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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护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上糊着的、略显陈旧的桑皮纸,温柔地洒满厢房,驱散了长夜的阴霾,也勾勒出榻边人疲惫却执拗的侧影。
方嘉钰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就那样握着江砚白的手,趴在床沿,保持着这个并不舒服的姿势,沉入了短暂而不安的睡眠。
梦里依旧是战火纷飞,刀光剑影,还有江砚白染血倒下的身影。
他是被掌心细微的动静惊醒的。
那被他紧紧包裹在掌心里的、微凉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尖仿佛无意识地,搔刮了一下他的掌心。
方嘉钰猛地抬起头,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睡意全无。他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盯着榻上的人。
江砚白依旧闭着眼,但眉心微微蹙了一下,长而密的睫毛开始轻微地颤抖。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干涩痛楚的闷哼。
他醒了!他真的要醒了!
方嘉钰几乎不敢呼吸,生怕一点声响就会惊扰了这脆弱而宝贵的一刻。
他下意识地想抽回自己的手,免得让对方觉得唐突,可他的手指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反而将那只微凉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仿佛要通过这紧密的接触,确认他的存在,传递自己的力量。
终于,在方嘉钰几乎要窒息的注视下,江砚白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此刻蒙着一层虚弱的薄雾,带着初醒的茫然和对光线的些许不适。他眨了眨眼,视线有些涣散,过了好几息,才勉强聚焦。
然后,他的目光,撞进了床边那双因为紧张、担忧和彻夜未眠而布满血丝,却在此刻亮得惊人的眸子里。
是方嘉钰。
不是梦。
他真的在这里。
江砚白的瞳孔微微收缩,眼底那层薄雾瞬间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冲散——是难以置信的惊愕,是劫后余生的恍惚,是看清来人后无法抑制的、深可见骨的动容,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释重负的柔软。
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在静静缠绕。
谁也没有先开口。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都在看到对方安然的这一刻,化作了无声的洪流,在彼此交汇的视线中汹涌奔腾。
方嘉钰看着他苍白虚弱的脸,看着他眼中清晰倒映出的、自己同样狼狈的模样,鼻子一酸,刚刚止住不久的眼泪又有决堤的趋势。
他慌忙别开脸,用力眨了眨,想把那丢人的湿意逼回去,声音却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干巴巴地挤出一句:
“你……你醒了?”
江砚白没有回答。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两人紧紧交握的手上。方嘉钰的手心很暖,甚至有些烫,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将他微凉的手指牢牢包裹,熨帖着他冰凉的手背。
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暖意,顺着那紧密相贴的皮肤,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的血脉,流向四肢百骸,甚至……驱散了些许伤处的钝痛。
他尝试着动了动被握住的手指,方嘉钰立刻像受惊般,下意识地想松开,却被江砚白用那微弱的力量,反客为主地、轻轻勾住了他的指尖。
这一个细微的动作,让方嘉钰浑身一僵,猛地转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江砚白。
江砚白依旧看着他,眸中的薄雾彻底散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贪婪的凝视。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因为干渴和虚弱,发出的声音低沉沙哑得几乎破碎:
“水……”
方嘉钰如梦初醒,立刻松开手——这次江砚白没有再勾住他——手忙脚乱地转身去倒水。
因为动作太急,差点带倒了桌上的茶壶。他稳住心神,倒了半杯温水,小心地扶起江砚白的头,将杯沿凑到他干裂的唇边。
江砚白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水,温热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阵舒适的慰藉。
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方嘉钰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底的青黑,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他因为紧张而抿紧的唇瓣。
一杯水喝完,方嘉钰轻轻将他放回枕上,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还有哪里不舒服?伤口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叫医官再来看看?”方嘉钰一连串地问道,语气里的担忧几乎要满溢出来。
江砚白缓缓摇了摇头,目光依旧胶着在他脸上,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些,却依旧带着疲惫的沙哑:“你……怎么来了?”他顿了顿,补充道,“这里……危险。”
他记得昏迷前,潼川城还在血战,城门已破。
方嘉钰看着他,想起这一路的担惊受怕,想起看到他那副模样时的肝胆俱裂,眼圈又红了,却强忍着,带着点委屈,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骄傲,哑声道:“仗打完了,潼川守住了。周大将军的援军到了,叛军……败了。”
他省略了自己是如何不顾一切想要冲来,如何被李泓劝住后又如何殚精竭虑在后方筹谋,如何在水流中送出那封寄托了全部希望的信,又如何在一得到消息就不管不顾地奔赴而来……这些,都不必说。只要他醒了,平安了,一切就都值得。
江砚白静静地听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还有更深的心疼。他如何猜不到,这看似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背后,眼前这个少年经历了怎样的煎熬和努力。
“黑风坳……”江砚白低声问,带着确认的意味。
方嘉钰点了点头,眼神亮了一下:“李泓带人去的,烧了他们大半粮草。”
果然是他。
江砚白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当他独自面对千军万马,当他以为山穷水尽之时,是这个人,在遥远的后方,为他点燃了希望的星火,为他争取了至关重要的喘息之机。
这份情意,太重,太烫,几乎要将他那颗早已冰封沉寂的心,彻底融化。
他再次睁开眼,看向方嘉钰的目光,已经带上了某种沉淀下来的、无比郑重的温度。
“谢谢。”他轻声说,两个字,却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
方嘉钰被他看得脸颊微微发烫,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嘟囔道:“谁、谁要你谢了……你能醒过来就好……”
看着他这副别扭又可爱的模样,江砚白苍白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清浅的、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那笑容很淡,却瞬间驱散了他眉宇间所有的阴霾与沉重,让他整张脸都焕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动光彩。
方嘉钰偶然瞥见,不由得看呆了。他从未见过江砚白这样笑过,不带任何疏离与克制,纯粹而温暖。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和李泓刻意放大的嗓门:“咳!里面的人醒了吗?周大将军派人来问话了!”
方嘉钰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脚踏上弹起来,慌乱地整理了一下并无线索的衣袍,脸上那点刚刚消退的热意又涌了上来。
江砚白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随即收敛,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沉静的模样,只是眉眼间的柔和,却如何也掩藏不住了。
新的一天已经开始,战后的潼川百废待兴,朝廷的封赏、对叛军的清算、陇西未来的格局……无数的事情等待着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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