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狐妻

　　夜晚，清歌楼灯火通明，欢声笑语，有锦衣华服的男客搂着美丽的春衫女子走进一间间屋子，窗棂纸上映出屋中依偎的身影，晚风呜呜刮过，传来可疑的吱吱笑声……

　　突然，门外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借着屋外廊间的灯笼，映出一个婀娜纤细的女子身影，影影绰绰，摇摇曳曳。

　　“笃笃笃。”敲门声再次响起。

　　风吹地灯笼摇来晃去，那人影便如一团滴入水中的墨渍，浅浅晕染开来，又慢慢汇拢，恍惚间那头部渐渐拉长，腮部变尖，那堆叠的流云髻好似两只尖耳朵……

　　“谁！”宁仲身体前倾，背部绷紧如一把弓，看向那扇门。

　　“是我。”女子的声音如山涧流水，短短两字却仿佛成竹在胸，似乎理所当然地认为屋里的人必然认得她，且必会见她。

　　“进来。”事实也是如此。

　　门被轻轻推开，女子的春葱玉指在深褐色门扉上显得更加细而白，指甲晶莹，泛着一层血晕。

　　“真是好巧啊！”辛四娘微微笑着看向宁仲，好似两人是在集市路口相遇的，而非在这烟花之地。

　　宁仲将视线从那双扶着门扉的手转向对方的脸，又从对方弯弯的桃花眼转向后面站着的青衫男子，问：“你们为什么在这儿？”

　　辛四娘自以为风流地飞了宁仲一眼，道：“你来这儿做什么，我们就来这儿做什么喽。”然后耸了耸鼻子，道：“我怎么闻到一股血腥味，宁仲，你玩得未免太狠了。”

　　宁仲：“……”

　　王嫣实在是有名，辛四娘是个年轻女人，两人长得又都不凡，宁仲可不想逛个清歌楼还被围观，皱眉道：“你们进来再说。”

　　辛四娘笑嘻嘻地拉着王嫣的手进屋，又转身合上门。

　　自从辛四娘离开宁府后，宁仲倒是第一次同时看到王嫣和辛四娘，竟发现这两人不知何时变得如此熟悉彼此，似乎相识了好久，心中一时复杂难辨。

　　王嫣轻拂过长袍，在屋中的另一张长榻上坐下，对宁仲道：“怀远将军真是好兴致。”说罢促狭一笑，似乎十分理解的样子，然而不待宁仲做回答，自己先皱起了眉头。

　　宁仲并不想理会王嫣，也不关心他在想什么。倒是一旁的辛四娘发觉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看了王嫣一眼。

　　“你，”宁仲道，“你……”看着一脸理所当然站在这儿的辛四娘，宁仲竟觉得无话可说，只得转向了王嫣……还是无话可说。

　　辛四娘拍拍宁仲肩，道：“你要进去看看吗？”

　　宁仲一脸无话可说地看着辛四娘——无论从什么身份看自己都不适合进去。

　　“好吧，”辛四娘从来都很善解人意，道，“我去看看。”

　　宁仲：“……”完全不需要你进去啊。

　　辛四娘绕过屏风，推开纱帐，看那小皇帝整个人缩在印染大朵不知名红花的锦被里，一张本就尖尖的笑脸显得十分孱弱，眉头微微蹙着，唇角下拉，是一副又严肃又可怜的模样。辛四娘伸手摸摸她脸，入手一片凉腻，显然是出了一身冷汗。

　　小皇帝一直女扮男装，虽万事有人伺候，但显然没有可能像照顾女子一样对之体贴入微，平日吃食寒凉不忌，月事便万分难熬，现在腹部绞痛难耐，生生痛出一身冷汗，却唯有痛到极致时哼哼几声，并没有大的动作，可见忍功了得……

　　人家也是很不容易才睡下的，辛四娘想想也没必要叫她醒来，自己更是对伺候女子……处理月事没有丝毫兴趣，最后手掌运转灵力，帮她舒缓了疼痛——也不知道帮助天子止痛算不算功德一件……

　　“我帮她缓解了疼痛，好好睡一觉，明日起来她自己总会处理的。”辛四娘走了出来，衣袖拂过桌几，那被小皇帝清理地干干净净的小几上便出现了三只白玉酒杯和一壶酒。

　　“你此去垄沪，也不知以后我们能否再见，相逢即是有缘，且饮了这杯离别酒，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说完辛四娘一饮而尽。

　　“……后会有期。”王嫣笑着饮下了杯中酒。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是辛拂衣也好，是辛四娘也罢……总之谢谢。”宁仲满饮一杯。

　　直到辛四娘白色的衣角消失在门口，宁仲脑中还回闪着辛四娘如花的笑颜——在灯火下仿若荧光，一双剔透黑眸还是亮地惊人。先不论她容颜清丽动人，哪怕是那一双眼，也是世间独一无二的，见之难忘。有一瞬间，宁仲仿佛觉得……自己曾是见过她的，在破败的、寒冷的、孤寂的夜晚，隔着跳跃的柴火，女子打量的眼神透着不谙世事的好奇，好似坊间流传的山鬼狐仙。

