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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玉京起才人书会绛帐立风流儒师
是日是珠帘秀生日。原来行院娼家最喜做寿;做寿规矩,又是不在真生日作,俱各伪作寿日,至于一年几度,但求收礼。唯有珠帘秀门前从不少了人,就不在这些上用心。到这真实寿日,不肯张扬,唯提前告诉了时常串戏的几位要好官人知道,请来小酌同乐。许飞也记着这日是珠帘秀生日,自要疏散心胸,因往坊里来。
此时一条巷的女子早都认得了许九郎,早有人小楼上看见他来,纷纷嬉笑迎下来。原来都知珠帘秀得人传授了咽音新法,正是许飞教授,也纷纷来缠磨,求许飞也教他每。许飞素日看这些人并无两样,自然无问不答,有教无类起来。这些女孩越发逞了兴,许飞才到巷口,众女便来拥住了。看阵势一时半刻地走不脱,许飞只好打躬作揖,说:“众位姊姊饶了我,今日先去见秀姊,明日再说罢。”众女相顾笑说:“九郎心里眼里只有秀秀么?”放他过去了。
许飞起个早,趁个晚,也不顾旁人,忙往秀秀处来。看他也未十分盛妆,柳黄绫袄,外罩藕丝褐色半臂,搭着云肩;下面十幅湖水褐色潇湘烟雨绫裙,束着玉色鸾绦,不由暗暗点头。又看秀秀头上绾个髻子,只用青帕包头;簪一枝掩根凤钗,压伏正好,一丝不乱;耳上米粒大小的双珠:一色清雅,毫无俗艳之迹,乍看正是好人家里庄重自持之闺秀。许飞笑道:“好寿星!恭喜添福添寿了。”
秀秀看他来了,因叫怜儿倒茶。许飞因笑阻说:“不敢劳动”,将茶放在一边。怜儿便说:“想是旁人家处吃了好茶,看不上我每的。”许飞讪笑两声,因将两对金玉对钏贺礼与了怜儿。
秀秀理毕妆,因问道:“我才看见他每都去寻你。你素日教我的,可也教过他每了?”许飞好笑道:“前几番是与几个人提起来,我也不认识是谁。我看他每也各有绝技,何苦再缠我。我今日不听旁人唱,专听你一唱时新曲子何如?”怜儿笑道:“不用等他每偷师,官人倒送上去了!好罢了,官人教了那些人,他每唱的必好了。怎不听他每唱去?”
两句话倒激起许飞性子,笑了一声道:“我不在此道中算,你每规矩我理会不得。爱教谁,是我高兴。”怜儿吃他噎住,不敢还话。
许飞叹道:“他与你一般的都在乐籍,时时要应官身,有什么不同来?有求于我,我那好推却?”看秀秀低了头,又说:“我纵教他每,不过使彼添个小巧,也都不及你。你天分最高,凭他每学去,你这行首谁也越不过。”秀秀方抬头看他,悄声道:“不是这等说。那日我病了,你怎知我是坏了嗓子?”
许飞道:“这一行里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都是苦功堆出来的。那能轻易大病,到连日歇场的地步?是以推知。”秀秀点头低声道:“原来是这般。”怜儿道:“他每来日唱的和娘子一般好了,你可高兴?”许飞大笑道:“我恨不得天下唱的尽如你娘娘一般好。何况秀秀以后,就不收徒、不传艺的?你是个梨园领袖,该着大格局,休小气了。”秀秀点头道:“九郎是好人。我晓得也。”
因款款起身,容色已归欢愉,恰如春桃初绽。笑道:“九郎今日听什么曲子?”许飞道:“不要艳曲,也不要道情,也不要院本段。有那新编有意味者唱来。我想市井俚歌讴谣所道,尽是民间要事。我羁在京都,来听你唱,就好比各处体察民情,权为摇铎采风之意。”秀秀敛眉笑说:“我知道你;可巧恰有支好的。”许飞又道:“我来听了几回,只有北调。有南边曲子唱一唱也好。”秀秀笑道:“不必急,你听我唱。”也不妆饰,站起身来,轻开歌喉,真个声穿林叶,响遏行云。听其词乃一支《哨遍》,专道北方劝农官检公田、理算江南事的。
(暂缺)
许飞听着,暗思:“看来不出去走一走,到底不成。劝农官也这样了么!”正是:
朝士雍容言圣教,不知乱令在江湖。
复转思:“阿合马这一回回理算江南,不知意在公田在私田。公田今虽朝廷恩令租低,早晚与私田相当,此是经济常理。倘若再有曲词里所说的这些牵扯,来日还不如私田了。难道必要破除公田的是?”秀秀唱罢,见许飞还出神,因笑推他说:“已唱罢了,你还不够?”
许飞才回过神来,笑道:“秀秀是洛阳人?”秀秀笑道:“九郎好尖耳。只我学曲就在江南了,本籍却没几人知。”许飞笑道:“中州音轻,押菊字韵与尤字韵近。你学南边腔调虽像,还脱不出。” 怜儿竖着耳、觑着眼只对着秀秀,笑道:“难得娘娘在家肯唱全曲;娘娘不装饰作派也恁好看。”许飞笑看道:“只是眉毛太淡了些,待我与你画。”怜儿忙去收拾妆台。
许飞就挽了秀秀,坐至妆台前,见桌上八回槃缠枝蔷薇铜镜,匣里放着是画眉集香圆,此是青楼常用物事,许飞自不会使。怜儿道:“官人不会用这个,待我研开。”倾了一点茶水,研好黛墨,许飞以笔蘸了,倾身来画;秀秀双颊倏地红透。一面听怜儿问说:“九官人在洛阳待过?”
