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月

　　十月初一。这天下了很大的雨，乌云笼罩着整个彭城，白昼如黑夜般阴沉，人的心绪也随之低落，一切都了无兴致，只有纷乱的雨声还透着几许生机。
　　宋昱掀开帘子时，正遇上几道惊雷劈下，刹那亮白了原本昏暗的天空。
　　这样的天气最易使人懈怠，他从微月手上接过信，想嘱咐对方几句，转念一想这些暗卫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也不会松懈，也就作罢。
　　来信出自宋三公子之手。他那个向来不苟言笑的弟弟，首先询问了宋离的身体状况，继而劝诫他道：这样的多事之秋，如果宋离已经恢复良好无须担忧，宋昱作为宋家少主就不应该长时间守在定北候府，以免予人可趁之机。
　　虽然内中用词恭谨，宋昱依然察觉到了弟弟语气里的不耐烦——近年来他全权负责宋家事务，一直是弟弟宋衍从旁协助，如今他在侯府清闲了这些时日，却将大半要事都压在了自己那个尚未弱冠的弟弟一人头上。
　　说来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阿衍早该习惯了他这个不靠谱的哥哥才对。宋昱嘴角噙着笑意：“看来阿衍被累着了。”
　　于是摸了摸自己胸口还有良心的宋大公子决定明天就启程回去。外间大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趋势，还不知要连下几日，可宋昱既然这样说，微月知道此事已成定局。
　　冒雨上路倒无所谓，她只是突然想到，明天华裳就该来了。
　　夜十一用耸人听闻的法子治好了宋二公子的先天不足，桃源自然要派人来取取经，华裳自告奋勇接下这个任务，而从她给微月的传信来看，该是非常期待这次重会。
　　微月不经意瞄了眼屋外大雨滂沱：华裳说还有个惊喜要给自己，如今错过了，实在是有些可惜。
　　注意到微月的反常，宋昱捧着她的脸转向自己：“怎么了？”
　　微月立刻答：“属下无事。”
　　宋昱不再多问，视线也被大雨捉走。这风雨满城的架势让他隐隐有些不安，只希望今天别闹出任何岔子才好。

　　可这一天注定是漫长的一天。
　　把自己锁了多日的乔五小姐终于打开房门，微月见她一个人倚在廊下望着大雨出神，便上前唤道：“若初小姐？”
　　乔若初回过头，深深凹陷进去的双眼和眼中模糊不堪的血丝使她的美丽大打折扣，连微月见她这副憔悴模样也不禁愣住。
　　她缓缓张口，声音低哑：“今天是寒衣节，我想给姑母……和念离，烧些寒衣。”
　　微月立刻明白乔若初是被大雨阻挡了去路，可这样的天气本也不适合祭祀，正想劝对方回去，乔若初又目光恳切地看着她道：“请你帮我备些祭品，好么？”
　　见微月犹豫，乔若初垂下眼，失落道：“抱歉，这不是暗卫应做的事。”
　　这一退让反倒让微月拿定了主意：“不，属下也有想祭拜的人。只是小姐，您不能离开侯府。”
　　乔若初黯然笑了：“就算可以离开侯府，我又该去哪里祭他呢……”
　　因为乔念离没有灵柩，没有坟墓，什么也没有。不论是作为身负诸多秘事的宋家暗卫，还是以心换心救了宋离的恩人，他都绝不能在这世上留下任何痕迹，那少了一颗心脏的尸身早被暗卫火化成灰，到最后他什么也不曾留下。
　　片刻后微月果然备下了冥纸冥衣与乔若初一起祭拜亡人，乔若初不曾以这种方式亲自做过这种事情，她跪在地上，捂着不小心烫伤的手指，眼中空空的，早已哭干了眼泪。
　　她看见微月不曾停歇地将一张张冥纸扔入火中，跳跃的火光映在对方眼中，替代了那里应有的炙热情绪，于是问：“你想祭的又是谁呢？”
　　微月老实回答：“故友。”
　　乔若初顿了一下：“暗卫吗？”
　　“是的。”
　　“这样啊……”
　　乔若初想起念离也曾是宋家暗卫，心中又多了一份怅然。百人暗卫是使宋家立足天下的重要战力，无论多么强悍，死伤更替从来不在少数，微月会有故友为此而死也是自然的，可看她这副平静神色，莫不是已经习惯了同伴的离去？
　　“你不怨吗？”她问微月。
　　微月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乔若初在问什么，反问：“小姐可见过为国捐躯后反而怨恨祖国的士兵？”
　　打身为暗卫那一刻起，他们就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能为宋家而死，便是死得其所。
　　乔若初揪着自己的袖子：“是啊，你们都是这样的……”
　　义无反顾，忠心耿耿。所以念离肯定也是一样的，念离肯定……不会怨她的。
　　烧完了最后一点祭品，微月对着天地洒了一坛酒，随着火势渐渐湮灭，她的眼中归于沉寂。
　　她伸手为乔若初开路：“若初小姐，请回吧。”
　　乔若初犹豫了一下：“离哥哥呢？”
　　“在与夜先生下棋——先生不许二少爷下床。”
　　乔若初的失落溢于言表：“也好。让离哥哥好好休养吧。”
　　微月再次伸手：“小姐，请回吧。”
　　乔若初回了房，又把房门锁死。可没想到晚上那扇门再次打开，这回出现在大家视线里的乔五小姐略施粉黛，虽然疲态难掩，相比上午那副模样已然精神了许多。
　　上下都打点过了的宋大公子刚从孙焕那边辞行回来，看见乔若初候在门口，身子似乎还虚得很，快步上去搀了一把：“有事吗，若初？”
　　乔若初做了一个万福：“前几日幸得大公子照料若初，一直也没有机会当面道谢。”
　　听她这样说，宋昱就知道这位乔五小姐终于是重新振作了。好端端一个美人险些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可给他心疼坏了，便微微笑道：“若初想要谢我，不如就吃点东西吧。”
　　“我……”乔若初几天不曾进食，现在也无甚食欲，刚想婉拒，宋昱又道：“否则我可是不认的。”她只得改口：“……谢过大公子。”
　　宋昱立刻叫人备了一桌口味清淡的菜式，宁愿乔若初被盯得不自在，也要亲眼看着她吃下东西才肯放心。
　　他一边给乔若初夹菜，一边哄小孩似的劝道：“若初可要好好养，养好了才能回家，不然乔老太爷看到若初不如离家的时候好看，非扒了我一层皮不可。”
　　乔若初被他逗笑了：“爷爷怎么会迁怒大公子。”
　　“那就好。”宋昱托着下巴笑道：“今儿这雨下的，死气沉沉的，但是能看到若初的笑容，我心里倒是天晴了。”
　　乔若初脸上一红，低头喝了口粥。

