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为何先降

　　顾长陵站在殿外，背对着门。他不看门，只看廊下那一排灯。每一盏灯轻轻晃一下，他的心就跟着抖一下。

　　内殿里，偶尔传出压低的吩咐，太医沉稳的嗓音，稳婆提醒的“再忍一忍”。更多时候，是一片压抑的安静。他听不见她的喊叫。

　　武元姝向来要面子，在这种事上也不例外。哪怕疼得要命，也强忍着不出声。

　　“陛下稍挺一挺。”太医的声音透过帷幕传出，“龙位略高，先出凤胎。”

　　顾长陵握住廊下石栏，手指几乎要嵌进去。龙位略高，他听得懂。说明这一胎里，儿子的位置稍靠上一点，可先出来的，却偏偏是凤。

　　内殿传来武元姝闷闷的一声，“好，先……让她出来。”

　　她的声音不高，却稳得让外头的人都随之安了一些。时间一寸一寸过去。冬夜漫长，连风都像是在屏息。

　　顾长陵不知道自己在廊下走了多少圈，又被太监硬拦住：“将军别走，踩得奴才心都提起来了。”

　　终于，“哇——”的一声婴儿啼哭，自帷幕后响起。那一瞬间，顾长陵几乎整个人往前一冲，又在门槛前被总管和太医合力挡下。

　　“恭喜陛下！”稳婆的声音发抖，却掩不住喜意，“是位小皇女！”

　　顾长陵闭了闭眼，一口气重重吐出来。

　　“凤胎先出，哭声洪亮。”太医声音里也带了笑，“龙胎稍慢，需稍安。陛下，先歇一歇，调一调气。”

　　帷幕后，一时间又忙乱起来。顾长陵却没真松下来，他知道，双胎危险，难的往往不是第一个，而是第二个。

　　果然，没过多久，帷幕后传出太医低急的声音：“转不过来，龙胎坐位偏，需人手助转。”

　　顾长陵心口一悬，他这辈子在战场上不知听过多少次“转不过来”。每一次，说的都是某个关口、某个阵型、某条退路。

　　今天，这三个字却是指在她腹中的一条命。总管站在门外，脸色发白，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帷幕轻轻晃了一下，有人低声禀报：“陛下，需您再多用一分力。”

　　武元姝的声音透出来，依旧平静：“说，怎么做。”

　　太医解释了几句，大约是要她在某个时机配合用力，随稳婆的手法，让胎位转正。

　　顾长陵听不清细节，只听见她在间隙里，忽然问了一句：“外头他还在？”

　　太医愣了一下，赶紧应：“顾将军，一直在。”

　　武元姝低低笑了一下，“那就好。”

　　她顿了顿，吐了口气：“告诉他，朕还不会死在这儿。”

　　这句话从帷幕后传出，像一箭扎进顾长陵胸口，又在那儿化成一团火。他抬起手，狠狠抹了一把脸，对着帷幕方向一拱手：“臣等陛下。”

　　内殿里，太医听见这一声，心头反而稳了一点。

　　“来。”他咬牙道，“顺着这一口气，再用力！”

　　帷幕一瞬间绷紧，连外头看着的人都下意识屏住呼吸。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又是一声婴儿啼哭响起，比刚才那一个更迟、更低，却一点点扬高：“——哇——！”

　　太医几乎腿一软，扶着桌子才站稳，长长吐了口气，激动得声音都在抖：“恭喜陛下！龙胎已出！是位小皇子！”

　　帷幕后，宫人们齐齐跪下，哭着笑着给她请安。有人欢喜，有人松懈，眼泪鼻涕一片糊。

　　顾长陵站在帷幕外，喉咙里一口气堵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只觉得眼前有些发晕。这人打过那么多仗，从不晕血、不晕刃，偏在这一刻，把自己站得有些发飘。

　　总管红着眼去扶他：“将军，喜事——”

　　他反倒伸手扶住总管，哑声道：“陛下呢？陛下可还好？”