许飞说:“不曾。舍妹旧籍在彼,每常在家说起话来与娘子一般,以此得知。”怜儿笑问:“令妹闺名是什么?长得怎生?”许飞一面与秀秀画眉,一面笑答:“名唤洛英,乃是一等一的‘东都妙姬’。”怜儿笑问:“令妹比我家娘娘如何?”许飞不理,只放罢笔,指镜笑说:“画好了,你来看罢。”
秀秀方才脸叫他捧着,不好开言,此时笑说:“九郎不好答,我替说了:千人之秀曰英,自然令妹美些。”向镜中一顾双眉,果然勾触轻匀;微微抬额,恰似青蛾须颤:不似时下一字眉板厌可恨,比平日更添了一分姿色。因喜道:“九郎那里学来,画这一手好眉?”许飞笑说:“我自是熟手了。”见秀秀翠眉一低,忙道:“是我家中姊妹原多。”
听外面有人噗嗤笑出来道:“姊妹原多,敢是说我每么?”见门外转进几个女孩,二人只得起身让座。这些许飞也也早识得了。多是秀秀一班的,也有别家班里姊妹。无非是宝奴、好奴、喜奴;惜儿、盼儿、美儿等。几个女孩先团拜过了珠帘秀,坐下顽笑。方才门外出声的叫商玲珑,此时便说:“好个闺房行乐图!早知如此,我每早进来了。九郎也须替我每画一画。”
许飞描补不成,反抹了一身黑,只得赔笑。众姊妹嬉笑说了会话。娼家除非应官身,不得着好颜色衣,况是人家好日,众人都未十分艳裹;独这玲珑扎眼:看他穿着大花缠项纳石失长袄,十幅八答晕锦金段子裙,头上绾一个朝天鬓,满头戴的是螭虎钗、凤裹金台钑、云犀玉头梳,臂上还套着柳金腕阑,满身金翠耀花人眼,口中一句不让人。此时笑问许飞:“九官人不认的我?”许飞笑道:“每回来,便见不着秀秀,也见着商娘子了,那里认不得。”
玲珑笑道:“罢哟!朱娘娘唱的好的,日日官身;我每这些唱不好的,倒得些自在,镇日守城子价坐地。”宝奴笑道:“那是你家大官人疼你呢。”换奴悄向许飞道:“玲珑的孤老,是南边地分上才调来的,乃平章身边新晋的红人。”
许飞听商玲珑是阿合马身边人,便不喜欢。那个叫吴絮莲的咋着舌头,道:“罢哟,他那孤老不指平章家入钱。他自在江南分析家私,家财万贯;到北边却不是来散钱的么!”许飞方知说的是吕师夔,心一沉,连着笑了几声,不说话了。
美儿道:“关太医说好了要来,怎的还不见。我听说他写了新院本,独发付朱姊唱哩。”吴絮莲等都道:“关太医只偏朱娘娘一个,咱都理会的。”秀秀笑道:“你每休听关太医说,知他弄什么鬼!”因向许飞道:“关太医他每说,今日要来议定一件大事,我还不知是哪个牵头。”宝奴道:“关太医合是作头领。独他编修第一、串戏又好;正是班首。”
唱贴旦的好奴就不服气,道:“论风流,关太医那及得王和卿官人?只怪王官人生得丑了,无人与他相好,你每不作兴他。唯有王官人是百能百巧,千伶百俐的,他俩打机锋,关太医从来输家。”盼儿就道:“若论杂剧,自是关太医第一;若说战文场、曲状元,却推马致远官人。”又一个迎儿道:“休说!他每虽有才,几番写院本圆不回话,险些都废了。不得杨显之打补丁,也成就不了佳作。”
玲珑磕瓜子,闻言道:“你每尽力赞这些人,不知他每都还不及眼前坐的这个,这才是当朝才子。”许飞本知这一道上多才子,奉旨填词者历代无缺,因笑道:“各有专攻,在此地我却是个俗人。今日趁朱娘娘的光,幸得见识本朝风流人物。”正说着,小鬟来告关汉卿、杨显之、马致远、赵公辅、汪德润等几位相公都来了。
秀秀等迎出院,关汉卿等就揖拜下去,秀秀万福不迭。关太医笑说:“我等贫悭,无甚奉与朱娘子。就将新院本为寿。”将抄本散于众人,是关汉卿的《鲁元公主三噉赦》。众女皆赞:“煞好用心,端的好词!这样好本子,胜过贺礼千金了。 ”因问:“今日诸公都到,要商议那般大事来?”
关汉卿、杨显之都笑道:“是我每常想:独我每几个往来,星散不成气候,且没一定之规。趁着朱娘子的好日子,大家一齐添个喜:立起玉京书会,征燕赵才人,咱每一发立个万儿。上尊金国解元董先生作《西厢记》者为首,以后咱每作本,都署着玉京名。凡书会所作新剧,先尽发朱娘娘班唱。”众女笑喧一阵,都道:“可知好哩!新年排新院本,朱娘娘素日好做男人,今朝做个公主试试!”
