖，冷得像荒原。
　　他不想坐以待毙，找着这心境的主人或许是另一个办法。月桉寻着前路一直走，这心境里没有稀奇古怪的东西和威胁，只有一片坦荡的却荒凉的平地。他能感觉到脚下细沙，但走过的印记转眼被风覆盖，好像自己是一个没有过去亦没有未来的人，这是比方才的地狱更深邃的绝望。
　　月桉真的冷了，他不知那人是谁，只觉得沉重。他甚至无法呼吸，只怕要在这心境中死去。
　　这是谁的心境？
　　方肆尚有晨曦的竹元恒，但这里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声响，只有静谧的，沉默的恐惧，像是要将人拖入地底。
　　月桉感觉自己不在前进，反而在一直后退。他开始颤抖，开始感受到这心境主人的呜咽。
　　他很悲伤。
　　为什么没有光？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要留我一个人？为什么要把我抛在这荒原？
　　从不适到愤怒，从悲伤到麻木。月桉觉得自己受这心境影响太过了，这般下去，咒术的反噬便要来了。
　　这是个可怜人，一个很可怜的人。他被抛弃了无数次，被困守在心里的荒原。
　　月桉感觉身上满是困意，他几乎要顺从躺下，倒在这片陌生的心境，沉浸在这旷野里。
　　最可悲的是他从没有逃离这里，却已经开始习惯甚至安定。
　　他好累啊。
　　要累死了。
　　“子初……月，月桉？”
　　谁在唤他？
　　“小皇帝……？”
　　月桉看着这片旷野，仿佛有了动静，风拂过的沙粒吹响。
　　“醒醒。”
　　有人来叫他了，月桉此时已经分不清自己和心境主人。只知道有人来唤他了，他小心翼翼又虔诚地伏在地上，感受着这片地面的起伏，感受着这孤独的心跳。
　　“有人来找我，要走了……”
　　仍然是沙粒的声响，像是沉默的回答。
　　“我走了。”月桉珍重道。他顿了顿，突然道：“谢谢。”
　　风渐渐大了，沙粒滚动，这片荒原即将会流于时间之海，归息于须臾之间。
　　这是他的心境。
　　月桉慢慢走着，直到领悟到心境主人所想与自己所思完全重合，直到那熟悉的无数在梦回时的黑暗涌来。两世的记忆也构不成一个完整的人，他还是游荡在这片荒原。这也是蛊术无法蛊惑他的原因，因为他没有私情，没有贪欲，只有一片孤独的领土。
　　他真不该有上一世的记忆，同时成为两个人，看尽两世刀光剑影，悲欢离合。他生来便因着性子塑就心思沉重的人，再遇上破碎不堪的经历，这几日的平静在旦夕之间崩塌。
　　月桉只能紧紧抓住唤他的声音，去换取他存活的意义。
　　像方肆一样，他要去找寻他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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