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冬夜渐暖

　　尾声 愿此生快乐

　　温暖和煦的春风通过降了一半的车窗吹进来，微带咸腥味道的海洋气息扑面而来。天空爽朗而明净，阳光热烈地照着，目光所及之处，整片海都在闪着晶亮的光，美好地宛如梦境。乔若对着车窗外，半眯着眼睛看海水拍打崖壁和礁石激起的阵阵浪花，海浪声与风声单调地在耳边重复响着，带着催眠的效果，她不知不觉起了朦胧的睡意，一时有点儿分不清自己此刻是清醒的，还是仍然躺在酒店的大床上沉睡。

　　她跟何亚君昨天上午从纽约出发，乘坐六个多小时的飞机到达旧金山，一出机场，何亚君便租了一辆越野车，先载着她在旧金山粗略转了转，吃了点儿东西后，就驶上了一号公路。

　　出发之前，何亚君告诉乔若，他安排的这次旅行的目的很简单，纯粹是为了放松身心。按照他的设想，他们每天早上可以睡到自然醒再起床，想什么时候吃东西就什么时候吃东西，想什么时候离开酒店就什么时候离开酒店。如果路上累了，或者想看风景、拍照片，不管车开到哪里，想停下就停下，不必约束自己，只管好好尽情享受这段时光。

　　乔若一向讨厌那种为了赶景点把自己弄得满身疲惫的旅行，所以很满意他的这个安排，最重要的是，她这次来美国，本意也并不是旅行，而是为了找一个合适的时间点跟他坦白自己曾经生过病的事。只是想法容易，真要当他的面讲出来，还是颇有难度。昨天她本来已经下好了决心，计划等晚上到了蒙特雷的酒店，就全告诉他。可是他们一进入酒店的房间，他便扔掉行李，回身搂住她的腰，当他灼热的嘴唇急迫地落到她的唇上时，她不得不又一次沦陷在他的热情中，再也无法找回清醒的理智去讲那件事了。

　　“昨晚在酒店的卫生间，你在里面偷偷摸摸给谁打电话？”

　　何亚君懒懒的声音骤然响起，乔若微微一惊，收回视线，转头看向他。西海岸阳光的威力不容小觑，不过短短一天时间，他的脸明显变黑了，此时乍然看向他的面孔，竟有一点儿陌生的感觉。

　　他接收到她的目光，瞄了她两眼，把车窗升上去一点儿，笑道：“是不是昨晚把你弄得太累了？感觉你从起床到现在，始终有点儿打不起精神的感觉。”

　　她脸一热，想起昨晚那些火热的拥抱和缠绵的亲吻，心跳瞬间加快了几拍。

　　“年轻人，请注意身体。”

　　他一愣，大笑着摇摇头：“宝贝，我喜欢你的这种幽默感，但是千万别对我似火的热情泼冷水，那样只会更伤我的身体。”

　　“……”

　　“回到正题，”他收住笑声，“昨晚你到底跟谁打电话？我好像听到你哭了。”

　　她略感意外，昨晚结束以后，她累得不行，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他显然也累到了，洗完澡出来倒头就睡。她没有勇气在那个时候把他叫醒，再跟他谈话，听到他的呼吸声很快变得均匀而稳定，她放弃了纠结，抱着手机和睡衣去了浴室。她以为他早睡着了，没想到还是被他听到了动静。

　　她正想开口回答他，手机冷不丁地响了一声，她解锁屏幕一看，有人给她发了一条微信：你不是说你们这几天走一号公路自驾游吗？强烈建议你们在车里播放Hollow Coves乐队的这首《Coastline》。相信我，一边开车，一边听这首歌会非常有感觉。

　　何亚君见她低头不作声，问：“谁的信息？”

　　“梦琦分享了一首歌给我，叫我们开车的时候听。”

　　“她没事分享歌曲给你做什么？难道昨晚那个电话是你跟她打的，告诉她，你和我出来旅行？”

　　乔若“嗯”了一声。

　　他笑着睨她一眼：“你们俩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亲密？”

　　她不想在他开车的时候解释太多，叉开话题：“梦琦说这首歌很好听，我们听听看吧。”

