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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活路
太和殿的晨钟第三次敲响时,阳光已爬过紫禁城的琉璃瓦,却照不进养心殿内沉沉的阴霾。萧岑岿斜倚在龙榻上,长发散乱地铺在锦被上,脸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底却空茫无神。他指尖捏着一个小巧的白玉瓶,拔开塞子,将里面泛着银丝的缠丝露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脸上才渐渐浮现出几分活气。
“皇上,该上朝了。”内侍跪在榻前,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惶恐。这已是他今日第三次催促,新帝登基未满半年,却已连续半月不上朝,朝政皆由沈青山打理,朝野上下早已议论纷纷。
萧岑岿挥了挥手,语气烦躁又虚弱:“滚……朕乏了,不上。”缠丝露的药效让他浑身燥热,思绪混沌,只愿沉溺在这份短暂的亢奋中,不愿面对朝堂的繁杂。他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眼前闪过的不是江山社稷,而是缠丝露带来的虚幻快感,那是支撑他熬过丧亲之痛、帝王重压的唯一稻草。
内侍不敢再多言,只能躬身退下。殿外,沈青山身着红色官袍,立于回廊下,听着内侍的回报,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他转身走向内阁,步履沉稳,身后跟着低头哈腰的户部尚书李嵩,两人低声交谈着,神色凝重。
“沈阁老,薛秉昂那老东西盯得太紧,近三年秋粮短缺三成的账本,他怕是已经拿到了。”李嵩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声音发颤,“明日早朝,他必定会当众弹劾。”
沈青山脚步未停,目光冷冽如冰:“慌什么?巴雅送来的十万石粮食,昨日已入了京郊粮仓,正好补上短缺的数额。他要查,便让他查,账本我已让人重做,粮仓账目核对无误,他翻不出浪花。”
“可……可巴雅的粮食成色与我大祯不一,薛秉昂若细查,定会发现端倪。”李嵩依旧不安,薛秉昂素有铁面御史之称,刚正不阿,一旦咬住不放,绝不会善罢甘休。
沈青山冷笑一声:“他查不到的。”话音未落,他已踏入内阁,抬手示意李嵩噤声,目光扫过殿外,廊下的石桌上,放着一碗冷掉的粥,那是值守士兵的早膳,碗里只有几粒米,混着草根。
而不远处的街角,昨日还能看到几个奄奄一息的百姓,今日已没了动静,想来是没能熬过昨夜的饥寒。
沈青山走到案前,拿起一份奏折,指尖敲击着纸面:“薛秉昂想做圣人,那就让他做个死圣人。今夜子时,粮仓不要派人去守,你明白?”
李嵩浑身一震,脸色煞白:“沈大人!万万不可!京郊粮仓乃焕京最后一处命脉存粮,如今边军缺粮、军民嗷嗷待哺,城中饿殍已日渐增多。这粮仓一旦付之一炬,便是断了全城军民的活路,动摇国本啊!”
