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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咸阳城,东市附近,一座新挂牌的官署前。
大秦经济变法司
六个隶书大字刻在黑色的木匾上,墨迹未干,在晨光里泛着冷硬的光。
门前已聚集了数十人。有原相府的中下层吏员,有骊山学宫荐来的年轻士子,还有几位从少府、治粟内史府临时调拨的精通算数的老吏。
他们相互打量着,空气中弥漫着微妙的不安与期待。
“吱呀——”厚重的木门从内打开。
所有人下意识地挺直脊背,只见吕不韦大步走出,而他身着深青色官服,并非丞相的繁复章纹,而是新制出来的,简洁干练的变法总制服。
他没有站在高阶上俯视,而是直接走到人群前,看着众人。
“诸君。”吕不韦开口,压住了所有窃窃私语,“今日站在这门前的,或许各有来路,各怀心思。但自跨入此门一刻起,你们便只有一个身份,”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大秦未来经济血脉的铸造者。”
众人心神一震。
“随我来。”吕不韦转身,率先入内。
署衙内部已被改造一新,最大的一间厅堂内,没有寻常官署的案几席位,而是在整面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开源强国十策实施路线图》。
图上,以不同颜色的线条和符号,清晰地标注着每一条政策的阶段目标、负责吏员、资源调配路径,甚至用小字备注了可能的风险节点。
“这是……”一名骊山学宫出身的年轻士子忍不住低呼,他从未见过如此精密且直观的政务图谱。
“此乃苏苏先生所授项目管控图之法。”吕不韦站在图前,指尖划过盐铁专营那条主线上分出的数个枝杈,“我要你们在三日内,熟记此图中与你等职司相关的每一条脉络。从今日起,在变法司,办事不问出身,只问结果,汇报不尚空谈,只看数据。”
他转身,面向众人,眼神凌厉道:“我要的是能做事、敢做事、且能把事做成的人。做成了,赏爵、赏金、赏前程。做砸了,或阳奉阴违、推诿塞责者——”
吕不韦没有说下去,只是轻轻拍了拍腰间新配的一枚玄铁令牌。那令牌形制奇特,刻着变法如铁,令出必行八字。
寒意,无声地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署衙大门处传来一阵喧哗。
“让开,我要见吕不韦,不,见文信侯。”一个穿着锦缎面色赤红的中年男人,带着几个家仆模样的壮汉,试图冲破守卫的阻拦。
吕不韦眉头微皱,对身旁一名吏员低语两句。
很快,那中年男人被带了进来,虽是放行,但其家仆却被拦在了门外。
来人正是关中冶铁大贾,乌氏倮。其家族数代经营铁器,与宗室、军方关系盘根错节,更是渭阳君嬴傒的妻弟。
“文信侯。”乌氏倮勉强行了一礼,语气却硬邦邦,“侯爷新官上任,推行国策,小民不敢阻拦。但盐铁专营一策,是要绝了我乌氏一族数百口人的生路啊。我乌氏匠坊三千工匠,世代为秦军锻造兵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侯爷此举,岂不寒了天下匠户之心?”
厅内顿时安静。所有人都看向吕不韦,看他如何应对这第一份下马威。
吕不韦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踱步到窗前,望着署衙院内一株正在抽芽的老槐树,缓缓道:“乌氏先生言重了。秦法昭昭,何时说要绝人生路?”
他转身,从案上拿起两份早已准备好的契约文书,走到乌氏倮面前。
“这里是两份章程。乌氏先生可以看看。”
乌氏倮疑惑地接过。
吕不韦:“第一份,是官坊并购与专供契约。乌氏旗下所有匠坊、矿山,由变法司会同少府作价评估,以高于市价一成半的价格,全数收购。乌氏家族可选精通管理的子弟,入职新设的国营铁器总局,担任监事或技术主事,享官身俸禄。同时,原乌氏匠坊每年净利的两成,仍可作为技术红利,分十年支付予乌氏。此为合作。”
乌氏倮眼睛猛地睁大,快速扫过契约条款,手指微微发抖。
吕不韦继续道:“第二份,是私营匠坊管理规章。若乌氏选择保留私产,亦可。然则,自此之后,所有生铁购入、成品销售,必须经由国营总局统一调度,价格由官府核定。且,需接受总局派员常驻监察生产流程、质量、用工。此为管制。”
他微微前倾身体,低声道:“乌氏先生是聪明人。选第一条路,你乌氏可得善价,子弟得前程,富贵可延。选第二条路,且不说管制之下利润几何,单说如今关中水力锻锤已显神效,少府新式高炉不日将成。届时,官造铁器质优价廉,先生家的旧式匠坊,还有几分竞争力?又能撑得了几时?”