　　太医掀开一角帷幕，额头满是汗，却笑得前所未有地轻松：“回将军，陛下气息尚稳。只是耗力过多，要好生调养。”

　　他顿了顿，又道：“皇女已抱去内间擦拭，小皇子还在陛下身侧。陛下说等会儿，要先见公主，再让公主见妹妹弟弟。”

　　顾长陵这才真正撑不住，扶着廊柱缓缓跪了下去。他不是按礼叩谢，而是跪，长跪。

　　额头抵在冰冷的石砖上，肩膀轻轻颤了几下，没人敢上前打扰。只有帷幕另一侧的她，似乎能隔着几层布料，感觉到他这一跪。她躺在床上，虚弱地笑了一下，对太医道：“去，叫昭宁。”

　　昭宁被从偏殿叫醒的时候，还一脸迷糊。

　　“殿下，起来了。”奶娘的声音都哽着，“是……妹妹弟弟出来了。”

　　昭宁一下子清醒。她光着脚跳下床，连鞋都忘了穿，被宫女一把按住，匆匆给她套鞋、披氅，一路半推半拽送去内殿。

　　内殿里，灯火比方才柔和许多。血腥气已被熏香压下，空气里只剩淡淡的药香和乳香混在一起的味道。

　　武元姝半靠在软枕上，脸色比平日苍白许多，唇色褪了，却仍带着一点清冷的弧度。她怀里抱着一个裹得严严的小团子，是先出的凤胎。

　　另一侧的小榻上，太医刚给小皇子做完短暂的诊看，襁褓里也躺着一团小东西，手脚蜷着，小脸皱成一团。

　　“娘亲！”昭宁跑过去，刚想扑上去，又在离床榻一尺的地方硬生生刹住，她记得娘亲肚子那儿有伤。

　　武元姝看见她这一顿，眼底有一瞬极淡的笑意：“过来。”

　　昭宁小心地走近，跪在床边。她先看娘亲的脸色，确定她还在笑，才敢低头看她怀里那一团。

　　那是一张皱巴巴的小脸，眼睛闭着，睫毛细细的，嘴巴轻轻张着，像在找什么。

　　“这是……”昭宁声音发软，“是妹妹吗？”

　　“嗯。”武元姝轻声，“先出来这一个是皇女，她比弟弟快了一刻钟。”

　　昭宁眨眨眼，“一刻钟”对她来说没什么概念，只知道先的那一个，会被她念叨一辈子。

　　“那他呢？”昭宁侧头，瞄向小榻上的另一团，“他是——”

　　“皇子。”武元姝道，“你弟弟。”

　　她看着女儿那双睁得圆圆的眼睛，忽然问：“你会不会不高兴？”

　　昭宁愣住：“为什么不高兴？”

　　“他不能坐那张椅子。”武元姝淡淡，“以后会有很多人替他惋惜，也会有很多人盯着他。说他可惜，说他若生在别朝就是太子。话说多了，难保没傻子觉得你抢了他的位置。”

　　昭宁皱眉：“那我就打他们。”

　　“打不完。”武元姝道，“你一个人打不过天下的嘴。”

　　“那我就保护他。”昭宁脱口而出，“不让他们说。”

　　“保护他？”武元姝眯眼，“那你不怕他抢你的？”

　　昭宁想了半晌，认真摇头：“不会，我是公主，是储君。”

　　她一本正经，“他是他，我有我的位置，他有他的位置。”

　　“倒是说得清楚。”武元姝笑了一下，闭了闭眼，“那成。”

　　她把怀里的小皇女往前送了送：“来，昭宁，抱一抱。”

　　昭宁整个人都绷住了：“我……怕摔。”

　　“你敢。”武元姝慢吞吞，“你敢摔，朕就把你扔去北营当两年小兵。”

　　昭宁只好硬着头皮伸手。小皇女在宫女的扶着下，轻轻落进她怀里。那一瞬间，昭宁觉得自己抱着的，不像是人，更像是一团极轻、极暖、极脆弱的火。

　　“好轻。”她窃窃，“比我以为的小。”

