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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装
第一片雪花落下时,正巧缀在谢辞新换的白衣肩头。那点莹白瞬息融化,留下一圈深色的湿痕,像一道无声的印记,刻入这个初冬的清晨。
时间在山川跋涉间悄然流转,自云隐城出发,竟已匆匆过了半载。秋日的层林尽染早已褪成冬日的枯寂,寒风裹挟着雪沫,在荒芜的原野上打着旋儿,天地间一片肃杀,恰如谢辞此刻愈发沉凝的心境。
篝火在背风的岩石下跳跃,努力驱散着浸骨的寒意。殷晚晴借着火光,正低头进行最后的缝制,针脚细密而沉稳。她的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那份摇摇欲坠的脆弱感被一种安静的坚韧所取代。她身上已穿着一件新制的冬衣,是极浅的蓝灰色,如同雪后初霁的天空。衣领和袖口处,她用更深一些的月蓝色丝线,绣了一圈细密连绵的、象征安宁的云纹,这是流霜殷氏秘传的“织暖”之术。这半年,看着谢辞一次次挡在最前,看着苏浣冷静地处理伤势,看着陆清……那双与记忆深处噩梦重叠的眼眸里日渐增加的迷茫,她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将这份微薄的暖意,一针一线地织进这些衣物里。这不仅是抵御风寒,更是她确认自己并非全然无用的方式。这些衣物,是她在这漫长旅途中,一点点收集材料,借着无数个这样的夜晚,为每个人精心准备的。
“给。”她将手中最后完成的一件衣服递给苏浣,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已能勉强说出简短的词语。
苏浣接过,展开。那竟是一件暗红色的及膝束腰长袄,颜色浓郁得像凝固的血液,又像是深秋最后一片不肯凋零的枫叶,带着一种与她平日素净青衣截然不同的、近乎张扬的暖意。她什么也没问,只是用手指仔细摩挲了一下那厚实温暖的布料,以及衣襟内侧那几个用来放置银针、药囊的、显然是特意为她设计的暗袋。理性告诉她,颜色于功能无益,但这抹突兀的暖红,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短暂地将外界冰冷的规则与算计隔绝开来。她沉默地换上了。暗红色衬得她白皙的肤色愈发剔透,那双琥珀色的竖瞳在跳跃的火光下,竟也奇异地融入了这片暖色之中,少了几分惯常的疏离,多了些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苏浣”而非“医者”的沉静。
谢辞静立在稍远处,望着漫天飞雪,归墟之瞳比半年前更加幽邃。这半年,他肩上的担子非但未曾减轻,反而因对雾楼深不可测的布局、对兄长谢渊那冰冷“秩序”的逐步了解,而变得愈发沉重。十几次大小伏击,黑市鬣狗的亡命追逐,巡天司暗桩如影随形的窥探……每一次都像是在淬火,将他少年时代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与依赖,彻底锻打干净。他不再仅仅是被迫逃亡的叛逆者,他开始清晰地意识到,守护需要力量,而破局,需要洞见与决断。前方那座以“言”为律的言城,不仅是一个避难所,更是一个必须揭开的谜题核心,或许,也是解开身后那人身上重重迷雾的关键之一。
他的背脊挺得比以往更直,沉默也变得更加内敛,仿佛将所有的压力与思虑都淬炼进了骨子里,化作了一种沉静而可靠的力量。
他转过身,火光映亮了他的身影。半年的风餐露宿并未使他憔悴,反而像是磨去了所有冗余的柔和,身形抽高了不少,旧衣早已不合身。此刻,他换上了殷晚晴为他准备的白色劲装。衣料厚实挺括,剪裁极尽利落,袖口与衣摆处以银线绣着简约的流云暗纹,与他腰间墨钢长刀“无忌”的冷硬质感相得益彰。
这身白衣在他身上,并非纯然出尘,反而衬得他眉眼愈发漆黑锐利,如同覆雪荒原上唯一矗立的孤刃,清冷、肃杀,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不容置疑的坚定。他看着自己这身崭新的装束,心中没有太多波澜,只觉得这白色像是一种宣告,宣告与过去的某种天真彻底告别。他不再是那个只为一己执念、埋头闯入遗贤冢的归墟守夜人,他的身后,是愿意将性命托付于他的同伴。这份重量,让他必须变得更强,也必须……看得更远。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投向火堆旁那个安静的身影。
陆清也换上了殷晚晴准备的衣物——一件毫无点缀、纯粹墨色的衣袍。那沉郁的颜色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吞没了,使得他本就偏低的存在感,此刻更是微弱得像雪地上的一道即将消散的淡影。
看着那几乎要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谢辞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想起了半年前,在遗贤冢初遇时,那个顶着陆清面容、眼神却空洞惊惶的“他”;想起了这一路上,“他”时而流露出的、与陆清阳光性情截然相反的阴郁与警惕。守夜人笔记上的记录越来越厚,区别“他”与陆清的细节越来越多,而那个最初“救回陆清”的信念,也在不知不觉中,掺杂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是责任,是习惯,还是……一种连他自己也尚未命名的牵引?
这身黑衣,像是一个无声的答案,也像是一道更深邃的谜题。它似乎在说:看,这就是真实的我,阴郁,不安,渴望藏匿。而自己这身白衣,是否也在无声地告诉对方:我已不再是那个只会沉浸在失去陆清痛苦中的“小辞”,我必须前行,哪怕前路需要斩开包括过去在内的所有迷雾?
陆清默默接过黑衣时,指尖有些冰凉。他明白晚晴的用意。不起眼最好。无论是“容器”、“钥匙”还是“藏品”,这些标签都太过刺眼。躲在阴影里,或许才是最安全的。只是……当他看着谢辞穿上那身如雪孤刃的白衣,身形挺拔,眉目间褪去了最后一丝他所“熟悉”的、属于记忆里那个会对他无奈微笑的“小辞”的柔和,变得如此冷硬而陌生时,一阵夹杂着恐慌的茫然攫住了他。这身黑衣仿佛是一个仪式,不仅隐藏了他的形迹,似乎也将那个依赖于“陆清”记忆而存在的“小辞”,推向了再也无法触及的远方。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墨色,感觉自己正一点点被这沉暗吞噬,那个名为“陆清”的壳,在真实的恐惧与日渐清晰的“沈蹊”本能拉扯下,正在发出细微的、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四人站在一起,雪渐渐大了,无声地落在他们肩头,仿佛天地在为这支小小的队伍作一幅沉默的注脚。
谢辞的白,是雪原孤刃,于沉默中积蓄着斩破前路的力量。
苏浣的红,是冰封烈焰,理性之下蕴藏着不容小觑的炽热与决绝。
殷晚晴的浅蓝灰,是冬日暖空,以温柔的坚韧维系着风雨飘摇中的方舟。
陆清的黑,是深潭暗影,将所有的迷茫、恐惧与呼之欲出的秘密,深深潜藏。
半年的旅途,改变了容貌,更新了行装,更在每个人心上刻下了不同的印记。他们踏着初雪,向着那座被“绝对秩序”笼罩的城市,继续前行。谢辞走在最前,白色的身影在风雪中开辟道路,他的未来,他与“他”的未来,都注定比这严冬更加寒冷、也更加清晰。而每一步,都踏在未知与抉择的刀刃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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