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历

作者:常文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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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漩涡(3)


      这一阵子发生了太多事,冯半城回到府中,左思右想的始终琢磨不透沈去疾的心思,于是他特意寻来了妹妹冯倾城这里。

      今日天气好,薄云蔽着秋阳,有断断续续的阳光洒下,在地上投出忽明忽暗的光线,空气里凉风徐徐的,冯倾城的院子里摆着一只黄花梨木的贵妃榻,榻旁边有熏香丝丝缕缕地从漆金香炉上伏着的瑞兽饰口中吐出来,加上旁边树枝上有飞鸟偶作啼鸣,倒真的是一派安逸闲适。

      冯半城进来时,看见妹妹冯倾城正半靠在贵妃榻上看书。

      “你最近在忙什么?管家说你老往长公主府上跑,还往河州派了人。”冯半城大马金刀地在贵妃榻旁边的圆凳上坐下来,镌刻般的眉眼在秋日阳光下更加深沉:“不是给你说了不让你再插手沈家的事了吗?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你知不知道这次为了能将你从河州弄回来,我费了……”

      “和沈家无关,”冯半城将目光从书册上抬起来,高傲地朝冯半城抬了抬下巴:“早在你把去疾哥哥的做法告诉我之后,我就决定不再纠缠他了,哥,河州州牢里有一个叫辟邪的女犯人,她欺负了我,我要亲手报复回来,但她犯的是死罪,我没法子,只好去找了永嘉郡主,让她帮忙出面,把那个肮脏卑鄙的女犯人弄来我手里。”

      说完,冯倾城的眼睛就半垂了下去,她脸上未有太多的表情,心中却已酸涩难忍,呵,不再纠缠去疾哥哥?人的情感若是能说放下就放下,那大抵该是大成至圣样的人物了吧。

      说忘就忘的,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冯半城的眉头高高地拧了起来,他脸色一沉,追问到:“被欺负了?那你为何不直接给我说,反而要去求别人?”

      “冯家上上下下百十口人都要依仗着哥哥,我不想拿这些琐碎的事情来烦你。”冯倾城低下头,手指不住地抠动着书角。

      冯倾城的小动作被冯半城悉数看在眼里,他没有戳破什么,只是从善如流地问到:“那永嘉郡主怎么说?”

      冯倾城:“郡主说,秋后处斩的大刑统一施斩之后,她会把我要的那个犯人送到我跟前。”

      贵妃榻旁边的香炉里燃着的是上好的沉香,冯半城闭闭眼没说话,他觉得脑袋有些昏沉,大概是最近和沈去疾斗心思斗得太累了。

      “哥,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冯倾城从贵妃榻上滑下来,关切到:“你脸色看起来有些不好,要不要找大夫来看一看?”

      冯半城一手撑在太阳穴上,一手朝妹妹摆了摆,示意她作罢:“我没事,只是即将秋后,家里的生意有些忙罢了,你坐着,哥有些事要问你……”

      冯倾城知无不言地回答着哥哥的问题,冯半城的心思同时也纷乱无章。

      在他与沈去疾交手的这几个来回里,每次看起来都是他冯半城占了上风,可他的心里却总是惴惴难安——沈去疾太过狡猾,这小子来京城后,做的事情都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让人根本没有路数可寻,也更让人摸不清楚他到底是想做什么。

      于是冯半城主动把沈去疾引荐给永嘉郡主,希望能借永嘉郡主之手,摸清楚沈去疾这只狐狸崽子到底想做什么,可没想到,自己把永嘉郡主这块肥肉扔给了沈狐狸之后,一切还是跟罩了层黑纱似的,依旧的朦朦胧胧,不清不楚。

      这种感觉,不仅让冯半城感到了些许的害怕,他甚至机敏地从中嗅出了一丝危险。

      好像是有什么能摧毁一切的东西,正在悄悄地接近着他,接近着冯家,接近着冯家背后最坚实的靠山……

      从妹妹那里回去后,冯半城一边派人去了河州东街沈家,一边暗地里吩咐下人在京城寻找沈东壬的长子,老瘸子沈有利。

      沈去疾那小子先是无所畏惧地得罪冯家,然后又跟孙子似的没皮没脸地同自己道歉,碍于面子,他冯半城不得不当着众多世家子弟的面,亲口说原谅沈去疾,可冯半城总觉得自己掉进沈去疾的套儿了,但他却又始终抓不住是哪里出了问题。

      后来,沈去疾那小子被楚家的人传他惧内——呵,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狐狸崽子沈去疾呦,眼角都被他家那口子用拳头打得青紫了,转眼他就没事儿人一样同众人一起去了花楼吃酒。

      他冯半城安插在楚家的眼线回禀说,楚小二爷惧内,但是记吃不记打,经常被魏氏两天一小修,三天一大揍,然后他还没事儿人一样该吃花酒就吃花酒,该逛妓院就逛妓院,甚至还顶着一张被打伤的脸,没皮没脸地到处丢人现眼,整个就是一不务正业、极其纨绔的败家子。

      呵,这些假象,做给那些不知情的楚家人看倒还可以,他冯半城才不会上当呢。

      只是事到如今,他不能随意抓瞎,他得加快进程,不能让沈去疾有机可乘。

      哼,狐狸崽子,等大爷我把你的老窝给点着了火,我看你还能不能再这样肆无忌惮地在外面撒欢儿!