　　仿佛要应验宋大公子这句话一样，入夜后雨势果然小了许多，乌云散去，带出了一片月明星空，只剩绵绵细雨还在敲打着地面。
　　于是临行前夜宋昱得以端了酒坐在回廊下对月小酌，可惜难得的闲情雅致还没享受多久，便听见侯府内躁动起来。
　　宋大公子耳力惊人，辨别出骚动该是始于西厢。他想以孙焕的暴躁性格，侯府偶尔有些吵闹也是正常的，只要没有波及到此，他也懒得理会。
　　可过了片刻，骚动迅速蔓延，宋昱听见有大批人马正向后花园赶来。他担心对方会扰宋离清梦，十分烦躁地收起酒囊，正要前去阻止，又看见阿康惊慌失色地扑过来：“不好了，大少爷，不好了！”
　　宋昱意识到，自己明天大概是走不了了。
　　阿康会过来，证明此事八成与宋离或夜十一有关，他立刻拽着阿康赶往源头的西厢：“路上说。”
　　“先生已经过去了！”阿康跌跌撞撞跟上他的步伐，下一句话便让宋昱眉间紧紧拧到了一起：“——孙妙言死了！”

　　宋昱匆忙赶到西厢，发现其实根本不用阿康讲给他，他只消一眼就看懂了事情的始末。
　　孙妙言的尸身还留在床上，头颅与脖子之间空出了一道缝隙，竟是被人分尸两段，而胸口还有一个血淋淋的黑洞，内中该有的东西，那颗心脏，就安安静静地摆放在镜台中央。
　　惊人的血量染红了整床被子，从床脚一路淋漓到镜台，再到门外，被雨水冲刷成了一副血色的墨染画。血迹的尽头，宋昱看到孙焕正与夜十一缠斗在一起。
　　相比只是略显不耐烦的夜十一，孙焕俨然一头疯兽，双目通红，青筋并起，雨水湿透了他的发髻，散乱的头发贴在脸上，使他的表情更显狰狞。
　　孙妙言是孙焕宠爱至极的小妹，她一死就犹如一块陨石砸到了定北候府，天崩地裂下无人可以安然脱身。何况杀死孙妙言的人……宋昱看着墙上用血写就的四个歪歪曲曲的大字，心中已有了眉目——
　　妙手回春。
　　这四个血字就像一句嘲讽，嘲讽着刚刚获得新生的孙妙言，也嘲讽着为她妙手回春的夜十一。
　　妙手回春，妙手回春，我如今挖走她的心，斩断她的头颅，你可也再一次妙手回春？
　　对于这种针对性极强的挑衅，夜十一本人固然不甚在意，然而子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因此孙焕一见到夜十一，便疯了一般拔剑砍来。
　　夜十一着实为惹上这样的麻烦事感到烦躁，他懒散惯了，又并非什么侠客，不喜欢动辄以武力拼个高下，雨水带来的粘稠更加令他不快，奈何孙焕本就武功高强，此刻更是个连命都不要的疯子。常人对上疯子总是难以抵御，夜十一意识到自己多少要认真起来，赤手空拳的他便顺手抽出一旁侍卫的佩剑作为武器，可就是这个握剑的功夫，他被孙焕逼至角落，一个不小心，右臂竟被孙焕砍出一道深深的血口。
　　夜十一眸色一暗，慢慢抬起头看着想要乘胜追击的孙焕，后者理智尽失，自然看不到夜十一眼中燃起的杀意。只见夜十一以长剑拖地，反击一触即发，战局却被及时闯入的宋昱打断。
　　宋昱从身后搂住夜十一，紧紧按住他持剑的手，小声劝道：“先生，不要冲动。”
　　夜十一的杀意消减了几许，仿佛一团失控的烈火被寒冰湮灭了热情，又开始温和地燃烧。
　　而孙焕也停下了攻势，宋昱出现后他的理智回到了身体里，重新整理过现状后，他剑指宋昱，满面怒容：“宋大公子来了，很好，很快便轮到你——给我拿下！”
　　四周侍卫正要动手，宋昱无奈，没忘了继续箍住夜十一：“侯爷先冷静一下。”
　　“冷静？”孙焕冷笑道，“和这件事有关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我要拿你们的血祭我妹妹的亡灵！”
　　“说的也是。”宋昱点点头，“此事我们也很遗憾，我理解侯爷的心情，但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杀死令妹的凶手，相干人等都处置了，又如何寻找凶手呢？”
　　孙焕迟疑了一下，此时有管事的战战兢兢跑过来，覆在孙焕耳边道：“侯爷，到处都找不到锁月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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