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吹

　　宿舍早已熄灯。

　　窗外，北城初雪的余韵尚未散尽，清冷的月光混杂着雪地的反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在慕蔚床前的地板上投下一条模糊的、幽蓝的光带。

　　他仰面躺着，眼睛睁得很大，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片被月光勾勒出的、形状不明的阴影。身体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缚在床上，翻来覆去，每一次辗转都带着一种沉重的、无法安放的焦躁。床板发出轻微的、压抑的呻吟，如同他此刻内心挣扎的声响。

　　卫风吟朋友圈那刺目的空白，苏逸带来的“好消息”下潜藏的不安，以及那个固执的、如同魔咒般在心底盘旋的声音——“她一点也不好”——这些念头像一群不知疲倦的毒蜂，反复蜇刺着他的神经，嗡嗡作响，将睡意驱逐得无影无踪。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地爬行，每一秒都像被拉长，粘稠而煎熬。

　　他终究还是败给了这份悬而未决的煎熬。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混杂着长久以来的愧疚和此刻汹涌的担忧，像一股无法抑制的暗流，冲破了他性格中那层名为“被动”的坚冰。

　　他猛地侧过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意味，伸手摸向枕边的手机。冰凉的金属外壳贴上温热的掌心，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屏幕亮起，刺眼的光线在黑暗中瞬间灼痛了他的眼睛。他眯起眼，适应了几秒，才点开微信。那个熟悉的、简笔画小猫的头像，在置顶的位置，慕蔚的指尖悬停在头像上方，微微颤抖。胸腔里的心脏，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

　　“每次都是她主动……”这个认知像一根细针，扎进他记忆的深处。慕蔚总是那个被动的接收者，笨拙地回应，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距离，生怕多迈一步就会打破某种微妙的平衡。那份愧疚感，此刻在担忧的催化下，变得格外尖锐。

　　“这次……我想主动一次。哪怕就这一次！”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的巨浪。他感到一种近乎悲壮的勇气在血管里奔涌，带着孤注一掷的意味。哪怕只是笨拙的一句问候，哪怕只是换来一句更疏离的回应，他也想证明，自己并非全然冷漠，并非对她的世界漠不关心。

　　指尖终于落下，点开了与卫风吟的聊天窗口。

　　「最近……怎么样？」

　　「看你很久没发朋友圈了，有点担心。」

　　「北城下雪了，很美，你一直想看的。」

　　「顾栖桐说你拿了奖学金，恭喜。」

　　……

　　编辑框里，文字如同潮汐般涨落，出现又消失。每一次输入都伴随着剧烈的心理斗争，每一次删除都像剐掉心头一块肉。

　　时间在输入、删除，输入、删除……的反复中一点点流逝。

　　最终，所有的试探、修饰、借口都被剥去，只剩下最原始、最笨拙、也最直指核心的四个字，孤零零地躺在输入框里：

　　「你还好吗？」

　　这四个字，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石头，沉甸甸的，带着他所有无法言说的忧虑、愧疚和笨拙的关心。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全身的力气都凝聚在指尖。然后，带着一种近乎壮烈的决绝，猛地按下了绿色的发送键！

　　“咻——”

　　消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死寂的宿舍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慕蔚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大脑，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倒流回四肢百骸，带来一阵冰冷的麻痹感。他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眼睛瞪得酸涩也不敢眨一下，仿佛要将那小小的屏幕烧穿。

　　几乎是在同一秒！

　　手机屏幕骤然亮起，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几乎带着灼热感的提示音！那个沉寂了三个月的、简笔画小猫的头像旁，赫然跳出了一个鲜红的数字“1”！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

　　卫风吟回消息了！而且是秒回！这速度快得超乎想象，快得近乎诡异！仿佛她一直就守在手机的另一端，像潜伏在暗夜里的猎手，等待着这唯一的、微弱的信号出现，然后瞬间扑出！

　　慕蔚的呼吸瞬间停滞，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点开了那串如同决堤洪水般倾泻而出的消息：

　　「嗯？」

　　「怎么突然这么问？」

　　「我挺好的。」

　　……

　　卫风吟像是打开了心底的泄洪阀，一条条消息倾泻而出。

　　「没事，就是问问。听说你拿奖学金了，恭喜呀！」

　　「哦哦，谢谢。」

　　「你过得好就行！有空了，可以来北城逛逛，这里下雪了，很美！」

　　慕蔚笨拙地发出邀请，试图抓住这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脆弱的连接。

　　「好，有机会我一定去！」

　　对话戛然而止。

　　屏幕两端，只剩下冰冷的沉默在蔓延。

　　慕蔚握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照出他眼中深不见底的忧虑和一种近乎锐利的洞察。

　　“她一点也不好！” 那个固执的声音，此刻在他心底轰然作响，带着前所未有的确信。

　　卫风吟的“秒回”，恰恰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那绝不是从容淡定下的回应，而是一种高度紧张、高度戒备状态下的应激反应！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瞬间绷紧神经。

　　慕蔚太了解她了。

　　了解她骨子里的倔强和脆弱，了解她习惯用笑容和“没事”来包裹伤痕，了解她越是难过，越是想要表现得“正常”，不想成为别人的负担，不想暴露自己的无助。

　　她过得不开心。

　　那些强颜欢笑的文字背后，是沉重的、无法言说的疲惫和孤独。她努力地扮演着那个“挺好的”卫风吟，却在他一句最朴素的“你还好吗？”面前，瞬间露出了盔甲下的裂痕。

　　慕蔚缓缓地放下手机，屏幕的光暗了下去，宿舍重新陷入一片幽蓝的昏暗。他重新躺回床上，眼睛望向窗外那片被月光和雪光映照的、模糊不清的夜空。

　　心，沉甸甸地坠了下去。

　　没有释然，没有轻松，只有更加深重的、化不开的担忧和无力感。他触碰到了她冰层下的暗流，却发现自己依然被阻隔在外，无能为力。

　　那句“我挺好的”，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所有的关心和想要靠近的意图，都温柔而坚决地挡在了门外。

　　北城的夜，寂静无声。

　　雪早已停了，但那份冰冷的牵挂，却如同凝结的寒霜，沉沉地覆盖在慕蔚的心上，久久不散。他知道，这场深夜的试探，并未解开任何谜团，反而让那沉默的潮汐，变得更加汹涌而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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