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襄传

作者:半山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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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心寺·诡异尸


      萧逐乘舟一路沿江而下,风尘仆仆,终于望见了那座期待中的江心寺。
      奇绝的是,这江心寺果真是巍然屹立于江心,凭借无数深扎河底的巨木基桩,硬生生在河中央的礁石群上立起来的。整座建筑不大,通体选用当地开采的青黑巨石,墙体厚逾数尺,以抵御终年不息的江涛。远远望去,不似清修之地,倒更像一座与天地相争的河防堡垒。
      没有铁索桥相连,往来唯有小舟摆渡。老船公的号子混着舟下湍流,是朝圣者听到的第一道梵音。飞檐的脊线上,蹲着形态特殊的石兽,似在昂首吞吐河风与水汽。因常年浸润在水汽之中,墙脚、石基上已生出厚厚的墨绿色苔衣,湿漉漉地映着天光。
      最奇的是其山门匾额,并非题写寺名,而是四个笔力沉雄的大字:“回头是岸”。
      据船夫说,在江水退却的枯水期,能隐约看见支撑庙宇的基桩上,深深镌刻着密密麻麻的镇水符文,说正是有此寺镇于江心,分了水势,此地才少有水患。
      于是,古寺清音便日日与涛声交织在一起,渡着江上来来往往的众生。

      萧逐满怀期待地踏入主殿时,目光所及,不禁凛然。
      殿内出奇地空旷,没有寻常寺庙的繁复彩绘与缭绕香云。正中供奉的,并非任何一尊他熟悉的佛门圣像,而是一座逾两丈高的石雕,镌刻的是一位顶盔贯甲的将军。手持大钺,足踏浪涛,眉宇间尽是开疆拓土的肃杀之气,并非超然世外的慈悲之相。
      更引人注目的是,雕像周身乃至基座,皆密布着与寺外基桩同源的镇水符文,幽深古朴,仿佛将军的威严不仅震慑人间,亦能号令江河。
      萧逐心中疑窦丛生,见一旁有位白眉长须的老僧静立,便上前合十一礼,指向那威猛石像:“敢问师父,此间供奉的,是哪位尊者?竟有如此…沙场气象。”
      老僧目光扫过石像,平静无波,声音苍老而笃定:“此非菩萨。是本朝的开国大将军,王镇恶。”
      他略微停顿,似在回想某种定论,继而缓缓道:
      “三十年前王镇恶将军英灵在此地大破逆贼,血染江红,然江中亡魂无数,怨气凝结,以致水患连年。故在此建寺,以将军武躯为凭,借其赫赫兵威与杀伐之气,镇压水底怨灵,永葆一方安宁。”
      萧逐闻言,再次望向那尊王将军像,只觉那石雕的双眼在幽暗的光线下冷然生威,殿外奔流的江水声,此刻听来,也仿佛成了当年战鼓与哀嚎的回响。
      “抗天地之威,护一方水土,将军亦是慈悲。此间香火,敬的是…不朽的守护之魂。”他言罢上前恭敬磕头。
      见那老僧神色平和,萧逐便再次上前,带着几分不打扰的谨慎询问:
      “老师父,再请问……寺中可曾有一位被称为‘小菩萨’的行者,在此挂单修行?”
      老僧擦拭灯盏的手微微一顿。片刻的静默后,老僧缓缓开口:
      “施主,此间只有一位‘菩萨’,便是这尊镇水护民的将军金身。本寺规矩,从不留客僧挂单。”
      此言一出,萧逐心头猛地一沉。枉他还自作聪明,一路寻来,竟是被那两人彻头彻尾地诓骗了。
      他失望地上了岸,在街市游荡,恰逢中元之夜,很多百姓来到江边放灯祈福。
      一盏盏莲花状的水灯默默入江中。灯芯微火摇曳,载着生者的祈愿与追思,顺流而下,星星点点,融入无边的黑暗。抬头望去,寺中最高的尖顶,在深蓝色的天幕下勾勒出清晰的剪影,一轮近乎圆满的明月,正悬于其侧,清辉冷冷,静观着江水、古寺与人间这场盛大的追悼。
      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湿冷水汽混合的气息,更添几分清寒。山门上那四个笔力沉雄的大字——“回头是岸”,在清冷的月光与素白灯辉的交织下,仿佛比平日更添了一层深意,既是对漂泊亡灵的召唤,亦是对红尘众生的点化。
      “回头是岸。”四字如偈语在心尖一撞,萧逐蓦然回首。但见江流尽头,一座苍茫高山在云雾间豁然浮现,仿佛一个亘古的答案。
      某种模糊的念头如游丝般掠过心头,他还未及捕捉,忽见人群涌动。
      “金莲花!江心又现金莲了!”
