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谍影：金陵织造司

　　晨光从工坊东面的窗户渗进来，在地面投下几道细长的光斑。苏绣站在第三架织机旁，右手虚悬在织梭上方。她的五指缓慢张开又合拢，目光落在梭身上。昨夜收工前，她特意把这把梭子放在东面第三架织机最显眼的位置，现在它却出现在西头第二架织机上。

　　她的指尖轻轻掠过梭身，触到一处浅凹。捏住织梭两端举到窗前，木质纹理在晨光下显出细微的磨损痕迹。梭子边缘沾着一点灰尘，她用拇指抹去。

　　林小染抱着夜光草从库房转出来，草叶擦过门框发出沙沙声响。她看见苏绣凝立的背影，放下草料快步走近。“出什么事了？”

　　苏绣将织梭平放在掌心递过去。“位置不对。”

　　林小染接过梭子翻看，指腹反复摩挲那道凹痕。“有人进来过？”

　　苏绣走到织机旁蹲下身。她的手指点在机架边缘的木纹缝隙里，一道浅褐色泥印嵌在其中。昨夜那场急雨过后，工坊地面今早已经完全干透。她起身环视四周，目光扫过每一扇窗户。后窗的插销有些松动，窗棂上积着薄灰。若是外人潜入，为何只动一个织梭？

　　林小染已经检查完门闩。“锁是好的。”

　　苏绣没有接话。她走到水缸前舀起一瓢清水，水流冲刷过右手虎口。溃烂的皮肤在冷水中微微发白，她取来药粉撒在伤口上，用布条缠绕包扎。系结时布条擦过伤处，她的呼吸顿了一瞬。

　　“今日先试织三匹夜光布。”苏绣系紧布结，“你负责巡查工坊内外，我去城南市场。”

　　林小染抓住她的胳膊。“行会的人可能就在市场守着。”

　　苏绣轻轻抽回手臂。“所以才要去看个明白。”

　　她换上粗布衣衫，将发髻挽成农妇样式。临出门前从工具箱底层摸出个小布包塞进怀里，布包边缘露出染色的丝线尖角。布包很轻，但压在胸口有种沉甸甸的感觉。

　　城南市场人声嘈杂。苏绣混在人群中，斗笠压得很低。税吏穿着青色官服在街口巡视，官靴踏过积水溅起泥点。她转向杂粮摊位，黍米的香气混着尘土味扑面而来。

　　“半斤黍米。”她将铜钱放在摊位上。

　　小贩张三麻利地装好米袋，手指在袋口停留片刻。“钱老板昨日去了赵府。”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市场喧嚣淹没。

　　苏绣接米袋的动作慢了半拍。“什么时候？”

　　“酉时三刻。”张三将米袋递过来，袖口擦过摊位，“赵世荣的轿子直接抬进后院。”

　　远处忽然响起哭喊声。一个老妇抱着布匹被两个税吏拦住，布匹被强行夺走。税吏高声喝道违制织造，老妇跪地哀求说这是全家半个月口粮。苏绣攥紧米袋，看见税吏袖口绣着行会特有的云纹标记。布匹被扔上推车时发出沉闷撞击声。

　　张三轻咳一声：“这几日第三起了。”

　　苏绣将最后一枚铜钱按在摊位上。“多谢。”

　　她转身欲走，眼角瞥见市场尽头茶楼窗前立着个熟悉身影。钱府管家正端着茶盏向下张望。苏绣立即低头混入人群，从侧巷绕道返回。巷子阴湿，青苔蹭过鞋面留下深绿色痕迹。脚步声在狭窄的巷道里回响。

　　林小染正在后院检查围墙，听见脚步声警觉回头。“怎么样？”

　　苏绣摘下斗笠，额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行会借官府名义没收布料了。”她取出怀中的布包展开，各色丝线在桌上摊开。“张三说钱老板昨天傍晚见了赵世荣。”

　　林小染倒吸一口凉气。“他们联手了？”

　　苏绣将丝线按颜色分开摆好。“赵世荣掌织造税务，钱老板控原料渠道。若是两人联手……”她手指突然一颤，虎口的布条渗出血迹。血珠滴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你的手！”林小染急忙取来药箱。

　　苏绣任由她重新包扎伤口，目光仍盯着丝线。“本册事件时他们只毁工坊，现在动用官府力量。”

　　林小染系紧绷带：“我们该怎么办？”

　　苏绣站起身在工坊内踱步。她停在租赁契约前，指尖轻触纸面泛黄的边缘。“这间工坊租约还剩两个月。”

　　林小染恍然：“他们会从租约下手？”

