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者们之重启

　　冰冷的瓦片硌得膝盖生疼，夜风裹挟着黄浦江畔的潮气，穿透了丁一和红玉单薄的衣衫。丁一紧紧攥着红玉的手，那只手冰凉且满是虚汗，两人猫着腰，在连绵起伏、湿滑不堪的屋脊上艰难挪动。下方弄堂里传来的每一句日语呵斥、每一声大顺带着哭腔的辩白，都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们早已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红玉颈后的伤口在持续的紧张和运动中阵阵抽痛，每一次心跳都加剧着那股恶心与眩晕。她几乎全身重量都倚在丁一身上，全凭一股不肯就此屈服的意志强撑着。脚下松动的瓦片不时发出“咔哒”的轻响，每一次都让他们的心脏骤然缩紧。

　　“去那边！”丁一压低嗓音，声音因急促的喘息而有些沙哑。他指向不远处一个带有低矮老虎窗的屋顶平台，那里堆放着一些破烂花盆和废弃的竹筐，在夜色中形成一小片勉强可以藏身的阴影。

　　两人刚小心翼翼地在杂物后方蹲下，急促地喘着气，就听到下面自家方向传来更激烈的动静——日本宪兵的皮靴狠狠踹击木板的声音、家具被粗暴推倒的碎裂声，以及大顺杀猪般的哀嚎：“太君饶命！我……我真不知道他们怎么跑的！饶命啊！”

　　“八嘎！封锁所有出口！一寸一寸地搜！他们绝对跑不远！”一个粗犷冷酷的日语命令声响起，如同死神的宣告。

　　丁一和红玉的心瞬间沉入谷底。封锁弄堂，意味着地面所有的生路都被彻底切断。他们被困在了这片由无数屋脊、山墙和烟囱构成的、冰冷的屋顶迷宫之中。

　　就在这时，一个极轻的、带着熟悉江南口音的声音，从侧面一道高耸的风火墙后传来，声音里满是焦急与警惕：

　　“丁一！红玉！”

　　这声音……丁一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下意识地将虚弱的红玉完全护在身后，目光锐利地投向声音来源。借着远处霓虹灯反射过来的微弱天光，他看清了那张从阴影中探出的脸——竟然是龙二！

　　“龙二？你怎么……”丁一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本能的多疑。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刻，任何突如其来的“帮助”都可能包裹着糖衣的炮弹。

　　龙二却像变了个人，他眼神锐利，动作轻捷得如同狸猫，沿着屋脊快速靠近。“别问了，没时间！”他语速极快，声音压在喉咙里，“我白天就瞅着他不对劲，眼神躲闪，偷偷摸摸去看了通缉令！晚上又见他慌里慌张回来，还打了水……我放心不下，一直猫在附近守着，果然听到动静！快，跟我走，日本人的搜索队马上要上房了！”

　　他的目光落到丁一身后面无血色、几乎虚脱的红玉身上，尤其是她颈后那大片刺目的淤青和肿胀，眼中瞬间翻涌起愤怒与心疼。“红玉伤得不轻？还能撑住吗？”

　　“龙二哥……”红玉虚弱地唤了一声，确认是值得信赖的故人后，精神稍一松懈，身体便软软地向下滑去。

　　丁一听到龙二提及通缉令和大顺的异常，心中的疑虑顿时消了大半。此刻，龙二的出现，无异于绝望深渊中垂下的唯一绳索。

　　“下面全被日本人封死了。”丁一急促地陈述着绝望的现状。

　　“知道。所以我们得走上面，我以前在这片做零工，爬高修瓦，熟得很！”龙二毫不犹豫，抬手指向一个看似毫无章法的方向，“那边，连续过三个屋顶，有个废弃的亭子间，天窗坏了，用板子钉着的，能通到下头一个空置了好久的灶披间。我以前帮那家修过漏雨，记得路。”

　　他上前一步，和丁一一起，一左一右架住几乎失去行动能力的红玉。“丁一，你扶稳那边，跟紧我的脚印。千万留神，这片老瓦脆得像饼干，踩错了就得掉下去。”

　　龙二转身，如同以前在戏班子里攀高布置机关布景时那般灵活地在前面带路。他对这片屋顶结构的熟悉程度令人惊叹，总能精准地踩在坚实的承重梁上，灵巧地避开那些看似完好实则松动的瓦片。丁一搀扶着红玉，竭力跟上，每一步都感觉是在万丈深渊的边缘试探。