　　何亚君配合地把车窗全部升起来，再打开车内的空调。乔若将自己的手机连接上车载蓝牙，点击播放，大约十来秒钟后，一阵干净轻快、类似吉他扫弦的节奏响起，接着一道同样干净轻快的男声开始吟唱。

　　I'm leaving home for the coastline,
　　我即将离开家去往海岸线，
　　Some place under the sun,
　　去往阳光照耀之下的某个地方，
　　I feel my heart for the first time,
　　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我的内心，
　　Cuz now I'm moving on, yeah,
　　因为现在我正在前行的路上，
　　And there's a place that I've dreamed of,
　　我一直向往着有这么一个地方，
　　Where I can free my mind,
　　可以让我放飞自己，
　　I hear the sounds of the season,
　　我听到季节变换交替的声音，
　　And lose all sense of time,
　　我失去了时间概念，
　　I'm moving far away,
　　我正在去往远方的路上
　　To a sunny place,
　　那里阳光明媚，
　　Where it's just you and me,
　　只有你和我，
　　Feels like we're in a dream,
　　就像置身于某个梦境之中，
　　You know what I mean.
　　你懂我心中所想。

　　男歌手的发音十分清晰，乔若没费多少力气就听懂了歌词。她承认洪梦琦的看法，坐在沿着海岸线行驶的这辆车里，听着这首《海岸线》，的确十分应景。

　　何亚君沉默地开车，直到歌曲结束，才开口：“上次听琰涛说梦琦过年那天终于完整写出来一首歌，而且近来灵感爆发，已经同时在创作好几首歌了。他计划今年夏天在自家酒吧给梦琦办一场小型的个人演唱会，邀请亲朋好友过去听。他问我们愿不愿意去。”

　　乔若早就从洪梦琦口中知道了这个计划，她思索一下，问：“你想去吗？”

　　“她是我最好朋友的妹妹，我就算不想去，也肯定要去捧个场。你不想去吗？”

　　“我想去啊，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会。”

　　不知道是因为空调的温度打得有点儿低，还是因为车厢内太安静，说完这句话后，她忽然有点儿坐立难安。

　　这时她掌中的手机又响了一声，仍然是洪梦琦发来的消息，但这条消息并没能把她从这种不安的状态中解救出来，反而让她的手心冷汗直冒。

　　洪梦琦问：你跟何亚君讲了那件事吗？

　　她轻轻吁了口气，回复道：正准备跟他说，祝我好运吧，梦琦，但愿这一次隐瞒的后果换来的不是“滚”。

　　她断开蓝牙，然而还没来得及放下手机，突然被一只横过来的手夺走了手机。

　　她吓了一跳，侧头一看，只见何亚君左手掌握着方向盘，右手握着她的手机，正在读她跟洪梦琦的聊天记录，几秒钟后，他把手机还给了她。

　　这个过程快得她都来不及思考，只觉得手中的手机如同烫手山芋一般，烫得她差一点儿直接扔了它。

　　“亚君，我待会儿跟你解释。”

　　他并不回应她，嘴唇紧紧抿着，专注地开车，约莫三四分钟后，到了他们今天的第一站：17英里（17-Mile Drive）。

　　17英里是一条私人收费的景观公路，据说这里不仅有成群的海豹、海狮、海鸟和松鼠，还有一棵生长于岩石之上的超过250年树龄的孤柏树，日出日落时分的海景更是美得令人迷醉。

　　何亚君买了门票，又继续往前开了一段路才停下。他停好车下来，没有像昨天那样帮乔若拉开副驾驶车门，牵她下车，而是独自往不远处的围栏走去。

　　乔若已经镇定下来，她抽湿巾擦净手心的汗水，拿上帽子戴好，她很庆幸昨天出发时，她换上了平底鞋，走路再也不用受束缚。她小跑着追上他的脚步，站到他身边。她没有看他，隔着围栏，看着蓝天之下暗流涌动的太平洋。

　　“乔若，那个‘滚’不是我打给你的。”何亚君凭栏而立，面朝远方，声音听不出情绪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一直介意这件事。”

　　乔若没想到接下来的谈话竟然是以这件事开场，她张开嘴，却不确定是否应该问他那个曾叫她‘滚’的人是谁。

　　何亚君取出手机，当着她的面拨打了一个电话，对方接听后，他只说了一句“你直接跟乔若说一下，当年是你在我的Q/Q上给她打了那个‘滚’”，就把手机递给乔若，示意她接听。