      ///

      楚老爷病下的这几日,沈去疾虽然一直规规矩矩地在病榻前侍疾,但她手下的人却一刻也没闲着。

      当沈盼拿着下面人传来的最新消息,不动声色地进来厨房时,沈去疾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正蹲在小火炉前为楚老爷熬药。

      “大少爷。”沈盼大方地唤了一声,然后光明正大走过去,在沈去疾身边蹲了下来。
      他伸手接过沈去疾手里的蒲扇,一卷三个牙签并在一起粗细的细绢,悄无声息地被塞进了沈去疾手里。

      沈盼扇着火,朝四周扫了几眼,发现厨房里只有几个婆子厨子在各自忙活后,他故意扬声到:“有家主您这么尽心尽力地在榻前侍疾,相信二爷在天有灵,定会保佑楚老爷平安无事的!”

      沈去疾瞅沈盼一眼,趁屋里其他人被沈盼的话说得纷纷埋下头,她极快地看了细绢上写的消息,然后轻轻抬手,细绢被丢进火中,火舌一卷,灰飞烟灭。

      ——冯半城,你终于敢动手了。

      ……

      一碗汤药按时熬好,沈去疾端着药碗来到祖父的屋里时,三婶卫氏正好也在。

      “三婶,您过来了啊。”沈去疾把药碗递给旁边的晋嬷嬷,转而恭敬地给卫氏揖拱手礼。

      “嗯,你屋里那口子同我一起过来的,真是不巧,她前脚刚走,你后脚就进来了。”卫氏来到楚老爷床边,弯腰帮晋嬷嬷给楚老爷喂药。

      如今的楚老爷,跟个两三岁的孩子一般,东扭西扭地不愿意吃药。

      一小碗苦涩浓稠的汤药,被楚老爷闹腾着,吃了一半,洒了一半。

      喂过药后,晋嬷嬷招呼丫鬟们进来帮楚老爷更换被汤药弄脏的衣物,三夫人卫氏同沈去疾一起来到了外间。

      卫氏是个从不沾别人便宜,但也不会吃亏不吭声的人,大嫂胡氏仗着长房的身份,一直在楚家为所欲为,但鉴于她没有怎么害着三房里的人,卫氏便能忍就忍着,不去与她计较。

      可近些年来,一家之主楚老爷越来越痴傻,楚家嫡亲的孙子辈就三个人,还两个在朝为官,一个不姓楚。眼看着胡氏越来越嚣张跋扈,欺人太甚,卫氏终于也忍无可忍了。

      她想站在二侄子沈去疾这边,这小子虽然姓沈,但他是楚家嫡亲的次孙,楚家的东西,只能落在姓楚的人手里,不然,对谁都不好。

      卫氏坐到椅子里,示意沈去疾也坐下后,她清清嗓子,脸上带了几分犹豫之色:“……那个,锦年,方才在来这里的路上,我问了你媳妇一个问题,可她却说要我来问你。”

      问问题?沈去疾眉梢轻挑,眼角随之微微弯了弯,朝卫氏浅浅一笑:“不知三婶所问是何问题,锦年必定知无不言。”

      卫氏舒心一笑:“哦,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想问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要个孩子?……你看,你二十三岁,也老大不小了,遂年只比你小两岁,我如今就已经做祖母了呢。”

      沈去疾觉着自己的脸莫名地有些发热,她舔舔嘴,嗓子也有些干,说话也吞吞吐吐起来:“三、三婶,这个急不得的,这个得随缘,随缘的……”
      哎,自己是个女子啊,就算真的想要孩子,那也是要不了的啊。

      卫氏还想说什么,胡氏身边的大丫鬟突然禀声走了进来。

      ——后街的高府传出消息,说高老爷要把他的二女儿沉河。

      高家人按照那个不成文的规矩,给京城里的一些高门送来消息,请各家派出与高家二小姐同辈的人作证,一个时辰后,城北永定河畔,高老爷要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沉河。

      虎毒尚不食子,高老爷为何要把未出嫁的二女儿沉河?卫氏眨眨眼,一时没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沈去疾的心里却猛地一沉——大晁国律法严苛,尽数百千罪状刑罚,独有一罪,刑为沉河。

      那便是同性相好!