关汉卿笑道:“这虽是旦角的戏,却尽是军里的事,合称朱娘娘身段哩。我这《三噉赦》虽托汉公主名,实写鞑子贵女阿剌海别。因阿里海别是三嫁的嫠妇,我也写个鲁元三寻男人。” 赵公辅笑道:“低声!他每现坐江山,你又满口呼‘鞑子’,岂不得罪?”关汉卿冷笑道:“随你怎生,我只不下意叫他国人。”说话间王和卿也进来了,众人且各月旦情节,王和卿却不看院本,先就笑道:“你是诌话。”
汪德润因道:“我也说不妥。凭他怎么,不该霎时爱了世仇。”杨显之道:“若是草原女子,不知礼法,爱上世仇也属常事,倒不算关太医诌话。”王和卿笑道:“他讲军情,就是诌话。且说汉朝那来的火炮?冒顿刬地就退兵,岂会是被高炮打散了?”关汉卿不语。杨显之道:“改作箭射死,就合意了。台上也可用蜡头箭,还热闹些。”
和卿笑道:“我只举出一例,如此谬误还多,皆是被托言累了。再譬如汉家武功,这一个本子里,就忽高忽下。昨日公主还可以一敌十,今日亲征大军反输了。这本是虚言,硬要作落实的,汉不汉,唐不唐,会胶住了。”杨显之因问:“千战中偶然一战落败,也可以圆得。九官人何说?”
许飞一直在一旁看本子。他自是军里的人,看此辈编排故事,实如看笑话罢了。这满篇是汉鲁元公主初和亲冒顿、终嫁张敖的恩怨。自己已读过《秘史》,熟知阿剌海别公主事迹:成吉思汗出征,是这女儿坐镇漠北,指挥三军,岂是把私情在意的人?这样格局,岂会想到监国公主身上?他本有心在此访寻隐逸,此时看关汉卿等为这些闲话真实争论,心里不自在,暗思:大丈夫立于世间,不求建功立业,还真有专意向此间扬名者?此时听杨显之问,顺口笑道:“无别说的,听去是一般荒唐。”
关汉卿不悦道:“这不就是说荒唐的地界!要听实,可知翰林国史院里,也没有几句实说哩。”王和卿只觑着眼看着许飞笑。
许飞笑道:“不是这等说。这样讲究真实法,竟比国史院更上;故我说诸公大材小用了。”马致远笑道:“你是第一流的人物,十八岁就高居庙堂,可知这样人不多呢。似我辈,只能在二流、三流中挤住,不得参高,只得来下处讲荒唐。”许飞笑道:“朝里尽是青年才俊,须不是浪及春。”
关汉卿道:“休说!此不是汉唐世了,朝廷上尽是不识字的睁眼瞎;谁与他每干事去?”杨显之也道:“现在并无科举,总是我等身在儒户,也争不出头。”赵公辅道:“不是我每专要与祖先添耻;我每虽不立功,却也无过。鞑子只看根脚,将汉人尽作了下等人。九哥还是家学渊源;似张珪、王都中那些人,不过靠他娘母子杀人的功荫,做的是毁祖灭宗的事,这才得官;算得什么青春才俊?我每要学,也学不来哩!”
许飞见说不得,住了口只笑。秀秀立起叫道:“你每争了一早,且不记今日是我生日。你每新院本只候来日再平章,今日且听我分派。”搅散了议论;因笑道:“今日我自做东,我先唱来;然后你每一一替我上寿,都不许躲懒。”道:“关太医近日有一套《南吕》极妙,就先唱与大家醒脾;若好时,齐吃一杯,休断了彩声。”杨显之是看过这一本的,先劝道:“这一套南吕宫调虽好,言语催人向老。今日是天增岁月人增寿,娘娘自领一个‘福寿无穷’也好。”
关汉卿笑道:“不然;你少拿腔作调的葬送人!这不是一般世人做寿,乃是你朱娘娘的仙谪日分;娘娘爱哪段,便是哪段。又不是唱你的大作,言辞好也不好,要你多话来?”众人都道:“只要咏乐事,也就都应景。”怜儿等养娘排开几张棹子,安排酒食,点下细茶。众人随意坐开了,听秀秀唱:
【不伏老】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浪子风流。凭着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残柳败休。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
【梁州】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攧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
【隔尾】子弟每是个茅草冈、沙土窝初生的兔羔儿乍向围场上走,我是个经笼罩、受索网苍翎毛老野鸡蹅踏的阵马儿熟。经了些窝弓冷箭鑞枪头,不曾落人后。恰不道\"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春秋。
【尾】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那,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唱毕,众人都赞妙绝,独玲珑道:“关太医,你这‘铜豌豆’不好。”关汉卿问“怎生?”玲珑道:“蒸不烂,煮不热,锤不扁,炒不爆,着实响当当:只是忒煞小了。”众人都大笑起来。
许飞坐不住,觉身边发起漫天香,熏的头晕。回头一看,原是吴絮莲凑来旁边,悄声道:“玲珑是捧他孤老哩。那日他趾高气扬走出门,我没躲及,撞上了他,谁知他腰上汗巾子里还裹着好大一枚角先生,也撞了出来,光秃秃、大剌剌落在地上。他也不去拾他那宝货,就扬长去了。我往前一看,那行货水津津的还冒气哩。呸,不害些臊!”
