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京

　　“看惯了广平的夜空，到了京中才知道，广平的夜空有多美啊！”

　　头顶响起一声轻叹，卓云曦起身，拉着小姑姑坐下。

　　她昨日离开皇宫的时候，小表妹钻上了她的马车，半是撒娇半是威胁地要请她到府上住上几日，她拗不过便答应了，小表妹当下就命车夫把车赶到了广平王府的车队中，她哭笑不得，就这么跟了过来。

　　这日，她用过晚膳便与表妹坐在院子里闲聊，恰好小姑姑也过来了。

　　“自从入京以后便是事务缠身，如今姑姑终于有机会好好看看你了。许久不见，云曦都长这么大了。”卓嫣玥拉住卓云曦的手，将她细细打量一番，才道，“个头比小时候长高不少，脸上也肉嘟嘟的，甚好。”

　　“娘亲，都九年过去了，我都长这么大了，表姐能不长高吗？”叶巧妍坐在一旁插嘴道。

　　闻言，卓嫣玥轻轻瞪了女儿一眼。

　　“你父王给你布置的功课你可写完了？”

　　知女莫若母，叶巧妍一听，马上蔫了，嘟着嘴往书房里走。

　　“表姐，借你的书房一用……”

　　广平王一家特意为卓云曦留了一个院子，此时她们便是在她的院子里。

　　她笑着点了点头，便见叶巧妍一脸怨念地走开了。

　　卓嫣玥摇了摇头，失笑：“无法无天的，都被她两个哥哥惯坏了！”

　　小姑姑虽是在抱怨，但她的神情和语气中都透着宠溺，卓云曦望在眼里，不由有些羡慕起叶巧妍来。

　　这才像是一个家啊……

　　卓嫣玥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不对，更不知道他们入京前卓云曦与兄长吵了一架，已经许久不说话了，她只当她是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住不惯，便挥手将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都叫了过来，亲自敲打了一番。

　　卓云曦在一旁看着，有心想解释，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更何况她也明白小姑姑决定的事旁人很难左右。这一点，她大概是跟小姑姑学的。

　　将下人们都打发下去，卓嫣玥轻轻揽过卓云曦的肩膀，卓云曦已经好久没有与人这样亲近，身子先是僵住了，而后鼻子一酸，很自然地靠近姑姑怀中。

　　卓嫣玥轻轻拍着侄女的肩，二人静静坐着，极有默契地没有说话，却不知对方与自己不约而同地，都忆起了卓云曦离开广平之时的事情。

　　那是离开广平的前一夜，卓云曦既为以后可以每日见到父亲而兴奋，又因要离开姑姑身边而伤心，对未知的京城感到迷茫和害怕，久久不能入睡。她起床想到院子里转转，打开房门却看到姑姑正坐在院子里。

　　姑姑见到她，并没有很诧异，而是亲自解开披风为她披上，也没有赶她回房睡觉，而是拉着她在院子里坐下，静静地望着广平繁星如许的夜空。

　　那是卓云曦最后一次见到那样美的夜。

　　京城的夜空中虽然也有星星，但远没有广平的星星多，没有广平的星星亮。

　　她自小怕黑，姑姑便搂着她哄她睡觉，她闹得厉害了，姑姑便推开窗户，指着天上的明亮的星星，一颗一颗数给她听，并告诉她——

　　“天上每一颗星都是一盏明灯，它们是黑夜的克星，会一直陪伴着云曦。”

　　那一夜，姑姑也用那温柔的声音对她说：“云曦，京中不比广平，济国公府也不比王府，虽然有你父亲在，可他事务繁忙，到底不能时时陪伴你。姑姑不是想说谁的坏话，可是那个地方……济国公府，恐怕你不会很喜欢，但你要记住，出嫁以前，你都属于那里，这便是我们女子的命，没有人能逃得开家族的束缚，世家女子尤甚。”

　　“你是你父亲唯一的嫡女，众星捧月的对象，但是你要记住，那些追捧你的话你听过就算了，万不能当真，有一个成语叫‘口腹蜜剑’，你姑父教过你们的。”

　　“绫罗和绮罗从小跟在你身边，除了你父亲，她们就是你最亲近、最值得信任的人，除了他们，你千万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甚至……甚至是你的祖母。”

　　“云曦，你要记住，没有人能够讨得所有人的喜欢，只要你自己喜欢自己，就够了。”

　　“……”

　　那一夜，姑姑也像这样搂住她，对她说了很多话，有些话她听懂了，有些话她听进去了，有些话她当时还不是很相信，有些话在她吃过苦头后，终于明白了……

　　“姑姑……”

　　卓云曦靠在她的怀中，带着怀念的缱绻，让她舍不得离开。

　　上一次是卓嫣玥在说话，这一回便轮到了她，她一股脑地说着自己这九年来的经历。

　　卓嫣玥静静听着，心疼地望着侄女，她哪里不明白，她说的与她心中所写的差不多，都是在报喜不报忧。

　　这些怎么会瞒得过卓嫣玥呢？

　　她立时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卓云曦。

　　“姑姑！”卓云曦难得耍起赖来，见卓嫣玥瞪着自己，她调皮地朝她眨了眨眼睛，“想那些烦心事做什么？我好不容易与姑姑见面，总该说些开心的事啊！”