      为彰显皇恩浩荡,律法有云:两人相好,若有一人选择死,则必有一人可以生。
      这便也是人们认为的最无情的惩罚了吧——你二人不是相爱吗?那就让你们生死相隔,轮回各入,世世不得再相见。

      “……另,另一个被保下的人,可知是谁?”沈去疾学着卫氏的样子,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才恍然般地轻声问到。

      大丫鬟屈膝:“回小二爷,奴婢还没有打听出来。”

      “即是请同辈之人,那你便带着长安去吧,这个时间上,贺年与遂年都还在官署当值呢。”卫氏明白过来后,随口提议到。

      沈去疾颔首:“是,三婶。”

      魏长安说暂时不想再见自己,沈去疾也下意识地避着魏长安,于是,永定河畔,楚家的人是一前一后来的。

      男女有别,永定河畔站着的这些高门豪右子弟以及各家女眷们,分了两拨而立。

      很快,众人集齐,年过半百的高老爷在河畔的香案上供了香,祭拜了永定河神,然后他广袖一挥,人群最前面的魏长安就看见了被高家的仆人们抬过来的竹笼。

      竹笼很窄小,里面囚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姑娘,她不仅被装在竹笼里,她还被粗绳五花大绑着。

      竹笼被放在离自己五步远的地方,魏长安轻而易举地将高二小姐眸子里的泪花和种种情绪,看得一清二楚。

      人心翻动,有如波澜。

      “各位高邻为证,高某人之二女儿颠倒阴阳,违乱纲常,天理不容!今以食飨为祭,沉之入河,维我人伦,护我天道!”

      河畔秋风猎猎,将高老爷的话,吹得破碎凌冽。

      那些断断续续的字眼,乘风而来,一字不落地灌进了魏长安的耳朵。

      ……

      当天夜里,魏长安梦魇了——

      永定河畔,身量修长的沈去疾,被五花大绑地关在竹子编成的长笼子里,她身上穿着一身褐色粗衣,眼角却在看见魏长安之后,微微弯起了一个浅笑的弧度。

      自己被吉祥死死地拦着,怎么都挣扎不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被抬上小船,被人一步步送到永定河正中央。

      秋季里的永定河畔,凉风沁骨,萧索寂寥,魏长安的眼泪被吹干,脸被大风扯得生疼,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载着沈去疾的小船愈摇愈远,愈靠近河中央,慢慢的,魏长安停下了挣扎。

      她开始静静地看着沈去疾,如同过去那百十个日子里,她每天早上目送那人出门去忙生意一样,平静而淡然。

      小船摇到了河中央,几个船夫一起出手,轻而易举地将装着人的竹笼扔进了河里。

      河面上隐隐传来“扑通”一声闷响,没怎么溅起水花,沉下去的动静和那人的性格一样——内敛又含蓄。

      魏长安清晰地感觉到,左胸口里的那个东西,正在慢慢停止跳动——

      她在想,姓沈的不喜欢拘束,可身上却还绑着绳子,姓沈的个子比一般人高出一些,而那个竹笼有些小,想必姓沈的肯定会觉着憋屈。

      那傻大个儿若憋屈了,便肯定会微微蹙着眉心,装作生气的样子,过来柔声佯嗔自己。

      她会点点自己的鼻子,说:“你这个怪会躲懒的小傻子,看见我被绑着了也不说过来给我松松绳子,怎么,怕我挣脱了反过来欺负你啊?”

      如果被那人说了几句,魏长安只肖将眼皮一耷,摆出一副委屈的模样,姓沈的就会弯起眼角,眼睛里藏着无尽的温柔,说:“放心好了,我是不会欺负你的……”

      “我就知道,你是不会欺负我的……”魏长安像个失去了操控线的木偶,毫无生气地缓缓站直身子,嘴里的低喃近乎耳语,一如曾经那些不经意间亲近的时光。

      她说:“姓沈的,黄泉路远,你等等我。”

      之前死命地拦着她的吉祥不知去向,魏长安赤着脚,踩在松软的河畔上,不疾不徐地朝河水中走去。

      永定河水不是很凉,随着她一步步的前行,河水渐渐漫过她的脚踝……及到她的膝盖……没过她的脖颈……灌进了她的口鼻……

      ……

      呼吸困难的魏长安,是双手扯着领口大口喘着气从梦中惊醒过来的。

      屋子里只点着一盏烛灯,她盯着朦胧的床顶冷静了一下,她觉得全身都是湿冷的,就好像真的在河里泡过了一样,她抬手摸摸额头,一手心的冷汗。

      静谧的屋子里,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砰猛烈地跳动着的声音,和她急促的呼吸声交杂在一起,让人深感不安。

      “做梦了,只是做梦了,没事的,没事……”魏长安喃喃自语,车轱辘一样来来回回地安慰着自己。

      姓沈的不会有事的,姓沈的现在正在书房里睡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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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漩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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