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N封情书

　　六月的尾巴，空气像是被点燃的棉絮，燥热黏稠。距离香港回归庆典只剩最后几天，老礼堂里的合唱排练进入了白热化阶段。汗水的气味、旧风扇的嗡鸣、还有指挥老师略显沙哑的嗓音，交织成一股紧绷的、蓄势待发的气氛。

　　苏默依旧站在最后一排靠墙的位置，目光却不再像最初那样，仅仅追随着指挥台上林晚晴的身影。他的耳朵仿佛被赋予了新的功能，能在那几十人混合的声浪中，清晰地捕捉到属于她的那一缕清泉般的声音。他的视线，也更多地落在她因投入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随着指挥节奏轻轻晃动的、系着红色头绳的马尾辫上。

　　今天排练的是《东方之珠》最考验和声的一段。两个声部需要交错进入，营造出一种此起彼伏、如同海浪拍岸般的层次感。然而，几次尝试下来，效果总是不尽如人意。不是第二声部进早了，就是气息不稳，破坏了那份应有的朦胧与深情。

　　指挥老师喊了停，皱着眉头走到队伍中间，反复强调着节拍和气息的要点。队员们有些疲沓，士气明显低落。林晚晴站在指挥台上，额角挂着晶莹的汗珠，她也蹙着眉，目光扫过略显涣散的队伍，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苏默的心也跟着揪紧了。他看着她紧抿的嘴唇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知道她在担心。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仿佛这样就能传递过去一些力量。

　　就在这时，指挥老师决定改变策略。“我们先分开练习。第二声部，注意看我手势，听准钢琴的引子再进！”

　　钢琴的前奏响起，负责第二声部的同学们屏息凝神，紧盯着老师抬起的手。然而，或许是太过紧张，当老师的手势落下时，他们的声音依旧显得有些突兀和杂乱，没能完美地“飘”进去。

　　“停！还是不对！”指挥老师有些无奈地挥了挥手。

　　礼堂里弥漫着一股挫败感。

　　就在这短暂的静默间隙，站在后排的苏默，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目光越过层层人群，精准地投向了指挥台上的林晚晴。而几乎在同一时刻，林晚晴也像是心有所感，转过头，目光穿越喧嚷与浮躁，与他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没有言语。
　　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手势。

　　但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苏默仿佛从她清澈而带着询问的眼眸里，读懂了某种无声的讯号。那是一种信赖，一种在困境中自然而然的依靠。

　　他看着她，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小到只有一直注视着他的她才能看见。

　　林晚晴的眼底，瞬间像是被点燃了一小簇火苗。她立刻转回头，面向第二声部的同学，没有重复指挥老师的话，而是用一种极其坚定而清晰的声音说道：

　　“大家不要急。听我说，”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若有似无地扫过苏默的方向，仿佛在确认某种只有他们才懂的节奏，“想象一下，你们的声音不是唱出来的，是……像傍晚的海雾一样，被风缓缓送过去的。不要看老师的手，听钢琴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韵，在那个余韵将散未散的时候，用最轻柔的气息，把声音‘送’出来。预备——”

　　她的描述带着诗意的画面感，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钢琴师会意，再次弹起前奏。

　　这一次，所有人的心都静了下来。第二声部的同学们闭上眼睛，努力捕捉着那“将散未散”的余韵。苏默站在后排，心脏也跟随着那旋律微微悬起。

　　当钢琴的最后一个音符如同水滴般轻轻落下，余韵在闷热的空气中袅袅扩散，即将消逝的刹那——

　　第二声部的声音，如同被晚风牵引着的、极淡极轻的薄雾，悄无声息地、却又无比精准地融入了那片音乐的留白之中。声音柔和，缥缈，带着恰到好处的朦胧感，与第一声部形成了完美而动人的呼应。

　　“好！就是这样！”指挥老师猛地一拍手，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喜悦，“保持住！就是这个感觉！”

　　整个礼堂的气氛瞬间被点燃了，队员们也纷纷露出了兴奋的笑容。困扰多时的难题，竟然就这样迎刃而解。

　　没有人知道，这个关键的转折，源于后排与指挥台之间，那一次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对视，和那个轻微到无人察觉的点头。

　　但林晚晴知道。
　　苏默也知道。

　　排练继续，歌声变得前所未有的和谐与动人。当《东方之珠》深情的旋律再次响彻礼堂时，林晚晴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再次将目光投向后排。

　　苏默依旧站在那里，微低着头，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但在林晚晴看过去的时候，他却像是心有灵犀般，恰好抬起头。

　　隔着喧嚣的歌声和晃动的人影，两人的目光再次相遇。

　　这一次，林晚晴的嘴角，清晰地、毫不掩饰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明媚的、带着感激与默契的弧度。

　　苏默的脸颊瞬间染上红晕，他慌忙移开视线，心跳如鼓，但胸腔里却被一种巨大的、饱胀的幸福感充斥着。

　　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为满是灰尘的光柱镀上金边。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一种比任何旋律都更动听的无声节拍，正在两个年轻的心跳之间，悄然共振，精准无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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