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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中对峙
李听莹痛得浑身颤抖,有人用力却轻柔地按住她的身体,将她半抱在怀中;有人手忙脚乱地为她擦拭额头的冷汗;还有人伏在她耳边,用最温和的声音不断安抚。
她逐渐地冷静下来,感觉所在的地方很拥挤,充满了人,人吵吵闹闹地把她的空间都占满了,生得暖烘烘、沉甸甸。
有人小心地喂她喝东西。
温热的汤药滑入喉咙,流入胃里,奇异地勾起了饥饿感。
有人上来给她扎针,凉凉的细细地钻入她的皮肤,一点也不疼。
奇怪的是,痛楚真的消失了,混乱的思绪也平息下来。她所在的空间开始变亮、变白。李听莹躺在地上,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饿……”她张张干巴巴的嘴,眼睛缓缓睁开一条缝隙。
所有关切的面庞第一时间映入眼帘,带着真实的担忧与温暖。见她终于醒来,众人不约而同地发出庆幸的轻叹,眼中闪着星子般的光亮。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早膳呢?”喻心擦擦汗,转头问。
余婉张张嘴,还没说话,身体就被春絮挡着了,她也识趣地别过脸,夏晴看着她俩,侧头整了整李听莹的衣裳。
“奴婢一直温着呢!就等四姨娘醒来!”灵芝端着碗跳了出来,脸上是掩不住的欣喜。
好,感觉饿了就好,能吃饭就好。
温软适口的食物被小心喂到她嘴边,李听莹本能地吞咽下去。
终于喂完饭,灵芝收了碗,看着四姨娘逐渐恢复,喻心收了针,余婉一言不发地帮忙收拾,夏晴将李听莹轻轻地放倒,春絮动作轻柔地为她盖上被子。
四姨娘折腾过后又嘴角带笑地睡去了。
众人几乎是同一时间抹了抹汗,发出如释重负的声音。
————
西厢房
“你去哪了,寻你半天。”二夫人出现在西厢房,走进沈闻修的寝居。
沈闻修像一尾慵懒的淡蓝鱼,斜倚在榻上。外袍褪去,只着中衣,一条腿随意曲着,衣摆垂落。他正望着房梁出神,手边摊着一本书册,看了小半便搁下了。墨色长发如蜿蜒的溪流,铺散在榻沿与地面。
闻声,他将书拿起,盖在了脸上。
“何事?”他的声音闷闷的。
二夫人对他这不成体统的姿势不以为意,私下里,她纵容他的一切。她自顾自坐下,斟了杯茶。
“顾家大小姐派人来说,早前约定节后拜访,如今算着日子,约莫中秋后几天就到。”
沈闻修眼睫微动,长睫扫过书页内里,发出细微的“唰”声。
“她?与我有何相干?母亲自去接待便是,就说我不得空。”
“人家登门,你总得露个面。再忙也能抽出工夫。”二夫人抿了口茶,嗤笑道,“她说要探望大少爷。呵……沈闻竹都那般模样了,倒还有人惦记。”
沈闻修自动忽略了她后半句,只道:“……当年婚约作罢,也非她本意。大哥病重,顾家如此选择,情有可原。”
“她既还念着与大哥昔日情分,我自不会怠慢。”他脸上的书册随着话语轻轻起伏。
“所以,人总得有些价值,才有人惦记。”二夫人说,她的视线被屏风阻隔了。
“时气过了,老爷愿意见人了,你稍后去请个安。还有老太太那边……这些琐事,莫再让我操心。”
老太太?若她知道昨日那场风波,背后亦有老太太默许,怕是真要吓破胆。
“嗯,稍后便去。”沈闻修声音低沉地滚了滚。
“该消消气了?昨儿给娘摆了好一个鸿门宴,发卖掉不少奴仆、外宅也分了管家仆,真是我的好儿子,一举将娘的心血拆了个七零八落。”二夫人的眼帘垂着,看着杯里沉着的茶叶,语气不知是欣慰还是反讽。
“……孩儿只是让母亲看清,何处是舅舅家,何处是婆家。”沈闻修语气生硬,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幸而时日尚短,儿子还能替母亲料理干净,不叫人拿了真凭实据。若再晚些,只怕母亲贪心不足,反倒撑死了舅舅,那才真是追悔莫及。”
幸好出手的是他。若换作老太太,念不念旧情尚且两说……母亲,您到时又当如何自处?