　　“开心的事？”卓嫣玥没好气地道，“那你不妨与我说说，你做了哪些开心的事，竟然弄得自己声名狼藉，嫁都嫁不出去？！”

　　“额……”卓云曦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姑姑在她心中的地位很重，她与沈氏可以面不改色地讨论她的婚嫁问题，与皇后也能很轻松地聊下去，但到了卓嫣玥这里，她便不由有些心虚。

　　这种心虚与面对卓信霖时又很不一样，因为父亲从来没有催过她这个，可姑姑明显是来“问责”的！

　　垂着脑袋，眼珠子转了转，卓云曦决定来一招偷梁换柱，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姑姑，你是不知道啊，自我来了京中，才知道原来天下间不是所有的夫妻都如你与姑父般恩爱的，那些三妻四妾的男人我自然是看不上的，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男人也会有不靠谱的时候啊，姑姑你还记得我信上常常提到的那个小姐姐，宣武将军家的小女儿吗？”

　　她偷偷瞄向卓嫣玥，见她认真聆听的样子，心里对好友道了声抱歉，便把她的故事一股脑儿说给了姑姑听。

　　果然，姑姑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

　　“三年无所出就要娶平妻？”

　　“是啊，姑姑，你说这是不是欺人太甚了！”她猛地点了点头。

　　卓嫣玥却笑着摇了摇头，秀美的眉眼间浮出一抹淡淡的忧伤，眉目缱绻间全是感怀。

　　“无后是大事，她婆婆虽然太过霸道，但论起理来，其实也没有做错什么。但我听你所言，你那好姐妹的夫婿却实在令人失望。”她望着稀疏亮着三两颗星的夜空，缓缓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好奇过，我与你姑父成亲远早于你父亲与你母亲，可你表弟却比你还小上一岁？”

　　“姑姑……”她的语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哀伤，卓云曦心头一跳，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触到了姑姑的伤心事了，可话已说出口了。卓嫣玥对她安抚一笑，示意自己没事，又接着讲了下去。

　　“我与你姑父成亲两年之久，一直未有孕，但你姑父对我很好，并不因这件事怪我，叶家人也对我很是体贴。你大概想不到，最先为难我的，竟然是我的亲生母亲！”

　　“她……她觉得一个没有子嗣的女人在夫家是站不稳脚跟的，便硬是逼我为你姑父纳妾。后来你姑父一封书信寄回了济国公府，言辞激烈地斥责了她，她才歇了这个心思，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们便不怎么与娘家来往了。”

　　“其实，她若是真心为我考虑的，我并不是不能接受，可是她希望我坐稳广平王妃的位子，并不是为了我考虑的，却是为了她最心爱的嫡长女……”

　　卓云曦鲜少从小姑姑口中听到皇后的事，这时候她终于明白了，原来当年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卓云曦以前便知道如今的乾元帝在前朝并不是个受宠的皇子，能够继承皇位与得到广平王的支持有很大一部分的关系，而她现在才知道，大姑姑本是侧妃，能在乾元帝登基后被封为皇后，原来不仅是因为父亲的赫赫战功，竟还与小姑姑远嫁广平有关！

　　用小女儿的姻缘和幸福来为大女儿铺路，还真是她那位祖母做得出来的！

　　难怪姑父对祖母是那个态度了，卓云曦愤愤地想，幸好姑父深爱着姑姑，不然姑姑过得多心酸呀！

　　这么想，她便不由将徐展鸿与姑父作了一番比较，想到如今徐展鸿的觉悟，卓云曦只希望魏颖的坚持不会被轻易辜负。

　　“好了，不过是些往事罢了。”卓嫣玥见她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由宽慰她道。

　　“姑姑……”卓云曦握住她的手，咬着唇重重点了点头。

　　“你方才是说你的另一位朋友出了一个计谋，但还差一步是吗？”

　　“嗯。”

　　“我们回到京城还没有像模像样摆过宴席，如今宫中已经正式招待过我们了，我们也可以正式开始交友了，你说的那件事，不妨交给我来办，如何？”卓嫣玥提议道。

　　那件事正是卓云曦近来最大的烦恼，她本想在济国公府办的，可她交友不广，到时候能来多少人，她心里还真的没谱。这件事又需办的滴水不漏，烦扰了她许久。如今听说姑姑要帮忙，她不由喜上眉梢。

　　“这自然是最好了！多谢姑姑！”

　　“你我之间说什么谢呢！”卓嫣玥伸手在她鼻子上轻轻一刮，叹了口气，“我不过是感同身受罢了，力所能及的事情，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吧。”

　　嘱咐好叶巧妍功课，从卓云曦的院子里出来，仿佛心有灵犀一般，背手站在不远处的男人转过身，正对上卓嫣玥的眸光，她不由浅浅一笑。

　　“何事如此开心？”叶栩之牵起妻子的手，不由问道。

　　“想起了一些往事，我才知道，原来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呢！”美眸中流露着浅浅的怀念。

　　“将来的日子会更好的。”叶栩之却没有她这么乐观，在妻子看不到的地方，他温润的眸中染上一片阴霾，但转瞬即逝，他紧紧握住妻子的手，郑重地许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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