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凉薄清秋夜

　　哼哼唧唧骂完一通之后，尹千福有些累，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有谁在揪着他的鼻子不放，力气不是很大，可是不舒服，他下意识动了动，把脑袋侧过去，躲避那讨厌的手指头。
　　可是他一动，那手也跟着动，他躲了几下，还是没躲过去，本来就心烦意乱，被吵醒更是不高兴，一抬脸张嘴便冲那手咬去。
　　嘴里真咬到了东西，意识才慢慢醒过来，他睁开眼，一时糊涂了，不晓得自己身在何方。然而眼前那个，穿着难看得要死的黄衣的，眉眼生得俊朗却叫人看了就生气的，不是坏狗是谁？
　　自己嘴里咬着的，正是他的手。
　　一旦意识到这点，尹千福便用力狠狠咬下去，非得叫他掉块肉不可！叫他晓得，被人咬被人吃有多痛！
　　徵黑面不改色，也没抽出自己的手，尹千福真咬下去的时候，反倒自己犹豫了……咬出了血，岂不是弄得自己满嘴都是？他又不是坏人，不吃人肉喝人血的，反倒恶心自己了。
　　他呸一声吐出徵黑的手，胡乱一抹脸，支撑着坐起来，没好气的说：“脏死了！”
　　徵黑看一眼涂满口水的手掌，抬手在尹千福的脑袋上揉了两把，尹千福恨恨别开脑袋，甩开他的手：“狗爪子拿开！”
　　他这时候才看清楚自己的处境，他不晓得怎么的竟离了荻柳峰，又落到了大坏狗手里。然而周围的情景有些奇怪，他蹙眉看了一圈，突然瞪大眼睛：这是尹家！他家！
　　是无人的寂静的尹家，一草一木还是他当初离家的模样，好像是他脑海里刻下的记忆被人原样端出去一般、
　　徵□□：“别看了，不是真的。”
　　尹千福只分得出心神瞪他一眼，尹家很大，他记忆里的尹家有太多的东西，他恨不得用眼睛把它们都装进去。虽然能在记忆里看到，可是那是脑海里的纸片，就算被风吹起来，也是薄薄的一片，毫无血肉。此刻，尹家活生生又在自己眼前了，便不是真的，他也要好好再看看！
　　不是到此刻，他也不晓得，其实他很想回去，想回到还是又丑又胖的时候，傻乎乎神气十足，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怕，成立里除了傻快活的过日子就是傻快活。

　　徵黑盯着他的脸，突然又把手凑过来，在他脸上抹了抹。尹千福的思绪被他打乱，不耐烦去拍的他手，没好气道：“听不懂是不是，说了狗爪子离我远点，脏死啦！”
　　徵黑看他，眉头中打了一个结，“你要哭了。”
　　不是疑问句。
　　尹千福呸一声，“你哪知狗眼睛看到我要哭了！我哭什么，傻子才哭呢！你讨厌不讨厌，我做梦你都在，我回家了你还跟过来！我都晓得你是坏狗，我不要你了，你死赖着跟我回来做什么，你要脸皮不！”
　　徵黑的眉头更紧了，他大概是在思考怎么说，憋了一会，才道：“不是。”
　　“不是什么？你不是癞皮狗，没跑到我梦里讨人厌？还是你不是坏狗？”尹千福偷偷掐了自己一把，果然是不疼的，晓得这是发梦了。他自己的梦境里，还怕什么，自然怎么痛快怎么来。
　　“你，你给我趴下，在泥土里打滚，说‘我是坏狗，我是癞皮狗，我错了。’”尹千福仰起下巴，颐指气使，他的梦里，自然都是他说了算。
　　徵黑果然微微弯下身子，云雾笼罩了他的全身，等到再看清楚时，原地便是一头黑色的大狗。
　　是还没生出双角，还没长得像小山一样大的大狗，是当初还在人间的样子。
　　黑大狗很听话的，在地上连连滚了几圈，爪子尾巴扬起无数泥土，没一会子，黑色的漂亮大狗便变得灰扑扑的，变成脏兮兮的土狗了。
　　它还张嘴嗥叫了几声，听起来不大像狗的汪汪声，也说不出像什么，尹千福只当它在乖乖喊“我是坏狗我错了”。
　　他大黑狗，这么大一条，看着威风凛凛的，此刻却泥土里打滚，弄得自己笨拙而又狼狈，他什么时候看过大狗这个样子？不由噗呲一声笑出来。
　　笑声还残留在空气中未散去，眼泪啪嗒就掉下来了。