　　……不对，她本就不是普通的……人。宁仲兀自一笑，奇怪出现在自己脑中的既陌生又熟悉的画面。

　　宁仲走的那日清晨，临水晨雾漫漫，人在外面走一圈回来身上的衣服都会湿透一层，宁仲带着十二亲兵，铠甲上也是薄薄一层水珠。他们骑着小皇帝赏赐的战马穿过寂静无人的官道，临水的城门在他们面前缓缓打开，薄阳恰好穿透清晨浓重的雾气，洒在他们身上，他们就这样悄无声息离开了南楚新都，在所有人醒来之前。

　　宁府内院，宁老夫人跪在佛堂的蒲团上，垂首默念一篇佛经。她知道儿子此去路途艰险、前途难卜，降临到他身上的任何苦楚自己或许都将一无所知，即使知道也无法像他小时候一样庇护他……作为一个母亲，她终于等来了世上大多数母亲都将面临的这一日，她也只能像大多数母亲一样，唯有祈求上苍保佑以获得心中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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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垄沪是乌渡河防守最弱，河流最窄的的一处地方，那里由于地理特殊，河流南岸冬春两季干旱少雨，气候干旱，河道会变窄，一到秋夏两季，又潮湿多雨，河道变宽，河流北岸植被密集，气候却正常许多。因为河道变化，冬春两季这里极容易渡河，甚至有擅水的人直接洑水过河的。这也是南楚特意在这里增加兵力驻守的原因。

　　宁仲和林怀易分析认为，北魏野心昭昭，是必然会渡河的，冬春两季水势平缓，是最可能渡河的时机，只不过到底是从哪里渡河，如何渡河，就无法预料。不过南楚上下都觉得垄沪一带是薄弱地带，宁仲却以为，若自己是北魏人，反而不愿意通过这处进攻了，还不如找一处守卫薄弱的地方，悄无声息过河——最有可能的是来一出暗度陈仓。

　　宁仲十分担心到那时候，兵力疲软的南楚是否能抵挡得了北魏的进攻。

　　好在胡老将军几年来从未懈怠过操练军队，士兵们精气神都是不错的……因此每一个看起来都摩拳擦掌想和这天降的怀远将军比试一场，如果能将这个无知小儿揍个鼻青脸肿就更好了。

　　军队是十分奇怪的一个团体，因为共同杀敌，士兵之间的情谊说是情同手足也不为过，因此他们有很大的凝聚力，士兵对将军的忠心有时可以胜过对天子的忠心——事实上，很难让人对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忠心耿耿，即使有，也是十分脆弱的，虚幻的。所以当初作为南楚将领的陈太祖黄袍加身割据为王并不奇怪——陈太祖并非第一个叛乱的武将，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因此兵权便成为十分敏感的东西……皇帝不能一点不放，也不能全放。宁仲此次作为正三品怀远将军，突然替换了积威已久深得人心的胡老将军，前者寸功未立，又恰好在帝后大婚之后，很难服众，一些内心脆弱敏感点的……登时就觉得心寒了都……

　　此种情况，宁仲和林怀易当然是预料到了，对策也很简单——宜疏不宜堵。

　　胡充之护老将军与宁仲父亲曾经也算是有忘年之交，武将之间的交情不像文臣之间好似总有些猫腻，武将相交的原因是很简单的——若非对方的确有本事，是很难入得了自己眼的。宁仲的父亲是凭着自己的军功一步步爬上去的，年轻却稳重，偏偏长得不仅不赖，反倒有几分书生的儒雅，在一众五大三粗的武将中显得那么与众不同，可是差一点就被胡老将军招去做女婿的——最后没做成，却是因为胡充之他一直没能抱上一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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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充之虽没见过宁仲一面，但对故人子女，情感上就好比是对自己的孙子一样——老人家对孙子一辈，可是无比稀罕的。他接到宁仲带来的圣旨，首先是不大高兴的，并非不高兴自己要交出兵权，而是不高兴小皇帝一声不吭把一个小孩儿派过来了，也并非轻视宁仲，而是觉得自己一把老骨头，死了就死了，可宁家也就剩下一个儿子了，挺不容易的，你糟蹋了人家女儿就算了，怎么还不好好对待人家儿子啊……护老将军就是这么耿直……

　　“想必胡将军是不放心我，不过也是情有可原，我虽自小陪父亲住在北疆，但之后在京都住了十年之久，难免有些疏于操练……军中弟兄都是真刀真枪练出来的铁血汉子，宁仲少不得要多讨教几番，将本事练上去，才好和各位并肩杀敌。”

　　宁仲话都说到此种份上了，胡充之怎会听不出他未尽之言，大笑着拍他肩膀：“不错不错，让我看看镇北侯的儿子到底有没有他老子一样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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