“……修儿这是在指责为娘?”二夫人嘴角微微抽搐,目光落在自己腕间那支华丽耀眼的翠玉金线镯上——这是她费尽心机才挣来的体面。
“全凭母亲心意判断。即便孩儿说‘不’,母亲也未必肯信。”沈闻修顿了顿,声音冷了下去,“孩儿只是……”
“为了母亲,为了这个家罢了。请母亲收收心,听听曲,管好内宅便是。手若伸得太长,当心抽不回来。若让老太太察觉……”沈闻修意味深长地说着。
“…………”
“我走了。节后记得随我一同迎客。眼看只剩四日便是中秋,忙得人仰马翻。”二夫人闭了闭眼,松开下意识攥紧的桌布,缓缓起身。
“母亲慢走,孩儿就先不送了。”沈闻修依旧一动不动。
“还有,”二夫人在门前驻足,“听说……东厢房那位,病了?”
“……”沈闻修的手将书往下拉了拉,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眸,其中碎光流转。
“嗤……终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上不得台面。这点阵仗,就吓病了?”二夫人唇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
“修儿,无论你如何想,娘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咱们母子。你发脾气也罢,不信娘、怪娘也罢,娘都受着。只是……”她推开房门,声音渐冷,“娘希望你心里明白,谁才是真正为你打算的人。”
听着门合上的轻响,沈闻修缓缓阖眼,敛去眸中所有光芒,将书册重新推回,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脸。
那书册的封面上,赫然是三个字——《牡丹亭》。
————
前往寿安堂的路上。
二夫人走得心神不宁,步伐混乱,带着丫鬟朝寿安堂走去。
她刚回去尚未歇口气,老太太便传召,说是要商议家宴事宜。
偏偏在闻修处置了郭永柏之后找她……二夫人不由得心虚起来,加之上午儿子那番敲打,两下结合,更觉胆战心惊。
一个老太婆整日吃斋念佛,足不出户,甚至推权给她,她怎么还是很怕张老太太。
二夫人面色难看,很快地来到了寿安堂的小厅堂,一走近,竟然在这里瞧见了老爷,她眼皮一跳,连忙加快速度。
“儿媳给老太太请安、给老爷请安。”二夫人恭顺地低下头行万福礼。
老太太面色红润,精气神饱满,似乎时气一点也没影响到她,屋里为了保暖,闭了窗,厅堂里燃着炭火,发出细细的响声,热得二夫人的额头冒出细细的薄汗。
老爷大病初愈,似乎精神不佳,对二夫人点点头,她顺势在老爷下首坐了。
“上茶。这普洱熟茶我喝着极好,你们都尝尝。”老太太神情温和,坐于中央圈椅,左手习惯性地撑着凤头拐杖。她挥挥手,示意丫鬟斟茶。
丫鬟即刻上前,用紫砂壶缓缓斟出茶汤。那红浓明亮的液体注入茶盏,升起袅袅白雾。
“谢老太太。”二夫人道谢接过,小心抿了一口。
“今日叫你们来,也是因这时气闹的。”老太太笑了笑,“一躲就是这些天,见不着你们,心里也闷得慌。借这由头请你们来,一是陪我说说话、解解闷;二来,想必晴岚你也知晓……”
“修儿那孩子,行事越发有当家之主的气度了。”
“哦?母亲何出此言?”沈弘面色淡然,似乎毫不意外。
“你看看你,手下闹出人命官司,你这一家之主竟浑然不觉。”老太太似笑非笑,目光如炬。
“是儿媳疏忽,未及时禀报。修儿只是处置了个蛀虫,小事一桩,不敢拿来烦扰老爷。”二夫人掌心沁出冷汗,强笑着回道。
“……既已处置,何必再提。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值得拿出来细究。”沈弘面色依旧苍白,说话间轻咳了一声。
“噔!”老太太手中的拐杖不轻不重地点了下地,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你终日不着家,修儿里外操持,学着料理家事,难道还不值当一提?”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沉下。
“弘儿,你莫忘了,城西陈家、京中侯府,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沈家!多少人等着扑上来分一杯羹?此时你若再立不起来,沈家若无一个名正言顺、能承继家业的当家人,恐怕就不止是出点‘纰漏’,而是要门户崩析了!”
“母亲……儿子绝非此意……”沈弘闭上眼,面露疲色。
“修儿无人帮衬,你只丢些杂务让他疲于奔命。他还能思虑周全,顾全沈家颜面,将事情办得如此稳妥,难道不值当一赞?”