沈青山转头看向他,眼底满是阴狠,啧一声,“李大人活了这么大把年纪怎么也不知道,这活路只有我肯给,才能有的。”他语气平淡,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你去办便是。”
李嵩看着沈青山眼中毫不掩饰的狠戾,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天灵盖,他知道自己已没有退路,只能躬身应道:“是。”
夜幕降临,焕京的街道一片死寂,只有京郊粮仓外的火把还在摇曳。守卫张贵缩在粮仓门口的窝棚里,肚子饿得咕咕叫,怀里揣着半块硬邦邦的麦饼,那是他今日的全部口粮。他望着粮仓内堆积如山的粮食,咽了咽口水,里面的粮食多得能让他顿顿吃饱,可他连碰都不敢碰。
就在他昏昏欲睡时,一道柔软的身影从暗处走来,带着淡淡的花香。张贵猛地抬头,只见一个身着宫装的女子站在面前,眉眼含春,身姿窈窕。
“我的张大哥……”女子眼尾飞红,媚眼儿直往他身上瞟,声音软得能拧出水来,还故意往张贵怀里蹭了蹭,衣襟滑落半边肩头,露出莹白的肌肤。她递油纸包时,指尖带着滚烫的温度,顺着他的手背轻轻滑到手腕,捏了捏才松开,甜声道:“这深更半夜的,风又凉,好哥哥却要守着这不会说话的粮仓,难免落了寂寞?妹妹给你带了甜点心,陪你唠唠嗑,再给你暖暖身子,保准让你舒爽……”
张贵还以为是自己饿晕了头,伸出手来揉了揉眼睛,仔细端详了眼前人,是真的。
“我偷偷带了些点心,你尝尝。” 张贵愣了愣,连忙起身,脸颊涨得通红。他常年值守粮仓,哪里见过这般标致的宫女,更别说对方主动示好。他接过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烧鸡,香气扑鼻,他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年没吃过如此香的烧鸡了,直接塞进嘴里,油香四溢。
“谢……谢谢姑娘。”张贵结结巴巴地说,眼神不自觉地在女子身上流连。这女子顺势挨着他坐下,手指轻轻搭在他的胳膊上,语气愈发柔媚:“张大哥,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张贵心头一热,被美人的温柔冲昏了头脑,早已将军纪抛到九霄云外:“那、那我去寻个好地方……”他起身就要往粮仓里走,却被女子拉住。
“哥哥莫要走?”女子依偎在他怀里,声音软糯,“陪我聊会儿天,我一个人害怕。”
张贵浑身酥麻,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任由这女子缠着,两人在窝棚里厮混起来,火把被碰倒在一旁,无人察觉。
子时刚到,一道黑影悄然靠近粮仓,将随身携带的火油泼在粮堆上,点燃了一把火。
“轰——”火光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整个粮仓。熊熊烈火照亮了夜空,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中,夹杂着粮食被烧焦的糊味。
等张贵被浓烟呛醒,身旁的女子已经不见,他赤身裸体看着漫天大火,吓得魂飞魄散。
“走水啦!粮仓走水!”张贵扯着嗓子嘶吼,声音破得像被浓烟呛裂,连滚带爬撞开窝棚门,鞋底在泥地上打滑,膝盖磕得生疼也顾不上揉,只恨爹娘没给他多生两条腿,拼了命往空地上跑。
烈焰早已舔舐上粮仓的木梁,赤红的火舌窜得比屋顶还高,火星噼啪飞溅,浓烟滚滚遮天蔽日,呛得人直喘粗气。附近巡逻的士兵闻声赶来,见此情景吓得魂飞魄散,一边嘶吼着“快救火!”,一边疯了似的冲向附近的水缸,可一向积满水的水缸,现在竟然空空如也。
趁乱中,宫内各处的侍从、太监、宫女与巡逻禁军从四面八方涌来,有人怀里死死抱着打补丁的布包袱,想趁火抢点焦粮填肚子。有人扛着宫用豁口木盆、提着渗水土布水囊,皆是刚从值房或宫井边狂奔而来。他们早饿了三四日,有的守在粮仓外围盼着能分到一□□命粮,有的是听闻火情后本能赶来,活命二字压在心头,还是凭着求生本能扑了上来。
“快往这边泼水!先浇粮仓外围的木栏!别让火窜到内廷!”一个满脸烟灰的老太监嘶吼着,手里的木盆舀满井水,劈头盖脸往火边泼去,水花溅在滚烫的青石板上,瞬间化作白雾,他咳着又喊,“都加把劲!这是宫里最后一点存粮了!烧光了大家都得死!”
“禁军弟兄们!拆旁边的值房挡板!筑防火线!”领头的禁军校尉红着眼,挥剑指着不远处的偏殿,“守住养心殿方向!若是火窜到皇上跟前,咱们都得掉脑袋!”
人群里的呼喊声、木盆水桶的碰撞声、木材燃烧的噼啪声、火焰吞噬粮食的“滋滋”声混作一团,乱得像炸开的锅。一个年轻太监踩着滚烫的焦土往火场里钻,刚迈两步就被浓烟呛得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抠着地面,咳得肺都要呕出来,嘴角溢着血丝,缓了口气又挣扎着爬起来,双手捧着浑浊的泥水往火里泼:“不能烧啊!我家主子还等着粮食熬粥呢!”