　　尹千福打小就被捧得厉害，少爷脾气不小，然而自从遇到李不后，生生被收拾得成了个怂货哭包，一路从尹家哭到了荻柳峰，此刻便是梦境里，也止不住眼泪。他想反正没人看见，便不觉得极其丢脸，吸吸鼻子便抱膝坐下，眼泪也懒得去管。
　　打滚撒欢的大黑狗慢慢踱步过来，在他身旁默然立着不动，尹千福也不理它，实在是看见它就又是想哭又是生气，总之就是不舒服，最好是眼不见为净。
　　偏偏大黑狗没眼色的，居然还来招惹他，凑过来，伸出大舌头在他脸上划拉一舔，两道泪痕便变成了一团湿。
　　尹千福张嘴便想骂，可是一抬眼便看见大黑狗那漆黑的眼睛默默凝视着自己，水汪汪的静默的黑眼珠子，温顺的，无害的，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的。
　　“你……”尹千福撇撇嘴，还是伸手抱住了大黑狗的脑袋，轻轻摩挲着，小声道：“你是坏狗，我不喜欢你啦。”
　　大黑狗用湿漉漉的鼻尖去碰他的鼻梁，蹭了蹭，冰凉的触感却叫人觉得安心。

　　“你生气了。”
　　脑海里传来声音，像是从前的李不，带了点含糊，又像是从大狗含在嘴里嘶鸣发出的。
　　不是疑问句。
　　尹千福用手掌去捂大黑狗的嘴——反正它也不张口说话！——却被大黑狗的大舌头扫过了掌心，引来一阵麻痒，手心里湿乎乎都是口水了。
　　尹千福也不觉得恶心，却还是收回了手。“我被你气死了。”
　　大黑狗潮湿而温柔的眼睛静静看着他，似乎有些不解。
　　“我把你弄丢了，心里头一直想着，放不下，后来我叫真君捡去做童子，我把你给忘了。那怪不得我——可你又没忘了我！”说起来还是有些愤愤不平，若是他还记得，看见大狗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不晓得会有多么高兴！可是大狗却欺负他不记得了，跑来找他，却不是为了他！
　　是因为他，因为他是一颗看上去很好吃很多人想吃的大果子，所以大狗为了那什么西王来找他，骗他去死。
　　“你对我不好，从前对我好的也都不算了。”虽然只是梦里，当着大狗的面说出来，还是觉得有些难言的伤心。“我讨厌你。”
　　大狗摇了摇脑袋，李不的声音在尹千福脑海里斩钉截铁地道：“不。”
　　“没有不，我讨厌你了，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了！”
　　“不。”
　　尹千福气得去揪大狗的鼻子，他说了是就是，没有不！
　　大狗任由尹千福在自己鼻尖上捣乱，想了想，歪了头，自己把脑袋送得更近一点，还轻轻去舔尹千福的手腕，眼神里流露些许讨好之意。
　　尹千福铁石心肠：“讨好我也不抵用，我快被你气死了，怎么还会喜欢你？”
　　然而说着他自己先低落起来，像是在大雨中茫然四顾的无家可归的小动物一般，低下脑袋，沮丧的可怜，“算了，我本来也快要死了。”
　　脑海里的声音越发坚决：“不会。”
　　大狗这话说的真没意思，肚子里那颗要命的金丹还在呢，什么时候西王想起来了过去取，真君又一错眼没看住，他就要死了的。何况，这还是大狗喂出来的呢。
　　不是为了他，也不是真心喂他，都是假的，骗子！
　　尹千福吸吸鼻子，眼泪又要出来了，他讨厌这个样子，动不动哭鼻子，像个还穿开裆裤子的奶娃娃，被人欺负了便哭啼啼回家去告状，又蠢又没用。可是，他现在还找谁哭去呢，他都离开家那么远了，唯一剩下的大狗反过来欺负他。
　　还能找谁哭去呢？

　　大狗抬起一只爪子，搭在尹千福的肩膀上，像是想要为他拭去即将掉下来的泪珠子，可是尹千福这次却忍住了，狠狠吸了几下鼻子，硬是没叫它们掉下来。
　　“不会死的。”脑海里的大狗嘶鸣声越发重了，像是闷在胸膛里，被千斤的石头压着，却还是拼命要说出来，以安慰对方。“我们一起，不会死。”
　　尹千福眨眨眼，下意识摸了自己的小腹，那里是丹田，里头有一颗快成型的金丹。
　　“骗子……”
　　他们一起玩，一起吃好吃的，一起看群山云海，然后他一个人去死了，再没有什么一起了。
　　“我做梦你都骗我，你真是，真是……坏死了。”
　　尹千福实在忍不住，拿手去抓，张嘴咬，用脑袋去顶，要眼前这个讨厌的家伙赶紧消失，别在自己梦里晃荡了！别在眼前出现！不要听这些骗人的话！
　　变回人形的李不甚至是纵容的，任由尹千福像个失控的小老虎一样，胡乱而盲目的拳打脚踢，在他怀里横冲直撞。反正他的怀抱很大很紧，会护好来的，不会让生气的小胖子伤到他自己。
　　尹千福安静下来之后，他像是一条大犬般再次凑上去，脑袋歪着贴上他白皙的脸庞，亲昵的蹭了蹭，同时毫不设防地将自己柔软的脖子暴露在他面前。
　　“我护着你，我们一起，你不会死。”
　　尹千福傻愣愣坐着没动，他还在想这个梦真长，真慢，怎么过了这么许久了，还是在这里，还是同样的情景？
　　他想，是啊，大狗答应了要护他周全的，是不是因为他把大狗丢了，所以大狗才不记得这个承诺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