“儿子事务繁多,岂有闲暇事事帮衬?拨些得力下人助他便是矣。”
“休要欺我老糊涂!你终日在外,忙?忙在何处?底下人回报,从未见你巡视铺面,亦无重要客商往来,皆是修儿替你周旋。你人呢?”
“怕是跌进哪个温柔乡里,躲清静去了罢!”老太太眼神一厉,霜意骤现。
听闻此言,二夫人眉梢微挑,眼底尽是讽刺。
老太太竟然全都知晓,她还以为这老糊涂整日闭关,两耳不闻窗外事呢!
这沈弘更是可悲又可笑。姐姐去后没几年,他便归家日少。若非她暗中查探,也要被他蒙骗过去,原来竟是流连于各处花丛,做那迷眼的蜂蝶!枉费姐姐对他一往情深……她早劝告了,男人,终究是靠不住的。
二夫人暗叹,先前那点慌张荡然无存,只余满心疲惫。姐姐,真可惜,死之前还以为老爷对你伉俪情深呢。
“你躲便躲了,难道连耳朵眼睛也一并聋了瞎了?家中出此偌大纰漏,你这家主,难道毫无责任?”老太太动了真气。
“老太太息怒,”二夫人定了定神,看了眼面色铁青的沈弘,起身走到老太太身边,为她轻抚后背,“老爷也是心中悲痛。大房的孩子遭此意外,老爷比谁都痛心。”
“痛心?我怎未看出?我只瞧见一个懦夫!”老太太毫不留情。
“这家若无主心骨,迟早要散!我看他不过是借故逃避!”
“够了!”沈弘喘着粗气站起身,握紧拳头。
“说不得了?莫非我这老婆子想为家族多虑几分,反倒招人厌弃?”老太太眼皮都未抬,端起茶盏呷了一口。
“闻竹若一直不醒,你难道要在这位子上坐到死?你以为你还能坐几年?何不尽快将权柄交予修儿,给他个实至名归的身份,也好让外人看看,你沈弘不是个一蹶不振的软骨头!”
字字句句,如同淬毒的鞭子,抽得沈弘又怒又痛,羞愤与愧疚交织。
羞愤的是他的逃避,母亲心知肚明。他何尝不知自己所谓的“寻医问药”,大半是沉溺温柔乡的自欺欺人?他答应过妙仪要好生照顾竹儿,如今这般,算什么!
愧疚的是,他明知修儿才干出众,也知该当放权,却始终不敢面对。他既应承了妙仪,便得为竹儿守住一切,岂能拱手让人!
竹儿会醒的!所有人都放弃了他,连周家也不例外!可怜他的孩子,昔日何等风光!他这做父亲的,绝不能放弃!救不了妙仪,难道还救不了竹儿吗!
“竹儿一定能好!就算踏遍南疆北陲,掘地三尺,我也要找到救他的法子!我的一切,只能是竹儿的!”沈弘胡须颤抖,眼眶通红,几乎是赌咒发誓般嘶吼出来。
他答应过的,答应妙仪的!如今已是亏欠,唯有此法或可弥补,权当赎罪!
这是他唯一能为妙仪做的事了,难道连这……他也做不到吗?
“你已是废了!闻竹治不好了!如今唯一的指望便是闻修!你只管逃罢!且看你能逃到几时!”老太太手中的凤头拐杖重重顿地。
“噔!”一声闷响,老太太面沉如水,怒视着沈弘愤然离去的背影。
“……你回去吧,此事我自有主张。”良久,老太太似乎想到了什么,转头对二夫人道。
“是。”二夫人余氏低头弯腰,恭顺地后退。转身退出小厅堂,直到走出十数步,远离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她才敢缓缓吐出一口气。
回想起老爷那崩溃失态的样子,再对比老太太那不容置疑的强势,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既有兔死狐悲的寒意,更有一种“你也有今天”的隐秘快意。
她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讽笑,虽被敲打了一番,但看了这出好戏,倒也不算白来一趟。
二夫人信步走着,脸上笑意还未散去,抬头便见一人立于前方。
他穿戴整齐,着淡蓝色外袍似是一抹蓝色孤影,头发束起,只插一根簪,他就站在那里,神情淡漠,仿佛已等候多时。
修儿?
是了,他方才说过,要来请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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