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菩萨

　　迦蓝是最后一个到的。他在那迷宫般的回廊里耗费的时间，远比其他人都要漫长。

　　“我就推了三扇门，”阿常凑在他耳边小声分享经历，“第一扇后面是片草地，第二扇里堆满了书，第三扇一推开就到这里了。”

　　迦蓝沉默。他自己推开的门后，只有无尽延伸的通道和更多紧闭的门，循环往复，仿佛没有尽头。

　　“你为什么会想要……开门呢？”他问。
　　阿常愣了一下：“哎？我还真没想过，就觉得应该开。”

　　迦蓝意识到，那种“应该开门”的念头是共通的，但阿常并未像他一样穿过那片诡异的雾气。

　　他看向葛远，少年用那双过于沉静的大眼睛回望他，片刻后别开脸，却默默伸出手，比了一个“五”。至于柳成，他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摆出了一副要么不说，要么随便编个数字骗骗你也行的无赖样。但迦蓝大致也看出来了，恐怕只有他自己的路格外漫长而且特殊。

　　“说起来，小佛子，你又是推开了几扇门才走到这里？”柳成似乎好奇了好半天了，终于找到机会就赶紧问了。葛远听了却认真的看了迦蓝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

　　迦蓝回想着那片混沌，“记不清了。就是很多，几十扇？或许……更多？”看着大家奇怪的表情，他主动把话题往回扯了扯，“所以我错过了什么？”

　　“其实也没啥，”阿常一脸心疼，觉得菩萨这一路真的辛苦坏了。“就刚才有个夫子来讲过规矩。”他形容那夫子时，小脸皱成一团，“他长得挺吓人的，脸白得跟糊墙似的，眼睛拉得老长，嘴却只有这么点——”他比划着小指尖，“说话嗡嗡的，像好多虫子一起叫。”

　　“不过他倒没做什么坏事，反而跟我们讲了些注意事项。说我们既然都是来参加澄观书院内部讲学的，那要遵守这里的规矩，争取早早获得圆满。”阿常学着夫子僵硬的动作，指着腰间的牌子，“他说这玩意叫莲牌，是拿来记录什么愿力的，等上面的格子都填满了，我们也就圆满了，可以离开了。离开的时候不仅能见到菩萨，还能得到怎么怎么大的快乐。”

　　怎么越听越像骗子？迦蓝揉了揉额角，随即他又想起了圆觉和尚提到过的极乐。但怎么……都更像是在骗傻孩子？还是不给糖只给概念硬骗的那一种。

　　“还有么？”

　　“夫子只说是让我们好好工作，认真听课，组上队伍，莲牌上的格子就会慢慢满了……”阿常说得干干巴巴的，几乎没什么有用细节。柳成听着就乐出了声，然后被委屈的阿常狠狠地瞪了一眼。

　　迦蓝安静地听着，等阿常终于说完，他用那种近乎慈爱的目光看了傻小孩一眼。这目光里沉淀着太多未说破的东西——阿常听不出的陷阱、被轻描淡写的危险、以及“圆满”二字背后可能藏着的血腥气。

　　“夫子没细说，是因为计算方法每天都在变。”一直沉默的葛远突然开口，他坐在地上看一本书，这时却抬了头，“格子填充需要琉璃愿力，愿力获取要看每次的任务。有时是看听课时长，有时是看工作的贡献度，有时……要看奉献给菩萨的心够不够诚，能舍弃的够不够多。”

　　“但若是心诚，菩萨也会给奖励。”葛远撩起袖口，少年手腕上有一块淡粉色的新肉。柳成笑嘻嘻的点了点葛远的手臂接过了话，“有些人会涨格子进度，但有些人只会被修补疤痕，嘿，你们猜上次菩萨最喜欢的心意是什么？”他看着葛远，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是那个人……关于他娘拿手菜吃起来是个什么味的记忆哦，可惜即使如此，还是没拿到第一呢。”

　　阿常听得一愣一愣的，迦蓝却突然问：“填满后呢？”

　　“会……圆满？”柳成自己似乎都不是很确定，“他们都说圆满了就可以成为菩萨的眷属，会享受极乐，或者带着菩萨的庇护离开从此大富大贵。”他说这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自己莲牌上两个接近满了的凹槽。“想要圆满，要么填满莲牌，要么得到菩萨垂怜，要么……”他抬眼看向远处还在匆忙交涉的人群，“成为小组内的第一名。”

　　柳成似乎还想说什么，未出口的话却被广场中央突然爆发骚动打断了。一个青年突然把另一个带着青布带的少年踹到，他用膝盖抵住对方胸口，强行抢了对方腰间的莲牌。

　　“哦豁，他真勇敢。”柳成啧啧赞叹。
　　“他犯规了。”葛远轻声说，眼中有些许的同情。

　　抢牌子的青年恶狠狠的看着四周，被抢的人出乎他意料的没什么抵抗。青年直觉有哪里不对，可他还没动作，就被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三个夫子围住了。他们也穿着一身白衣，乍一看上去看起来跟迦蓝的还真有几分像。
　　原来他们刚刚怕的是这个。迦蓝想起了他刚到时那些人的眼神。