　　下方的弄堂里，手电筒的光柱已经开始像探照灯一样胡乱扫射，日本宪兵和巡捕粗暴的呼喝声、砸门声、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搜捕的罗网正快速收拢，死亡的阴影步步紧逼。

　　在翻越一个较宽的、连接两栋房子的屋脊间隙时，红玉脚下猛地一滑，一块边缘锐利的瓦片被她的鞋尖带起，朝着下方漆黑的、堆满杂物的夹缝坠去！

　　丁一和龙二同时出手！丁一死命拉住红玉的胳膊，将她往回带。而龙二则在这一瞬间展现出惊人的敏捷和冷静，他如同以前在台上精准接住意外掉落的重要道具一般，一个迅疾的探身，上半身几乎悬空，手臂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竟在那块瓦片即将砸到下方一个铁皮桶发出巨响的前一刻，险之又险地将其捞在了手中，然后轻巧地将其塞回原处的瓦隙。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干净利落。

　　龙二回头，冲他们打了个剧团里常用的、表示“稳住、有惊无险、继续前进”的简洁手势，眼神里是毋庸置疑的鼓励和更深的催促。

　　终于，在龙二这名不可思议的向导带领下，他们如同行走在钢丝上，有惊无险地穿越了数個屋顶，来到了那个隐蔽的、废弃亭子间的上方。天窗果然被几块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木板交叉钉死。

　　龙二从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怀里，摸出一把巴掌长、锈迹斑斑却棱角分明的小撬棍。他将撬棍尖端精准地插入木板与窗框的缝隙，腰部微微发力，利用巧劲一别。“嘎吱——嘎吱——”几声令人牙酸的轻响，钉子被缓缓撬起，木板应声而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陈年的灰尘和霉变气味扑面而来。

　　“我先下，探探路。”龙二低语一声，双手扒住洞口边缘，身体轻盈地滑了下去，落地时只发出一声轻微的“嗒”。片刻后，下面传来他刻意压低的、带着回音的声音：“安全！快下来！”

　　丁一先将红玉小心翼翼地抱起来，让她脚朝下，缓缓送入洞口，由龙二在下面稳稳接住。随后，丁一也深吸一口气，跟着滑了下去。

　　亭子间里狭窄逼仄，堆满了破旧的桌椅和蒙尘的杂物，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灰尘味。但这里，暂时隔绝了外面那片越来越近、如同狩猎般的搜捕声，给了他们一丝短暂到近乎奢侈的喘息之机。

　　“这里不能久留。”龙二快速说道，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听下面的动静，日本人开始挨家砸门查户口了，很快就会查到这栋空房子。我们得立刻走。”

　　“怎么走？外面现在全是明哨暗卡，插翅难飞。”丁一看着依靠在破桌子上、连站立都勉强的红玉，心急如焚。

　　龙二的目光落在红玉苍白如纸的脸上和颈后那可怖的淤伤，眼神里充满了忧虑：“红玉这伤……耽搁不得，得尽快找大夫瞧瞧，怕是伤到筋骨了。”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抬眼看向丁一，目光灼灼，“我知道西边有个小码头，或许……或许能想办法弄条船，从水上走。”

　　“可那边是日本人的控制区，到码头至少要过两道他们的哨卡！我们这样根本过不去！”丁一提醒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

　　龙二咬了咬牙，脸上露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知道有条沿着河浜的废弃小路，绕是绕得很，又脏又臭，但或许……或许能绕开主要哨卡。只是红玉……”他再次担忧地看向她，她的状态显然无法承受长途跋涉和剧烈奔跑。

　　就在这时，外面街上突然传来更加猛烈、更加粗暴的砸门声，伴随着凶狠的日语呵斥和巡捕的狐假虎威。几道雪亮的手电筒光柱，像毒蛇的信子，骤然透过亭子间破旧窗帘的缝隙扫了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凝固的空气中划出几道刺眼而诡异的光痕，映亮了三人瞬间失去血色的脸。

　　龙二猛地抬手示意禁声，侧耳倾听着近在咫尺的威胁，他的脸色在光影明灭间，瞬间变得如同死灰：

　　“糟了！他们……他们已经搜到隔壁了！马上……马上就到这栋！”

　　刚刚获得的那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荡然无存。危险，已经不再是远处的喧嚣，而是就堵在门口的死神。冰冷的死亡阴影，彻底笼罩了这间小小的、无处可逃的亭子间。龙二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骨节发白，目光像被困的野兽般，迅速而绝望地扫视着这个狭小、堆满杂物的空间，寻找着那几乎不存在的、最后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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