许飞看这吴絮莲,不知何时去换了一身衣服:重梳了凌云髻子,穿了件红白闪色鹤袖袄,戴了一串密匝匝缠颈香串,数九寒天里,还从脖项微微的一线露到胸怀;看许飞觑他,笑道:“才打翻了杯酒,赶着回去换一身。今且不吃酒了罢。”就将手里糕塞了许飞手里。许飞不好拂他的情,只得接住,就觉他几个指头在自己手心里乱捻起来。许飞忙抽回了手,作势要吃糕;偏那糕是两面煎过的,火气特重,呛得眼泪直流。
吴絮莲兀自口里说:“可知一个好婊子,也霸不住一个好孤老。我看玲珑那孤老只是有钱,却不在他身上用心:山珍海味吃腻了,一时尝着臭龟窝里烂羊肚新鲜罢咧。早晚等人厌烦了,看他那里得意去!”
许飞都没听见,暗思:“我与此辈良贱异趣,在此不得进益,只染些恶风气。我是挂袍戴冠、该读书治国的士大夫,不比他每作此营生、沉沦一世——我那来恁多闲工夫往这里掷?”不觉身上冷透。辞了秀秀,匆匆回去。众人也不理会。许飞回了府,立誓疏远,再不往梨园来了。
将到新年,回朝述职之人不少,朝中颇见繁忙喜庆之象。许飞总领春坊,忙着计事,兼备迎新;东宫又新入了许多有才之士,还要日日论学;东宫国子学又预备新春选拔、有多少细务,不能分说。飞琼又是博教掌教圣女,新年祭太庙、教中拜长生天,难能分身。是以一进十二月,更比平日忙上百倍去。谁知荆湖行省左丞崔斌回朝,闻说将授中书要职。许飞得着消息,计着崔斌回都前日,将手头事全撂与白栋,自回家去了。次日五鼓便出门,在燕京城外立马专候。
天气晴好,微微地拂落几片雪花,悉悉索索,粘土而化,是以路不难行。果然远方飞尘起处,见十数骑来,居中紫袍人,正是崔斌。飞琼忙迎上前笑呼“相师”。看崔斌马已到目前。
飞琼日夜悬想着,及至见面,反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嘻嘻的笑;窥见相师马前缥囊将满,因伸手试去拿,道:“相师行程恁久,此间必有许多好句,待我来偷。”崔斌蹙眉笑道:“还是这样习气?”打马扬鞭,转眼已行出数丈远,进城去了。飞琼一鼓腮,急得叫了声“相师”,亦飞身上马,跟了去。二人一路且看京城风景。
大都这两座城池,新城自中统末、至元初始建,才建十数年,人呼北城;旧城即金之燕京城,人呼南城。忽必烈建成新城,曾欲旧城人氏迁入新城,虽不曾行得,然而京都富庶百姓见着新城繁华,旧城衰落,也都渐渐搬入新城,南城空了一半。自李璮叛后,皇帝常恐都中有人据南城为乱,故命尽堕燕京南城城墙,只余数处城门口,以为标识。而大都新城立土坯墙,亦不许用砖石,唯设苇场,年年砍苇遮墙,聊蔽雨打风吹而已。蒲苇不坚牢,长须更替;换下来旧苇子在城外堆积如山,常被穷汉贫户拿去苫尸:此是大都外围第一别致处。
当时师徒两个缓辔过了南城城门。金莲川幕府故人多居旧城,万柳堂等私家别墅亦毗邻南城,崔斌出外并不曾合家赴任,如今府邸仍在燕京。二人并辔而行,看废巷颓垣,千门寂寞。崔斌与故友常通书,深知几年来零落况,今日重见些楼台萧条,高门深锁,亦生感概。他原是旷达之人,亦不以这些问爱徒。府前崔夫人携二幼子也早已开门迎候,众人相见,致庆一时。崔斌且带了飞琼往外书房来,也不拽门;二人除了外袍,围着暖炉对面坐下。
崔斌先细问东宫景况。飞琼分说一遍。——对着相师,说话一向毫无顾忌。道:“现在朝南士跼蹐不安,北人相率欺凌;在野人士逡巡却步,不肯向前。程钜夫下江南,所延才士不过三十人,尚多是大跟脚人。那寒门才士,如何得用?相师知道,不是陛下不肯用人,也不是北人多有治术。不过朝里有些私心的人,怕南人得用,无了他每位置罢了。”因说起议立科举,将自己对真金说的通告一遍。
崔斌不由大笑道:“贤契如此,是既得罪了洛学,又挠了邢州痒处。”飞琼笑道:“我惯会两边得罪人,相师最知道的。”崔斌沉吟道:“这桩事甚棘手。容后再详议罢。”飞琼看相师难为,也就不说了,又问江南情形。
崔斌道:“一言难尽!”命人将南来的箱笼搬进来,飞琼还只道是书册。开了一箱,却尽是几年来江淮、江浙行省各地人口、田土、户目、纳粮、诸色课程种种账目,按年分省,排布分详。飞琼大体知国用使司已着手理算江南田土户口,业已理算了两度,自己在东宫是不见报实的;今见相师依样也带回来,不由惊奇。