      人群骚动起来,惊呼声四起。人们如潮水般向江边涌去。萧逐被推挤着,抬眼望去,但见幽暗的江心处,竟真有一团朦胧的金光浮动,神奇的是那金莲花的金光并非静止,而是在缓缓流转、明灭闪烁……
      “是小菩萨!是菩萨真身法驾至此!足下金莲自生,仙姿不谬,正是‘九转菩萨’临凡啊!”人丛中一声清呼。
      萧逐再定睛一看,那金莲花中央,清澈的江水之下,竟缓缓浮起一张女子的面容。
      那张脸最多不过二十芳龄,肤光胜雪,眉眼如画。她双眸轻阖,长睫缀着细碎水珠,宛如泪滴。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悯笑意,被荡漾的水波勾勒得愈发神秘。金莲花的幽光在她脸上流转,让她的容颜明明灭灭,仿佛随时会随波散去,又似亘古便沉在江心。
      “这就是前些时日在此祈雨的小菩萨啊!”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哭腔喊道,“当日她赤足立于江中祷祝,天上便降下甘霖!我田里的秧苗,全是菩萨救活的!”
      话音未落,又一个妇人激动地指向江面:“上月我儿高烧不退,就是求了小菩萨的灵符贴在他额上,当晚便退了热!这恩情我记得真切!”
      霎时间,江岸上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感恩之声:
      “她布施的药汤,治好了我娘亲的咳疾!”
      “记得那日狂风,江上浊浪滔天!可奇就奇在,小菩萨所立之处的江水,竟纹丝不动。”
      这些话语在人群中迅速传开,每一个见证都让那张浮现在金光中的容颜更添神圣。乡民们五体投地,额头重重磕在江岸的砂石上,一遍遍念着“小菩萨慈悲”。
      萧逐独立于跪拜的人群中,那声“是小菩萨”入耳,浑身猛地一震——九襄!难道这江心异象,这万众瞩目的“菩萨”,真的是他苦苦寻觅的她?
      他又惊又喜,不由自主地向那团金光走去。
      恰在此时,一阵江风掠过,吹散了缭绕的水雾,也吹散了那朵金莲。金光散去,一具苍白的尸身赫然浮现。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惊呼与哭喊四起。萧逐脑中一片空白,不顾一切地推开慌乱的人群,踉跄着冲进冰冷的江水中。
      “九襄!”他几乎是嘶吼着,扑向那具随波浮沉的躯体。
      江水浸透了衣袍,寒意刺骨,他却浑然不觉,颤抖的手猛地扳过那具尸身的肩膀。湿透的黑发黏在少女苍白的脸上,他急切地拨开,心跳如擂鼓——不是她!
      当看清那张被江水浸泡得有些浮肿的脸时,他长长舒了口气,然而,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的刹那,目光却不自觉地再次落回那张脸上。这张脸……分明是陌生的,却莫名牵动了他的记忆。他凝神细看,越看越觉得见过这张脸,细看这张脸确实与九襄有三分相似。
      忽然,他浑身一颤,如遭雷击。
      是了,这张脸,分明就是记忆里那个人的模样!