　　乔若接过来，定睛一看，原来是洪琰涛。

　　也许是因为信号不大好，乔若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洪琰涛的声音：“乔若，当年……我比较年轻，做事欠考虑。那天看到亚君在和你聊天，我起了好奇心，凑上去看了会儿，就看到你跟他说对不起，说你欺骗了他。亚君跟我说了他父亲和你姐姐的事，我看他心情很差，就忍不住想替他出一口气，于是抢了他的键盘……”

　　乔若怔怔听着，直到洪琰涛讲完了，跟她道歉，她才回过神：“没事，琰涛，过去的事了，没关系。”

　　她结束通话，把手机还给何亚君，何亚君牵动嘴角，然而那点儿笑意一闪而过，并未在他脸上停留：“当年你骗了我一个多月，我就算生气，也没对你怎么样。你现在是我的女朋友，我更不可能对你怎么样了。所以……说吧，我倒要听听这次你瞒了我什么。”

　　“亚君，我……”

　　他猛地用手捂住她的嘴：“你要是敢说你要跟我分手，我就把你扔海里，你信不信？”他说这话时，语调平平，然而眼神透着一股恶狠狠的意味。

　　她摇摇头，眼睛不自觉地红了。他收回手，一边用指腹擦她嘴角被他的手蹭花了的口红，一边说：“如果你要说的不是这种蠢话，那就大胆地说。”

　　她短暂地犹疑，把手放到自己的颈部，轻轻抚摸着：“亚君，我患过癌症，甲状腺癌。听起来有点儿恐怖，是不是？但相比其他癌症，我得的这种凶险度和复发率都不高，算不幸中的万幸。理论上来说，我大概率还能活不少年，但……我是否真有那个好运气，绝对不复发、不转移，这一点没法儿保证。”

　　她的语气坦然、平静，轻飘飘的态度仿佛只是在告诉他，她喜欢加州这个季节的天气。

　　何亚君微张着嘴，皱眉看着她，一副不太理解的样子。乔若声音稳定地继续说道：“我在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查出来的。我当时很恐惧，好在发现得算比较早，病变只发生在一侧，做完手术、恢复了之后，不用化疗、放疗，也不用一直吃药。除了需要定期到医院复查，其它方面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

　　他沉吟不语。

　　“亚君，我不是故意瞒着你，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们刚在一起那会儿，有太多不确定性，我甚至没指望你来美国后还会继续和我恋爱，当时我想，反正你说了不会跟我结婚，我讲出这事，对你我都没什么好处，还不如什么也不说。后来我们的感情越来越好，我更加不敢开口，我太贪念你对我的好，不舍得破坏那样甜蜜的时光，我怕你知道后为我感到难受，也怕你……不能接受这样的我。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你说你也想结婚，既然要正式组建一个家庭，我就不能再自私地继续瞒着你，你应该在了解一切的基础上做出你的选择。”

　　他抬起手，似乎想要触碰她，却突然垂下手，良久，他嘴角一弯，笑了：“你找的医生技术不错，看不出一点儿痕迹。”

　　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弄得她有一点儿不敢相信，她歪着头观察他的表情，试图看清他的情绪，然而他的脸上和眼睛里没有任何被隐瞒后的愤怒，也没有去年陈添得知时那种深深的难过。她并不希望被异样的眼光看待，他这个淡淡的反应让她提着的心落了下来。

　　“是啊，感谢现在的医疗水平。”她用手往下掰开一点下嘴唇，指了指下排牙齿下面的某个位置请他看，“手术是从口腔这里进去做的，从外面看不到痕迹。幸亏没有早两年得，不然的话，在脖子上划一刀，难看就不说了，还会被爸妈发现。”

　　他再度静默，片刻后突然说：“乔若，你是想我夸你懂事呢？还是想我骂你傻？如果我不介意这件事，你告诉了我，我不会跟你分手，只会觉得你很信任我，做好了依赖我的准备，那么我会努力做得更好，让自己配得上你的这份信任；如果我介意这件事，那我根本就不值得你爱，你应该高兴通过这件事认清了我的人品，然后马上甩掉我，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这种不靠谱的人身上。所以，不管你想不想让我知道这件事，你应该首先考虑你自己的感受。你要记住，乔若，在我们的关系当中，你不是被选择的，你也同样有选择的权利。”