崔斌指其中一箱笼道:“江南财赋都总管府的账目不可信。这些我命人送到你府上,去与东宫商议,该处分的早日处分。”飞琼方才太阳地里不曾细看,如今细细端详,见老师两鬓竟平添出许多白发。虽豁达英气不减,难掩面上风霜,知他这两年多耗了心血。飞琼平生最敬夫子、最亲相师;夫子既殁,便把这亲敬挚爱加于一人上。因此只点头,不肯深问了。
崔斌因笑道:“做人老师的,今日只要考门生进益,听你论政。”飞琼听说,鼓了腮,扁了嘴,赌气道:“告老师免考罢,学生是日日坐在井里——中书论政,不到执政圆署毕了发出,学生再不得与闻。故此本朝时事,学生通不知情。” 崔斌笑道:“既如此,也不必说时政,也不言细事,只作归结。且要虚语,不要一字落了实。”
飞琼想了一回道:“学生以为,远的未免失实,近的学生又不谙详。唯有宋朝遗弊即我朝事,彼不得办,我早晚须办之,不远不近,倒算取中了。”崔斌笑着点头道:“那你我师生今日便不言当朝事,只说宋朝事。”
飞琼想了想,笑出来道:“值得什么,却是宋人说的了:彼自国家末代,无一事之不弊,无一弊之不极。《韩非》一篇亡征,句句扣合的上。”崔斌笑道:“别人所言都是,你也有自己归结法。休躲懒,且想来。”
飞琼手拄着脸,苦思了一回。崔斌笑道:“想到什么,且尽情说。”飞琼道:“学生头一遭想到熙宁年有义利之辨,新旧法之争:此是格局将变而终不能变时。现汉人都恨安石,然则安石虽有‘非’,不道得司马光二十年不言钱便‘是’;总归治天下不独须得法,还须得人。” 崔斌道:“理虽是,论犹太泛。”
飞琼又想道:“若泛了,还须说回眼前的。第二遭想的是理宗朝。国家事无非土地、军事、财政、风俗,脱不出这几样,都可从贾似道一人身上生发,就有所得。官皆培自太学,终得尽党私人,也不防闲陈宜中直掀翻陵替之;军事间谍计收了李璮,打算法失了刘整;田土上公田与经界推排——是学生亲检收宋账册,亲眼所见——官田租收使彼朝财政苟延十数载,却又大伤豪富军民,政府不得巨室奥援,遂速朝廷之亡。此皆是贾似道功过。表面看去,无非‘君由此始,必由此终’;学生看了数年,觉得倒也不尽然。” 崔斌含笑听着。
飞琼知相师不说,是自己可以说下去。因道:“宋贫者无业有税,富者有业无税。宋人几度论及土地,如陈靖、李靚、王安石、张载、程颢、程颐等,李靚言井田而不抑原有巨室,只压寺观等田土新贵。王安石欲去兼并,则汲汲于青苗法。至于当时功过,有人作佞史、有人作谤书,皆是文人心眼;直到贾似道方尽作公田,试更根本全制:到如今,算贾似道破立一番,劫夺巨室利以便我。今我朝治下公田犹多,兼并却尚不厉害。只现在看去,本朝又要渐多新贵出来:一则赏赐宗亲、功臣、佛子太多;二则不限买卖,稍发灾厄,小民医眼前疮,也就把地卖与旁人。任凭自然,则公田私田演为同税,小土地归为兼并。不出几年,还落在那些豪富手里。”
“次则是财政。盐税在国家财政十中之七,好办此项则天下受润;然而宋朝连淮扬这样地方,百姓也尽靠私盐贩吃,不能富庶;又私盐愈多,官盐愈抑配、硬摊强派,官府只顾就中取利,贾似道与他手下过手流油,都做了明火执仗的强盗,非是有志以财政富国者。”崔斌忽问:“贾似道等不善治,何人曾有良法?”
飞琼想了一时,忽失声笑起来道:“有宋一朝,还真不曾出个善治盐税的。范祥、薛向通商法;蔡京用对带法、循环法,无非混进了钱钞变易,官私盐无多,不过教地方变出花样敛财罢了。学生与他算账,自彼渡江以降,因循蔡京法度,专据江南二分土地,比坐拥一江一河时盐税犹多,这样刮财,还不是吸尽百姓脂膏。”
崔斌问:“宋朝若无,且顾放眼千年看去,何人善治?”飞琼想了一回,道:“唯有刘晏。范祥、薛向都是学他,却各有私心罢了。”又道:“其实又和田土是一般道理。法度相似,端看有无公心人善治大小兼并。况国家有事,实靠地方推行。盐场、铜铁、榷茶,也属实在田土事上议。就是学生,想茶税也只想到吕氏家族上。那茶树长了三十年,久已都是他的,也不能夺了入官,也不合砍了另种。”崔斌微微一笑。
飞琼续道:“再者风俗。我听说宋季之四病,一是士大夫无耻。那些控盐、铁、茶者,立了多少交引铺子,动多少钱钞变易的心,带头发钞敛财;学生下江南时,但许与地主不夺其产,他每就都铁心拥戴:各出自家卫军,或招来官军,也替我打农军。其为一家姓计也如此,彼竟敢以国本系之。”忽笑道:“说这半日,好像还说的是在乎一类人身上。”崔斌笑道:“虚说之,就是巨室。”飞琼笑道:“是!但问如何处分?”