　　“很有可能。”苏绣转身打开原料柜，“房东若突然收回工坊，织机设备都要搬走。正值订单交付期……”她取出一把夜光草放在灯下，草叶在昏暗中泛着微光，像是萤火虫栖息的痕迹。

　　“夜光布必须尽快织出来。”苏绣说，“徐小姐的十匹订单，三天内必须完工。”

　　林小染清点库存：“夜光草还够用，但行会封锁渠道的话……”

　　苏绣从工具箱取出陶罐，罐身冰凉。“记得这个吗？”

　　林小染凑近嗅了嗅，刺鼻气味让她后退半步：“腐蚀染料？”

　　“改良配方。”苏绣用小刷蘸取少许，在木板上画了一道白痕，“涂在工坊四周，有人触碰会留下痕迹。”她示范调配方法，石灰粉加重一倍后加入硫磺粉。粉末混合时扬起细尘，遇水会产生刺鼻气味。林小染认真学习每个步骤，手指跟着苏绣的动作比划。

　　“我今晚就布置。”林小染说。

　　苏绣突然按住右手手腕，额角渗出冷汗。她闭目缓了片刻，呼吸渐渐平复。“今日不能再动用色彩感知了。”

　　她强撑着站起来走到织机前，左手轻抚机架。“我来教你夜光布的织造要领。若是我的手坚持不住，你要接替我完成订单。”

　　林小染重重点头，搬来木凳坐在织机旁。

　　苏绣调整织机踏板，右脚轻踩。梭子开始往复穿梭，夜光丝线在昏暗中划出淡绿色轨迹。她的右手缠着厚布条，每次推动梭子都格外缓慢。织机发出规律的咯吱声，像是老旧的门轴在转动。

　　“注意经线张力。”苏绣左手引线，声音平稳，“太紧布料会发硬，太松则容易变形。”

　　林小染仔细观察她手指的动作。“夜光草汁要涂几遍？”

　　“三遍。”苏绣停下织机，取来染料桶，“第一遍底色要薄，第二遍补光，第三遍固色。”她蘸取染料涂在布面上，液体渗透纤维时发出细微滋滋声。右手虎口传来刺痛，她握紧刷柄继续演示。

　　夕阳西斜时，两人检查完工坊内外。苏绣在账本上记下夜光草存量，墨迹在纸上晕开。“还能支撑五天。”

　　林小染指着后墙：“墙根都撒了药粉，窗户插销也加固了。”

　　苏绣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天际最后一抹亮光正在消失。“明日开始，你负责日常巡查和原料采购。我专注织造夜光布。”

　　她取出徐小姐的订单契约，指尖轻抚上面的徐国公府印鉴。纸张边缘已经起毛，显然被反复翻阅过。“十匹夜光布……若是逾期……”

　　林小染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我们一定能完成。”

　　夜幕降临，工坊内只点了一盏油灯。苏绣坐在织机前，左手推动梭子。夜光丝线在黑暗中划出流光，像夏夜河面上漂流的萤火。她的右手动作越来越慢，每次抬起都带着细微颤抖。

　　林小染抱来薄被铺在角落。“今夜我守在这里。”

　　苏绣没有反对。她停下织机，从怀中取出一块褪色布片。布角绣着的徽记在灯光下几乎难以辨认，只有指尖触摸时能感受到刺绣的凹凸。窗外传来更夫打梆的声音，梆子敲过三下。

　　她在黑暗中轻声说：“明日你去买些备用夜光草，走西市李记的渠道。”

　　林小染在角落里应了一声，被褥窸窣作响。

　　苏绣躺在地铺上，右手传来阵阵刺痛。她睁着眼睛，听着夜风拍打窗纸的声响。远处隐约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又在某个巷口转向渐渐远去。工坊里只有织机上未完成的夜光布还在幽幽发亮，那点微光映在天花板上，像是星子落在人间。

　　夜深了，工坊外的街道渐渐安静下来。偶尔有野猫的叫声从远处传来，又很快消失。苏绣翻了个身，面朝织机方向。夜光布的微光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的右手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布条下的伤口隐隐作痛。

　　林小染在角落里坐起身，轻声问道：“睡不著吗？”

　　苏绣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落在织机上，梭子静静躺在那里。工坊里弥漫着夜光草特有的清苦气味，混着石灰粉的刺鼻味道。后窗的插销在夜风中轻微晃动，发出细微的咔嗒声。

　　“明天我去市场时，会多绕几条巷子。”林小染说，“避开行会的眼线。”

　　苏绣轻轻嗯了一声。她的左手在黑暗中摸索，触到放在枕边的那块褪色布片。指尖抚过刺绣的纹路，那些凹凸的痕迹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工坊梁上有老鼠跑过的声音，窸窸窣窣。

　　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这次敲了四下。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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