      官差的吆喝声与杂沓的脚步声自远处传来,火把的光亮正迅速逼近江岸。萧逐心头一凛,立时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他最后瞥了一眼江中那具引人疑窦的尸身,旋即身形一矮,借着人群的混乱与夜色的掩护,如一滴水融入河流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最引人注目的中心区域,衣摆还在淅淅沥沥地淌着水。
      江心寺“菩萨现尸”的奇闻已成了街头巷尾最炙手可热的谈资。萧逐扮作寻常的游历书生,流连于码头旁的茶寮、河岸边的酒肆,乃至香客云集的客栈大堂。他看似随意地与人攀谈,实则句句不离那“小菩萨”。
      几番探听下来,一个清晰的模式浮现在萧逐眼前:这位“小菩萨”隔三差五地出现,还只在江雾弥漫之时出现。每次现身必先有征兆——那朵“金莲花”,总会在江心某处绽放,流光溢彩,引得岸上惊呼,仿佛为菩萨驾临铺设一条金光大道。
      但,也有异声。
      “灵验?嗬,”一个蹲在条凳上的老船工啐了一口,压低了嗓子,“…我看是弄鬼的障眼法还差不多!这等伎俩欺得凡人,可欺不得神明。王将军以至诚请神,神威如电,果报昭彰,岂容她继续作祟?”立刻便有人扯他衣袖,示意他莫要妄言。
      萧逐默默听着,心中冷笑。江雾、固定地点、固定的前奏……这绝非随缘度化的菩萨行径,倒像是戏班子掐着点儿登台,务必让所有看客都能瞧见这精心准备的开场。那金莲,便是拉开帷幕的信号。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雾气氤氲的江心。这夜夜重复的“神迹”,这过于刻意的出场方式,无不指向一个结论:有人,在利用这江雾与江水,导演出了一场持续多日的骗局。而那具少女的尸体,或许便是这场戏演不下去时,最残酷的谢幕方式。
      他的思绪落回江水中的那张脸上——浮肿,青白,带着江水泥沙的痕迹,早已失了鲜活气。可若细细勾勒那眉骨的走向,那鼻梁的弧度,那即便在死亡僵直中仍依稀可辨的唇形……
      像,太像了。
      萧逐正为江心寺这具“小菩萨”尸体的身份百思不解时,却偶在一个茶摊听得个商人拍案道:“你们这儿算什么菩萨?我看倒像个招摇撞骗的,我们清平县才真有位小菩萨!上月只身深入云深寺,营救了那些被邪僧关起来喝血的十来位少女;前些日子梅家闺女冤案,还有那无头尸案也是她看出端倪,让真凶伏法。那才是真慈悲,真智慧!”
      萧逐手中茶碗一顿,强压下心头震动,凑近低声问道:“敢问兄台,这清平县在何处?”
      那商人抬手一指,正指向江流尽头那座卧龙状的苍茫高山:“喏,翻过那座卧龙山便是。我也是刚从那来的。”
      萧逐顺着那方向望去,所谓的卧龙山,果真名不虚传。整条山脉如一条亘古蛰伏的巨龙,青黑色的山体在蒸腾的云雾间时隐时现。那缭绕的流云,仿佛是它沉睡中吞吐的鼻息,而那座隐没于云端的主峰,恰似龙首微抬,正默然窥探着人间。
      他抱拳谢过商人,将碗中残茶一饮而尽,心中那几乎熄灭的火焰再度熊熊燃起:“明日破晓,便直奔清平县,寻找九襄!”
      天蒙蒙亮,卧龙山的崎岖小道上,萧逐循着商人口中的路径上行。忽闻前方官道传来兵刃交击之声,他放眼望去,只见一辆马车失控狂奔,危急关头,萧逐自山隘处疾掠而出,算准时机猛地抽出腰间宝刀,山隘处一道身影疾掠而出,趁着马车冲来的瞬间飞身而上。只见他手中宝刀寒光一闪,“铮”地斩断连接马车的套索。几乎同时,他一把扯住缰绳,双足发力沉腰后拽。车轮在黄土路上划出半道深痕,整架马车竟被他借着冲势硬生生甩得调转方向!他稳住身形,绳索瞬间绷直,车架迟滞了一瞬。
      “跳下来!”他朝车内大吼。
      一个身影闻声抬首惊呼:“是你?!”
      “跳下来!“
      那身影不再迟疑,瞬间扑出马车,收势不及,直扑扑恰巧撞进他怀中。
      只此一瞬,萧逐呼吸骤停——那道刻入骨髓的身影,竟在生死一线间,与他呼吸相见。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那抹熟悉的身影,正是九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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