“让开!我来撬横梁!”一个胳膊缠着旧伤绷带的老兵扛着丈余长的铁钎冲过来,使劲往燃烧的木梁底下插,想把塌下来的架子撬开,给泼水的人腾出路来。可刚一用力,头顶“咔嚓”一声脆响,一截烧断的木架带着火星砸在他胳膊上。
“啊!狗娘养的火!”老兵疼得额角青筋暴起,咧嘴直骂,却死死攥着铁钎不肯松手,“老子跟你拼了!今天非得拦住你不可!”
几个宫女抱着宫用小陶罐,挤在人群外围,把罐子里仅存的一点清水尽数泼向火场。
水花落在烈焰上连个声响都没发,火舌反而窜得更高,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宫女急得眼泪直流,拉着身边的老宫女哭道:“刘姑姑!怎么办啊?这火根本扑不灭!烧光了粮食,咱们往后只能喝草根汤,说不定还得饿死!”
“哭有什么用!还愣着作甚!再去宫井挑水啊!”老宫女抹了把眼泪,拽着她往东侧宫井跑,“多挑一趟是一趟!哪怕能多救一粒粮,也是条活路!”
旁边两个半大的小太监,扛着比自己还高的宫用木桶,踉踉跄跄地跟着人群跑,木桶里的水晃出来打湿了裤脚,冻得他们瑟瑟发抖,却还是咬着牙喊:“李公公!等等我们!我们还能挑!”
有个年老的杂役侍从,试图从火场边缘捞一把未燃尽的焦粮,刚伸手就被火星烫得缩回手,指尖瞬间起了水泡。他疼得吸了口凉气,却还是不死心,用衣角裹着手再去抓:“哪怕是焦的、糊的,也能填填肚子啊!总比活活饿死强!”
“都给老子住手!不准抢粮!”禁军头子赵彦赶来拔出腰间佩刀,刀刃映着火光泛着冷光,嘶吼声震得人耳膜发疼,“皇上口谕!谁敢趁火哄抢宫粮,杀无赦!”
他挥刀指向试图捞焦粮的杂役,眼神狠戾如刀:“火没灭就敢动歪心思,还挡了救火的路,再往前冲半步抢粮的,老子不跟你废话,直接就地正法!”
可他的声音很快被火场的噼啪声和人群的呼喊声淹没,大家都太饿了,每个人眼里都只剩灭火和活命,乱糟糟的身影在火光中晃动,像一群困在绝境里的孤魂。
张贵瘫坐在地上,看着那片被烈火吞噬的粮仓,浑身筛糠似的发抖,嘴里反复念叨着:“完了……全完了……” 浓烟裹着焦糊的粮香弥漫在夜空,明明是救命的粮食,此刻却成了烧得最烈的燃料,任凭众人拼尽全力扑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烈焰一点点吞噬掉这焕京最后一处存粮。
火烧了整整一夜,次日清晨才被扑灭。京郊粮仓化为一片焦土,十万石粮食尽数化为灰烬,只剩下断壁残垣和刺鼻的烟味。消息传回宫中,养心殿内瞬间炸开了锅。
萧岑岿被火光惊动,缠丝露的药效尚未褪去,却被这惊天噩耗激起了滔天怒火。他猛地拍案而起,龙椅扶手被震得嗡嗡作响,脸色铁青:“谁干的?!是谁敢烧朕的粮仓?!”
沈青山适时出现在殿内,躬身行礼,语气沉重:“皇上息怒,臣已派人查明,昨夜值守粮仓的守卫张贵,耽于职守,竟与宫女厮混,不慎引燃粮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张贵和那宫女已被拿下。”
话音刚落,两名侍卫押着五花大绑的张贵和女子走进殿内。
张贵浑身是灰,吓得瘫在地上,连连磕头:“皇上饶命!皇上饶命!是这宫女引诱臣,奴才一时糊涂……”
这女子哭得梨花带雨,颤声道:“皇上,奴婢冤枉!昨夜奴婢途经粮仓,还没看清人脸就被这汉子掳走,之后……奴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皇上,求您为奴婢做主!”