　　武元姝道，“你小时候也这样，比她还丑一点。”

　　昭宁很想抗议，又怕吵着怀里这团，只能把抗议憋在眼睛里。

　　她低头看着妹妹那张皱皱的小脸，忍不住轻声：“我是昭宁，以后你要听我的。”

　　小皇女当然听不懂，只是迷迷糊糊哼了一声，鼻翼微微动了动。那一点微弱的呼吸，轻轻落在昭宁手腕上。

　　昭宁心里忽然一软。她猛地意识到，这个人，以后要叫她“姐姐”。要在她面前行礼，要在朝会上站在她后面，甚至可能会替她挡刀。

　　她从来没真当过姐姐。现在，一下子变成了别人头上的那一枚“天”。

　　“把她抱稳。”武元姝又指了指旁边小榻上的男婴，“再去看看你弟弟。”

　　昭宁小心翼翼把怀里的妹妹交还给宫女，转身走到小榻边。皇子睡得很沉，刚大哭过一场，现在小嘴还微微撅着，像在梦里生气。

　　昭宁托腮看了半天，忽然非常诚恳地感慨：“他，比我小时候好看一点。”

　　武元姝淡淡，“你阿父说，他像你。”

　　她忽然回头：“那阿父呢？”

　　武元姝看了太医一眼，“还跪在外头，叫他进来。”

　　太医连忙躬身退下。不多时，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顾长陵进殿时，整个人还有点恍惚。他方才在廊下，膝盖几乎麻得没了知觉，被人扶起来，又硬生生站直，才敢进门。

　　他一踏入内殿，视线先落在武元姝脸上。看到她还在笑，他心里那一团酸涩才真正散开。

　　他低哑，“陛下，臣——”

　　“别说那些。”武元姝打断，“昭宁在。”

　　顾长陵这才看见，女儿蹲在小榻边，一脸严肃地盯着那团襁褓。昭宁抬头，一见他，立刻招手：“阿父，你看他们出来了。”
　　顾长陵走过去。小榻上，两团襁褓并排躺着。

　　一粉一白，一静一动。他站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先谢恩。”武元姝淡淡，“朕辛苦半夜，你好歹跪一跪。”

　　顾长陵猛地回神，在床前跪下，额头抵地，声音发颤：“臣顾长陵，谢陛下赐皇女皇子，赐……这一家一席之地。”

　　武元姝看着他这一跪，忽然觉得大周这么大，他跪的仿佛不是她一个人，而是整个江山。

　　她轻声，“起来，别在他们面前跪那么久。”

　　顾长陵慢慢起身。他没有立刻去抱孩子，而是先看了昭宁一眼：“昭宁，你是姐姐了，以后要好好保护着他们。”

　　昭宁认真道，“我知道，我不会让别人抢他们的东西，更不会让别人拿他们，抢我的东西。”

　　顾长陵愣了一下，随即笑出来：“这话，说得像陛下。”

　　武元姝靠在枕上，闭了闭眼：“是像朕，不错。”

　　她伸手，把小皇女又抱回来一些，让他们三个人，昭宁、皇女、皇子，都落在视线之中：“记住这一刻，你们三个人，将来不管走到哪里，这是起点，是大周最小的一张阵。”

　　昭宁看着床上这两个比猫崽还小的兄妹，忽然很郑重地点头：“娘亲阿父，我记着了。”

　　烛火轻轻摇晃，将这四个人的影子叠在一处。

　　屋外，风雪欲来。屋内，三条新生命的呼吸，与帝王和将军的心跳，慢慢交织在一起。

　　大周的棋盘，从这一夜起，多了两枚子。不是谁手里的棋，而是她的女儿，她的儿子，昭宁的妹妹弟弟，顾长陵的命。

　　而武元姝，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这一仗，她赢了，活着赢的。她握着他们的小手，心里缓缓生出一个念头：“好，接下来就教你们，怎么活着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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