　　她握住他的手，抬头凝视他：“亚君，在爱情这件事上，我的选择一直是你，也只有你，才能带给我这种独一无二的快乐。我无法确定我的生命还有多长时间，但我会照顾好自己，我会好好吃饭、睡觉，身体不舒服会尽早去看医生，哪怕不幸真的发生，我也不会放弃自己，我会尽最大努力活得长久。请接受这样的我，请继续跟我在一起，好吗？”

　　他注视她的眼睛，点点头，温和地说：“从我爱上你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把你当作我的人生伴侣了，我对自己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与你分开。你曾经告诉过我你对婚姻的期待，说希望我们彼此不离不弃。这也是我的期待，乔若，不管你曾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对我来说，你都是我爱的女人。遇到你之前，我以为没有感情羁绊的人生才能让我快乐，我用理智说服自己割舍掉对爱情和婚姻的期待，以为保持一个置身事外的态度，就不必再尝到失望的滋味。但是你的出现让我明白，只有敞开心扉感受爱、接纳爱、付出爱，才能拥有真正的快乐，发现更多生活的希望与乐趣。这种体验前所未有，我不想失去。除了你，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她被他这番真诚的告白打动，心里仿佛燃起了一团火焰，令她有血液沸腾的感觉。她踮起脚，双手牢牢勾住他的脖子，更近距离地凝睇他的脸。

　　“亚君，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她吻他的嘴唇，“一定不会。”

　　一只海鸥盘旋着掠过海面、沙滩和裸露的大片岩石群，落到围栏上，停在离他们两三米远的位置，一动不动看着他们，对着他们鸣叫了几声后，又张开翅膀飞走。

　　他们被海鸥这阵略带嘶哑的叫声打断，不得不停下来。乔若看着何亚君唇上染上的口红，扑哧一笑，他用大拇指抹去唇上的印记，看着指腹上的一点儿红色，无奈地一笑。

　　他帮她调整好她头上戴的帽子：“我本来以为你被我父亲讲的那些话影响，今天打算告诉我，你要接受他的那个提议。”

　　她一怔：“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你们见面的那一天，他见完你，就给我打了电话，对我提了同样的要求。”他不以为然，“这种要求太可笑了，如果我们的恋爱能影响他公司的发展，那我只能说，他的公司本身就脆弱地不堪一击，迟早得完蛋。”

　　“你不会把这话直接说给他听了吧？”

　　他耸了耸肩：“他不经过我同意，就把你叫过去说那些所谓的心里话，我当然得实话实说了。”

　　“你别刺激到他。”

　　“放心吧，我态度很诚恳，他没有动怒，而且他知道我不会听他的，早就提前安抚好了自己的情绪。”

　　“嗯。亚君，我没告诉你，是因为我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我早就说过，只要你还想跟我在一起，我绝对不会离开你。”

　　他怜爱地看着她：“但是……我倒宁愿今天听到的是这件事。”

　　她注意到他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光，心弦一颤：“都是过去的事了，亚君。”

　　他偏过头，望向宁静的海面，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面向她：“下周回国后，我会跟我母亲讲我们在一起的事，我会说服她接受你。然后我们一起去看房子车子，都挑你喜欢的，我还要带你去见我外婆，如果可以的话，你尽快带我去见你爸爸妈妈，我希望能早点儿结婚。”

　　她笑盈盈点头：“好。”

　　他拥住她的肩，让她靠到他怀里，她取下帽子，脸紧贴着他的胸口，薄薄的衬衫下，是他结实的身体，她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声，感觉自己的内心也充满了力量。

　　寒冷的冬天已经过去，温暖的春天来临，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旅行刚刚开始，她不能确定下一道风景到底是什么样的，但是没关系，他们彼此相依、携手前行，那么无论前方是山川还是大海，无论明天是雨天还是晴天，他们都一样满怀期待。

　　岁月葳蕤，四季轮转，日升日落，愿此生快乐。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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