崔斌道:“为师与你说我朝。凡所谓巨室,有三等焉:倚兵、倚官、倚民。倚兵者,此辈甚而挟上以令诸侯。田镇海是本朝巨室,往来于山东、河北,代我治入寇;史伦是金之巨室,富可敌国。家有八万石,降我即授河北西路兵马度元帅,其子天泽位至首辅。要破除此辈素封,须先集政、除权、后散利,而后得势销。若要击倒,只可大成,不可小试。如陛下裁断雷霆,董史张三氏一日罢去,不曾为祸。倚兵者必可倚官、民。倚官者相交唇齿,互为表里,横行一方;倚民者夺民之利,不过有产富人,不及涉政。内无守成,外自渐削。只因权之力来也骤,经济之势积也渐;故此三辈皆是可恒之巨室,各有制衡。不记许先生有论富民之扶植制约,言‘上多贤才,皆知为公;下多富民,皆知自爱。则令自行,禁自止。’乃用其消长以保国、人。”飞琼笑道:“相师这话,又是‘为政不难,不得罪巨室’之意了。”崔斌笑道:“琼儿休看不上巨室。若文丞相者,家资巨万,非巨室也耶?”
飞琼一凛,道:“学生明白。”想了一回,也笑道:“学生也有一比:若八思巴、杨琏真迦,宗教之巨室;蒲寿庚,市舶之巨室;阿里海牙,田土之巨室;苏子瞻,文学之巨室;文丞相,士大夫之巨室。故曰‘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择人当先择巨室。”崔斌点头笑道:“好!”
飞琼笑道:“学生自从做了官,对阿合马鄙厌心倒不似从前那般重了。一则学生可以日日偷闲,再有大政烦难也无作理会处;他倒日日劳心苦思在钱财琐事上,唯有他受我等清谈指摘,绝无他指摘我的时候;二则国家弊政多有,莫非独为一阿合马?利弊相生,事各有常。如今国财用虚耗,都在赏赐勋戚、营造佛事、连年争战这几样上。若无这些事,那得由头去敛财?”
崔斌笑道:“我等必欲除阿合马,乃为万缕千丝,系于此一巨室。不独敛财,以至田土、官弊等祸,都要从他下手。故曰:歼厥渠魁。故此诸公再三叮嘱你,必要张其罪孽,显戮于朝,才好澄清天下。”
飞琼点头叹道:“可惜老天长日,未见破局时机。呼逊虽罢了枢密职,今又去做了江淮行省丞相。他数子散于江南,万一杀不得阿合马,他后代还如此,怎生?”崔斌笑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似阿合马倒行逆施,不过及身,安得论后世!但问贤契:若此种巨室历历出而不穷,将何以消长之?”飞琼想也不想,即道:“唯有举国早行教育、科举一途。”
崔斌哈哈大笑起来。因细看飞琼:犹记在东平七年里,师徒牵衣相从,自己日日口授面命之景;不期光阴水流箭逝,树人之十年,也不过倏忽一瞬息罢了。而今爱徒童蒙幼稚之态将及脱尽,已有了主见。笑叹道:“琼儿,这些年历练得好!往后就要指望你辈了。潜邸旧人多已不在,你还年轻,正是作为的年纪。”
飞琼鼓着腮道:“学生纵有心使力,框在东宫中,朝中大事,一句不得掺言。宫师府的人,有兼领礼部、工部的;也有兼台谏的。偏我是高乐的闲官,成日家坐而论道。旁人不知,看得我只倚着先生的威望,做正一品的偶人,避祸养老不成!”
崔斌知他无所用武,多有不忿。然而金莲川众人苦心经营,那能容他早露锋芒?只笑说:“且再等过几年;我老将休,自然付子斯文的。”飞琼心里一颤,忙笑说:“相师哪里会老?倒也说起躲懒话了!倒是学生长成,自会与老师分忧。从今后学生还似从前在东平一般,与相师做个终始跟随罢。”
当时飞琼笑打趣了几句。看行李都运进来了,有一柄相师素爱的瑶琴。暗思:夫子回来时,也只带着一张琴,数箱书;相师也是这般。因亲自抱琴来,卸了琴囊,端正摆在相师前面,笑道:“相师今日还家,须有燕乐。学生也要听相师将赋何乐。”崔斌笑道:“‘年在桑榆,正赖丝竹陶写衷情。恒恐儿辈觉,损欣乐之趣。’”飞琼也笑了。崔斌略紧雁柱,即挥五弦。飞琼支颐含笑,对坐静听,不觉飘然遐思。忽然有人到门外,告:“有急事!”
