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帐暖梦蓬莱

　　远处群鸟斜飞，倦然归巢。
　　谢府守卫等才摆脱混战，留下家丁护送主母仆人先行回了谢府，其余侍卫则四散开来，四处找寻谢兰舟。
　　“大人，属下来迟，城里可是有何蹊跷？”文楼先一步驾马趋近，虽说他并未见着柳弃月一行，但观谢兰舟神色匆匆，定然非同小可。
　　茫然四顾，谢兰舟敛了眸色，眼底浮现一片落寞之景，转头吩咐道，“带些人，即便将泉州翻个底朝天也要将柳小姐相像之人给我找出来。”
　　一听此话，文楼心下骇然，柳小姐相像之人不是如今还身在囫囵？难不成……这回遇到的是正主！
　　顿时心中一凛，恭声道，“是，大人。”
　　虽不知那位何以故地重游，但见他家大人昔日形销骨立独对残灯的模样，叫他不忍心违抗，况且对杨伯来说，能得到柳小姐的消息，也算是一件幸事。
　　见谢兰舟眸中蕴含的决意，想来这回对柳家小姐是志在必得，怎肯再与其分离。只能吩咐亲信回府安排更多人手，扩大范围寻找那相像之人。好在泉州府大多护卫，都曾见过柳弃月，印象不浅。
　　谢兰舟心中暗恨，一路穷追不舍竟还是将人跟丢，现下只好让手下协同漫无踪迹地率马继续在城中翻找。心底那股被积压许久的汹涌，却再也挡不住。
　　昔日放她走，原是为着她郁结于心有损身子，与李家的亲事让两人之间犹隔天堑，只得由着她的心意，任凭她消失在人海。
　　但当她一去再无音信，他方才知，这世上竟真会有相思病，日久渐疴，已然成了心疾。
　　弃月，这一回，我必不会放手！
　　“驾——”
　　踏着泥泞，耳旁的风呼啸而过，谢兰舟紧勒缰绳，万千思绪缠绕，脑海中一闪而过书房墙上挂着的那副女子画卷。那是先前在京中，吏部侍郎曹绥约他夜游画舫时偶然所得。
　　天际层云如焰，浸染半边天。空气澄澈，风轻摇着塘边青柳，一如画舫那日。
　　在京中，谢兰舟在李首辅指点下，多与官员走动。而吏部事关每年的考评，更是重中之重。吏部侍郎曹绥的名号，在京中素来风雅，为人最是八面玲珑，贯会趋炎附势，能在各个朝臣之间从善如流。见谢兰舟身系前朝后宫几条大船，其才干又实是锦绣万千，便起了拉拢之意。只苦于师出无名，正所谓上赶着的买卖不香。
　　彼时，恰逢来自江南扬州鼎鼎有名的画舫听澜客要在京中举办弦墨会，扬州每逢五月五各处画舫瘦马们一展芳华，琴棋书画、丝竹管弦，无不令人频频流连其才情万种。每每此日，各地文人雅士云集。甚至有人不惜万两，只为奔赴这场盛宴。
　　道是这谢兰舟也是一书生，岂有不爱才之理。
　　于是，曹绥遂早早便定下位子与谢兰舟相约于听澜客。
　　晴光明好，盈盈水间宁静泊着的雕花乌木的画舫中，谢兰舟端坐在曹绥对面，熏风阵阵，可两人寒暄不多久，曹绥的话愈发深沉，竟让谢兰舟周身逐渐泛起寒意。
　　“听闻谢大人在暗中追查柳家旧事……”曹绥悠悠开口，捻着茶盏，却未曾抬眼瞧谢兰舟，窗头直射进来的光，照得他脸上一明一暗，让谢兰舟一时辨不清眼前此人究竟是敌是友。
　　谢兰舟垂眸，缄默不语，整个人仿佛被袅袅雾气笼罩，让曹绥也有些摸不准他的心思。
　　他径自续道：“御史台至柳氏歇后，许久未见动静。你初登庙堂，还不觉深浅。殊不知，这朝堂恰似一方戏台，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纵有一时风光无限，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伴君如伴虎，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曹绥顿了顿，终于抬眼瞧他，同时顺势抬手为谢兰舟的茶杯里斟满，语气平和：“谢大人查了这许久，该收手时，要懂得收手。”
　　望着茶沫旋转浮起，谢兰舟思忖其意究竟是曹绥个人之意，还是身后有何人借他之口传递于己，鬼使神差般轻声回了句：“曹大人高义，还望指点下官一二。”