沈青山眼神一厉,冷声道:“大胆奴才!事到如今,还敢狡辩?”
萧岑岿看这宫女有几分眼熟,“抬起头来。”
这女子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
“你是昭妃宫里的人?”萧岑岿问道。
“奴婢……奴婢是侍奉过昭妃,昭妃娘娘刚入宫的时候,是奴婢在侍奉……”这女子说道。
“你叫晚翠?”
“回禀皇上,是奴婢……”
萧岑岿瞳孔骤缩,怒火更盛。他本就因缠丝露心绪不宁,如今粮仓被烧,断了焕京的粮源,又牵扯到后宫,顿时迁怒于昭妃,“好一个昭妃!朕待她不薄,她竟敢勾结守卫,盗取粮食,烧毁粮仓!”
一旁的薛秉昂站不住了,躬身道:“皇上,此事恐有蹊跷!昭妃娘娘素来端庄仁爱,怎会做出这等事?且粮仓火势甚猛,不似意外引燃,还请皇上彻查!”
沈青山立刻反驳:“薛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人证俱在,宫女是昭妃宫里的,守卫也亲口承认被引诱,难道还有假?如今粮仓已毁,粮食尽数烧光,再查也是无济于事,只会延误救灾时机。”
沈青山话锋一转,看向李嵩:“李尚书,粮仓账目归户部管辖,如今粮食被毁,你难辞其咎!”
李嵩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皇上,臣有罪!臣未能监管好粮仓,导致如此大祸,求皇上责罚!”
萧岑岿气得浑身发抖,缠丝露带来的亢奋被怒火取代,头脑昏沉间,只想着尽快平息此事。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李嵩,又想起外面嗷嗷待哺的百姓、饥肠辘辘的士兵,咬牙道:“户部监管不力,导致粮仓被毁,断了国本!李嵩,你身为户部尚书……来人,拖下去,杖毙!”
“皇上饶命!臣是冤枉的!”李嵩哭喊着被侍卫拖了出去,凄厉的叫声回荡在殿内,却没能换来萧岑岿的半分怜悯。
薛秉昂看着这一幕,心头冰凉,往年可从没有光明正大杖杀朝臣的先例,看来这大祯朝廷的浑水是越来越凶了。他知道自己拿住了户部的把柄,李嵩这人再贪婪也没有胆子做出焚毁粮仓之事,可粮仓已毁,死无对证,又牵扯到众多,皇帝盛怒之下根本听不进辩解。
薛秉昂望着沈青山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冷笑,甚至能瞥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得意与狠戾,他知道这件事情和沈青山肯定脱不了干系。一股彻骨寒意袭来,顺着脊背蔓延全身,冻得他指尖发麻。为了铲除异己、独揽大权,此人竟能狠心将十万石宫粮付之一炬,任由宫内侍从、宫外军民嗷嗷待哺、饿殍遍地而无动于衷,连一丝怜悯都没有。这般草菅人命、罔顾国本的阴毒手段,简直丧心病狂,令人不寒而栗到了极点。
萧岑岿挥了挥手,语气疲惫又烦躁:“都退下吧!沈阁老,朕命你全权负责救灾事宜,若再出纰漏,朕唯你是问!”
“臣遵旨。”沈青山躬身应道,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光芒。
萧岑岿手里的玉串子揉了又揉,再喝下新一壶缠丝露后,他仿佛变得兴奋一些,终于脱口而出,“这宫女是昭妃宫里的人,昭妃,禁足,没有朕的旨意,不许探望。”
殿内众人陆续退去,只剩下萧岑岿独自一人。他瘫坐在龙椅上,浑身脱力,连忙取出缠丝露一饮而尽,待药效上来,才渐渐平复了怒火,重新沉溺在那份虚幻的平静中。
而殿外,焕京的街道上,饿殍遍地,哭声四起,十万石粮食的灰烬随风飘散,落在百姓干枯的脸上,成了权力斗争最沉重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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