乌氏倮额角渗出冷汗。他猛然意识到,眼前这位文信侯,不仅握着政策的大义名分,背后更有来自骊山学宫的技术碾压。
“我……我需要与族老商议……”乌氏倮气势全无,嗓音干涩。
“可以。”吕不韦直起身,恢复平淡语气,“给你三日。三日后午时,我要答复。逾期不决,视同放弃合作,第二条路,便是唯一的路。”
他不再看面色灰败的乌氏倮,转身对厅内所有吏员高声道:“都看见了?这便是变法司做事的方式。明规矩,给选择,断退路。盐铁专营,就从这乌氏开始。王椽,”
“下吏在。”一名年轻精干的吏员出列。
“你带甲组,即刻持我手令,赴少府工坊,对接秦玄币样钱铸造事宜,我要在五日内看到可用于流通的初版钱样。”
“李计,”
“下吏在。”
“你带乙组,持水力锻锤坊图纸与预算,会同内史腾大人,在渭水畔选址,筹建第一座国营铁器工坊,一月之内,我要看到工坊立起,炉火点燃。”
“周算,”
“下吏领命。”一名白发老吏躬身。
“你领丙组,核算关中各郡县往年徭役用工量、粮耗、时耗,结合当前市面工价,给出徭役折钱的各级等差建议数值。记住,数值要准,要能让百姓觉得划算,也能让官府工程不亏。”
一道道指令清晰下达,整个变法司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轰然开始运转。
吕不韦望着迅速散开的各司其职的吏员们,轻轻吐出一口气。他知道,第一把火,已经点燃。
但他深知,改革的火焰能照亮前路,也会灼伤阴影中的眼睛。
而就在这簇新火之光照不到的咸阳宫西侧,一处被遗忘的荒僻演武场上,剑风呼啸。
少年公子成蟜,挥着一把对他来说过长的剑。他的动作没有丝毫的章法,只有一股蛮劲,乱砍乱劈,像是在发泄什么。
汗水浸透了他略显单薄的葛布短衫。他的眉眼确与嬴政有几分相似,却更偏于母亲的秀气,此刻因用力而紧抿的嘴唇和蹙起的眉头,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在赌气的漂亮少年。
“啪、啪、啪。”
几声不紧不慢的掌声,从场边传来。
成蟜动作一滞,有些狼狈地收住剑势,转身看到来人,立刻绷紧了脸,依礼微微躬身:“渭阳君。”
姿态标准,神色上却掩不住被打扰的不悦和孩子气的戒备。
嬴傒缓步走近,看着蟜手中那把不错的剑,赞道:“架势已有气象,公子勤勉。可惜啊……”
成蟜抿紧嘴唇,没有接话,但耳朵却微微竖了起来。
“可惜,如今这宫中上下,只知颂扬新政,钻营铜铁钱粮,谁还记得,我大秦立国之本,在于弓马剑戈,在于宗庙血勇?”嬴傒摇头,语气唏嘘。
“遥想先王在时,最是欣赏公子这般专注武事的样子,常对老臣言,成蟜性纯类祖,他日可期。唉,言犹在耳……”
成蟜握着剑柄的手指猛地收紧,父亲模糊而温暖的笑容在记忆里一闪而过,随即被兄长那永远高踞座上的冷漠面容狠狠刺穿。一股混合着委屈与不甘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
“渭阳君到底想说什么?”成蟜的声音比刚才更冷硬了些,像是在努力撑起大人的腔调。
“老臣别无他意,只是近日去雍城旧宫祭祀先王,听得几位守护宗庙的老宗正提及公子,皆扼腕叹息。”
嬴傒压低了声音,仿佛只是随口闲谈,“他们说,如今咸阳新风,固是强国之道,然则 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这礼字,似乎,日渐淡薄了。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雍城,宗庙,老宗正。
这几个词,像重锤敲在成蟜心上。
雍城是秦国旧都,宗庙所在,守护那里的宗正,往往是宗室里最德高望重,也最守旧的一批老人。他们的态度,某种程度上,代表着宗法礼制的声音。
嬴傒看着成蟜变幻不定的脸色,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便不再多言,只是意味深长地又叹息一声,拍了拍成蟜的肩膀:“公子保重。这秦国的山河,终究是我嬴姓子孙的。”
说完,他转身,慢悠悠地踱步离去,留下成蟜一人,僵立在空旷的演武场上。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那片空旷中,那影子看起来格外纤细,也格外倔强。
当夜,成蟜独坐于自己冷清的偏殿内,案上放着一枚温润的楚玉玉佩,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
母亲出身楚系,曾经显赫,如今却随着华阳太后失势而寂寥。
这些事,宫里的老内侍断断续续告诉过他,母亲临终前哀伤而不甘的眼神,更是刻在他心里。
殿外隐约传来远处章台宫方向的丝竹之声,那欢乐的旋律飘进这冷清的宫殿,像针一样扎人。
成蟜猛地将玉佩攥入手心,冰凉的触感让他一颤。眼中交织着迷茫、愤怒、委屈,以及一种被嬴傒的话点燃的、灼热的、想要被看见、被认可的强烈渴望。
最终,他没有动,只是将那玉佩,更紧地贴在心口。
但有些话语,一旦落入心田的裂缝,便再也难以拔除。
尤其当这颗心,尚且稚嫩,满是未被满足的期待与轻易就能被勾起的伤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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