　　那三个夫子一拥而上，按住青年，捂住嘴，蒙住眼，捆住四肢，硬生生的把人拖走了。那人还想挣扎，四肢就都被敲折了。他哀嚎，嘴里却被塞满了布。那些夫子动作熟练极了，全程也不过几个呼吸而已，他们之间没有交流，对其他的人也看都没看，地面上留下拖拽的血痕，那些血痕又快速的渗入地下，消失不见了。

　　“他会怎么样？”
　　“会被治好，再被处罚，跑后送去修心。”柳成笑的有些古怪，那是明目张胆的嫌弃，“这书院似乎很喜欢学员被送去修心，队伍里成绩最差的要去修心，犯了严重过错的要去修心，甚至组不齐队伍的也要被送去修心。小佛子你好人做到底，如果你去别的队伍，那我跟葛远可就没人要喽。你不会这么狠心吧？”

　　“为什么选我们？”
　　“因为你好看啊，我就喜欢好看的美人儿。”

　　“……”
　　“真的真的，你别不信啊。”
　　“你就不怕……我先圆满了？”
　　“瞎想什么呢，我就没见过新人直接圆满的，但是没几天就被拎去修心的可太多了。”

　　“……”
　　“好吧好吧，那我偷偷跟你讲，因为我有奖励可以少修一次，而葛远……他时间不多了，你们是不会跟他争的。”柳成拉过迦蓝，挨着他耳边嘀咕，“反正拉谁都是拉，为什么不拉两个道德感高的呢？你说是吧，小佛子？”

　　迦蓝似笑非笑，他指指自己的耳坠。
　　柳成啊了一声，笑眯眯的摇头晃脑。

　　“好啦，本来我也不是非你不可。毕竟你这个优等生真的太危险了，真让你一轮就“圆满”了——嘶，你别说，还真有这个概率。”柳成搓搓手指，尽量让自己看着真诚又友善，“但是谁想一直在这里呢，我也想出去啊，我就想看看，你那根据说厉害的不得了的骨头，能不能也借我抱一抱，让我也跟着……混出去。”

　　“本来咱两是见不到的，但我之前的队伍有一个队友学的太好了直接学圆满了，还有一个倒霉蛋被送去修个心。至于原因嘛……”他又是耸耸肩，“谁让他是我们队最后一名呢。接下来其实不该说，但说说也无妨。不如你给我个准信吧，如果我都说了，你……还有那小孩会加入不？”

　　“嗯。”却不料迦蓝真的果断点了头。这不是好的选择，他不确定柳成皮下是人还是伥鬼。但他先前就注意到，被降分的队伍似乎更喜欢选择身体孱弱、相貌平平的人。但明显知道很多事情的柳成却直接得黏上了他。迦蓝想了想又看向阿常，傻小孩却一点都不介意自己被决定，反而乐呵呵的去找葛远搭话。

　　“哎……你真是……”柳成这次是真的愣了一下，却马上换上了喜滋滋的表情，“虽然你之后也能知道，但是既然你问了么，简单来说，一个队伍只要出现圆满的人，不管是堆满了莲牌的愿力还是以第一名完成了队内的学业，那么排名最后的人就要去修心。修心的人也确实不会死，他们看着过的还算不错。但队伍就不够了呀，剩下的人只能降分扔回新人区里重修。”他说着瞥了眼葛远，“降分最多两次。第三次……”他没说完，但意思明确。

　　“不过我跟你讲，进我的队伍确实有好处的。”柳成开心的继续叭叭。“你看看你，进别的队不说会不会挨欺负，就——”他示意迦蓝看自己腰间的莲牌：“看见没？但凡第一排这两个格子空着的，统统得去住茅草搭的大通铺。”他夸张地皱起鼻子，“又冷又潮，半夜鼾声如雷，还有人脚臭熏天。”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自得：“上一轮有个队友运气不错，获得了一处小院子。”他喜气洋洋，夸夸其谈，“虽不大，但比大通铺强多了。跟我走，绝对是最佳选择。”

　　广场上组好队的人在降分组的带领下，陆续往礼殿的方向走去。那里是验证莲牌、分配住所的所在。连张仲文都随便拉了个年轻姑娘凑数，匆匆跟上人群。

　　柳成作势要去拉迦蓝衣袖撒娇，被冷冷一眼钉在原地，他转而扑到另一边去扯阿常的袖子：“我们也走吧，错过了礼殿登记的时间，就算咱们组上队也都都得被丢去去修心——”他夸张地颤抖，“会吃猪食睡草席，天天抄书抄成秃头的！”

　　听到秃头两个字，阿常想到了白水镇一水的小光头，本能的抖了抖。他赶紧拉着迦蓝跟上柳成和葛远。四人走出广场时经过一块石碑。阿常说先前讲解的夫子那会就站在这儿。迦蓝多看了几眼，看清了上面刻着的字迹：

　　在永生幻梦中保持饥饿的
　　在极乐净土里记得疼痛的
　　在无垢琉璃下留着血污的
　　都是不完美的凡人

　　那些字迹在幽光下泛着潮湿的暗红，像尚未凝固的血。迦蓝沉默地凝视片刻，也随着人群走向那座名为礼殿的幽深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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