崔斌伏弦问何事。告:“左司都事刘正遣人来拜:说‘听说崔公今日归来,学生公务冗缠失于迎迓,至后晌定来请罪;先特来相告今日新闻。只因自进了十二月,都省事繁,众官皆钟初鸣就坐省视事,阿合马平章定下新法:六曹官后至者笞。今天有南官赵孟頫偶然来的迟些,就被阿合马指使断事官引下去受笞杖了。”崔斌道:“发付来人,就说我知道了。”飞琼悟道:“原来征召的这些南人,相师在南时就已认得了。”
又笑道:“相师还不知,程钜夫引这二十四南人来时,御史中丞阿里单奏赵孟頫,说他‘是亡宋宗室,不宜侍陛下左右。’程钜夫辨道:‘立贤无方,乃陛下之盛德,台谏此言将陷臣于不忠。’陛下说:‘孟頫便如唐朝李白、宋朝苏子瞻。阿里懂得什么!’命宿卫宣敕,将阿里驱逐出殿。故国人今都谓陛下待孟頫等甚过亲厚。学生以为这是阿合马看不过后来南人居高,疑孟頫等有胁凌他的劲头,故要立威。”崔斌沉吟。
飞琼道:“学生本要这几日去陈奏太庙祭礼的事;就由学生去御前说罢。”崔斌道:“你不要去。”飞琼复问:“那相师要替他说去?”崔斌摇头道:“人须自重。此事除非赵子昂自己去找回。” 飞琼叹道:“不瞒相师说,臣倒不忧阿合马:他是唯利是图的,现在是陛下要做礼贤下士,他自不敢多违;唯有赵孟頫学生之前识得:他是个犹豫人。学生恐他乍遇此事辞官,冷了南人心。”
崔斌道:“赵子昂必不去。今国家渐定,他若乍用乍舍,纵明是朝廷之过,他也自落得成了进退无据之徒。君天下者,此皆细事。陛下必能善处之。”飞琼被老师一说,也宽了心;因方才曲才弹到第六段便截住了,要请相师再奏,崔斌不可道:“断曲不续了。”飞琼只得告退而出。
果然次日,赵孟頫御前奏对,自诉其事,又道:“刑不上大夫,所以养人廉耻。平章笞臣,是辱朝延也。”帝甚怒,命阿合马谢罪于赵孟頫。后几日,赵孟頫马过红门外,因道路狭窄,一个不小心,连马带人摔进了金水河御沟中,靠伴当方救起。皇帝听闻,命移筑御墙,使道路增宽。阿合马闻之,赠孟頫钞五十锭,请买良马。由是赵孟頫等南臣声价日高。
时临元正,蒙古国俗以十二月为黑月,为阴气最盛、不祥之令;以正月为白月,乃纯洁吉祥之月。入土中原后,稍依汉俗,定以元正日朝仪,大宴百官。又新增了太庙祭礼,故十二月里礼部、教坊司、太常几处也忙起来。胆巴帝师又请荐佛事于太庙,连作七日七夜方休。萨仁图雅掌博教,又为长生天圣女,也请于帝前,正月行大祭礼。帝因问之。
萨仁图雅奏:“这大祭礼,如我国俗祭祷长生天一般,乃为乞求一年风调雨顺,天下太平。以前在草原上,各部合罕只乞求青草肥美,牛羊驯顺,长生天都庇佑,使之如愿。如今陛下为四海帝王,愿望比以前大了十倍。长生天便要陛下更大诚心,才好赐福。”忽必烈便问是以汉礼,还是照国俗。
萨仁图雅奏:“长生天教着:汉礼与我蒙古大礼原是一般。譬如其‘鸾刀奠礼’,便是国俗之‘割牲’;其‘燔燎告天’,即高升烟火上禀长生天,正与我每烧饭礼相通。名虽不同,礼则如一,都是告天祝寿,是虔诚底法度。”忽必烈大悦道:“都是告天祝寿呵,休拣什么差发休当者。”
因下旨:以平沙公主为蒙古太礼,充司祀监官,与集贤院、翰林国史院、太常寺议定祭礼礼制。公主便召众官于集贤院。诸祭酒、学士、太常博士都心里不悦道:一个巫女,偏要生事!
公主便将国俗讲与众人,道:“今年太庙祭礼宜用礼乐。草原旧俗,是割肉、奠葡萄酒、马奶酒,止用数样。至于三献之礼,愚以实当尊追古制;还请诸位耆宿共襄之。”众官不甚应和。公主只装不见其色,侃侃论三礼,以至于唐礼,一副真个要新礼乐的架势。
众人见此女娴熟汉书,且颜色和平,辞气谦冲,也不好意思与他为难。独一太常博士高声道:“我闻国朝烧饭礼用国朝乐。公主所举自汉至唐礼仪,所用尽是汉乐,不知来日祭祀如何处分?”
公主朗声笑道:“博士差了。什么‘国朝乐’、‘汉乐’,俱为我皇元之乐。依我愚见,三献大礼自然用雅乐;至于奠马湩、葡萄酒,汉制从前既无,便依草原旧乐,不知博士以为可否?”博士冷笑道:“今已入腊,要行汉礼、奏雅乐,必要定制乐章。如今我等虽粗定之,那能措办的及?”
公主笑道:“原来博士担心此事。萨仁图雅亦怀此忧,因早已代庖了。——自今年初,已请东平太常司诸乐工习之。唯有祭辞尚嫌鄙陋,音乐仍露俗拙,萨仁图雅智竭力穷,特乞诸位加意润色。”因自袖中抽出一卷,命与众学士看。众人看那郊庙乐篇,上是辞章,下附旁谱,其辞曰:
行礼
一、皇帝入门 无射宫 (顺成之曲)
熙熙雍雍,六合大同。维皇有造,典礼会通。金奏王夏,祗款神宫。感格如响,嘉气来丛。
一、皇帝盥洗 无射宫 (顺成之曲)
天德维何?如水之清。维水内曜,配彼天呏。以涤以曜,牺象光晶。孝思经则,式荐忱诚。
一、皇帝升殿 夹钟宫 (顺成之曲)
皇明烛幽,沿时制作。宗庙之威,降登时若。趋以采茨,声容有恪。曰艺曰文,监兹行乐。
一、皇帝入小次 (出同此) 无射宫 (昌宁之曲)
于皇神宫,象天清明。肃隶来止,相维公卿。威仪孔彰,君子攸宁。神之体之,绥我思成。
一、迎神 九成 黄钟宫 (思成之曲)
齐明盛服,翼翼灵眷、礼备多仪,乐成九变。烝烝孝心,若闻且见。泄泄端临,来宁来燕。
一、初献盥洗 无射宫 (肃宁之曲)
酌彼行潦,维挹其清。洁齐以祀,祀事昭明。肃肃辟公,沃盥乃升。神之至止,歆于克诚。
一、初献升殿 降同 夹钟宫 (肃宁之曲)
祀事有严,太宫有恤。陡降靡违,礼容翼翼。笾豆旅陈,钟馨翕绎。于昭吉蠲,神保是格。
一、司徒捧俎 无射宫 (素成之曲)
色纯体全,三牺五牲。鸾刀屡奏,毛包胾羹。神具厌饫,听我磬声。居歆有永,胡考之宁。
祭辞
太祖法天启运圣武皇帝 第一室 (开成之曲)
天扶昌运,混一中华。爰有真人,奋起龙沙。际天开宇,亘海为家。肇修禋祀,万世无涯。
睿宗仁圣景襄皇帝 第二室 (武成之曲)
神祖创业,爰著戎衣。圣考抚军,代行天威。河南底定,江北来归。贻谍翼子,奕叶重辉。
众人传观一遍,瞠目结舌。翰林见其文约理直,辞达气盛;礼部见其雅乐清正,若高山长风;太常见其礼仪中规循古,无舛有度。况是众人不备,他则有备而来。且岁已逼晚,当下都不出异议。
原来飞琼久有意复三礼,因见自唐朝六礼以来,祖与神或分祀、或杂糅,礼制议论纷纭失真,古不可复;今本朝以草原至古之俗续合汉官仪,正欲求与时俱新之道。见众人服膺,因笑说:“不备不虞,不可以师。萨仁图雅久已欲合国、汉,但恨才疏学浅,或有辞不达意、辞乐不合、章句拗口、礼仪舛错处,还望诸公不吝赐教。方才所说大祭礼仪典,更请斟酌。”众人躬身长揖,都道:“但凭公主吩咐。”看这公主起身还礼,落落大方,毫无得意造作之色。众人嗟叹不已,方始心服。俱出才智,齐心协力,商议一日一夜,定了太庙祭礼。之后礼部仙音院教习乐工、太常布置笾豆,至于徽政院掌仪署记录、供需库预备等,不消多记。
太庙礼已妥当,平沙公主遂往凤仪门来看教坊乐舞。皇帝即位初,即诏东平礼乐人俱到开平,新制雅乐享于都省,此时宫廷乐舞都隶于太常寺大乐署,乐工皆训在东平,掌事几个与飞琼颇相熟。飞琼看典礼都妥当,郊社、宗庙、社稷所用宫县、登歌、文武大舞皆已齐备,也放了心。
听见钟鼓齐鸣,和鸾雍雍,心里却有些寂寞发作了:我在这里辛苦作这一场,终于鼓钟于宫,不过使鹡鸰趋之,爰居避之;虽我不恤人之言,然而人生在世,总以有知音为乐。——谁闻此曲,能真会此意,真知我心?
暗思:只恨相师政太繁,不肯在此道用心了。又转思:文丞相困在土牢一隅里,不复与论人间更替。除他二人以外,世间其安有斯人?
当时虽敞阔一区,万人如海,歌舞挞地动天,眩然繁盛;自己茫然环视,四顾若无人。出了半日神,走过来闲看这边宫廷燕乐,此处乐舞皆是备大明殿新正质孙大宴的,却是教坊司的乐音王队在此编排,十六人一队,依乐踏舞,状极异妙。飞琼问是何舞。答说教习天魔舞。
飞琼不然道:“谁要作天魔舞来?天魔是天子魔。此是佛中欲界主,湎于世间玩乐,今值新年而作舞象之,寓意不佳。”女妓等皆告曰:“还有南边传来的乐舞,乃是南宫人所授,以备更换。现亡宋雅乐器、乐工都在,公主要一观否?”
飞琼摆手道:“彼郑卫、濮上之声,更不屑一作。当以别乐舞易之。”命都罢去,“我与汝教演《白翎雀舞》。”命一字摆开了秦筝,自拨琵琶领之,女伎应乐而起,随乐高为舞。一曲将终,重扫疾拂,四下摇乱,忽齐齐止息,女乐应声定格。飞琼横琴抚掌大笑。忽听人道:“末句不祥。”飞琼急看其人,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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