　　话落，曹绥收回目光，转向轩窗下微波漾漾的水中，“你查了这许久，也查不出个蛛丝马迹。退一步说，便是有迹可循，单凭你一介恩科状元，亦如蜉蝣撼树。”
　　默然良久，谢兰舟才缓缓开口：“曹大人，以您慧眼，难道这案子永无翻案之际吗？便是看戏，也该有看戏的位置，池鱼也该温养才能摆动尾鳍。”
　　“这戏台上的演着角儿，你又怎好笃定台下所坐的，是人是鬼？”
　　“那依大人之见，这戏好与不好，都不重要。只要那各类角儿待在合适的位置上，行分内之事，这局势，就乱不了。”
　　曹绥端起茶杯，浅酌一口，目光深沉，如暗夜幽潭：“是，又不全是。众人如何看待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我们看到的都是正确的，你要记住，官场的规矩，有上面给的，也有你自己要待的，唯有束人，束己，方能活得长久，无迹可寻。”
　　茶室之外，欢笑声如浪。茶室之内，曹绥依旧端坐如斯，而谢兰舟早已如坐针毡。
　　曹绥虽未言明，但言外之意昭然若揭。谢兰舟苦查无果的缘由竟并非完全是因为幕后之人权势滔天，或是背后势力盘根错节，难以溯其源，而是那金殿之上不可撼动的存在，于暗中默许了这一切。
　　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柳承缙这御史台中丞，临终之时可曾想明这其中的道理。唯有圣人，必死无疑。
　　过往种种曲意逢迎，燃灯续昼苦苦追查，连带忤逆本心娶别家女子，借着后妃之势的桩桩件件，折腾这许久，到头来竟像是一场笑话。
　　谢兰舟心绪早已被搅得混乱，曹绥觑着眼在他脸上打转，“谢大人，急不得，这做官之理，也得慢慢来。”
　　谢兰舟定了定神，眸色涣散：“承蒙曹大人提点。”
　　“你的文章我瞧过不少，治国经略可谓是入木三分。只是这天下，不缺聪明人。如今老夫寥寥数语，算不得什么。你入仕不足半年，便已成就卓然。只是，若凭一腔孤勇，在翰林院终难有出头之地。历来的状元郎……我见的，倒是多了。”
　　谢兰舟攥着衣袖，心心念念都是柳家悬案，可曹绥的话却让他猛地打了个激灵。
　　见他神态一阵青，一阵白，曹绥又言：“谢大人切勿掉以轻心，前不久，听闻你曾察觉户部顾侍郎在修编书册拨款时多有亏空，遂上书弹劾，但最后结果，还不是不了了之？”
　　话落，压低了声音凑近谢兰舟道：“便是确有其事，可那位说赏便是有功，那位说罚，便是有罪。”
　　闻言，谢兰舟眼底的波澜再也藏不住，哑声道：“为何？事实如此，为何还赏赐一番？”
　　“自然是，有利可图。”
　　言毕，曹绥也没再细说。当时谢兰舟言辞犀利，弹劾顾侍郎，事后反倒惹圣上责问了谢兰舟一番。当时真以为自己的判断有失偏颇，硬是闷声承受。却不想，盛世下的浑浊不堪，那水深之地，本就始于朝野。
　　思及此处，当年柳家一案，连同柳承绶所在的清流一脉，遭到重创清洗，也不过是党争失利，而有人欣然的接受了这个硕果而已。
　　若是想在圣人跟前崭露头角，单单做那纯臣，纵使披肝沥胆为国为民，也敌不过一句“碍眼”。
　　曹绥见话已然说得透彻，便不再多言，唤了老鸨让她领几个身怀绝技的姑娘来让他们见见世面。谢兰舟本不欲在此久待，架不住曹绥盛情，只好顺从。
　　老鸨眉眼含笑，热情地拉着个婀娜女子过来介绍：“她叫画影，人如其名，最绝的是只需与人说上一二，便能画出心中所念之人的相貌，二位大人如若不信，不妨试上一试。”
　　“小女画影，见过二位大人。”
　　谢兰舟朝那名唤画影的女子看去，只觉她行止有礼，抬眼时正巧看见她那清亮的杏眸，衬着桃靥如一汪清池，肌肤胜雪。
　　“真如此神奇？”曹绥像是来了兴趣，一改方才的严肃，兴致勃然。“谢大人可有兴致一试？”
　　谢兰舟不以为然，本想着只在旁品茶，但又奈何不了曹绥的推搡，只得和光同尘应承下来。
　　画影上下打量一番，忽开口问道：“不知我与送大人腰间香囊的女子谁更美？”
　　莫名的话，让几人都摸不着头脑，谢兰舟微不可查地抬手欲拂腰间香囊，神色微变，“街头之物罢了，姑娘此问何意？”
　　“不过好奇一问罢了，只是外头的香囊可不会绣这刺桐花，何况那边上还有一条船，映着这方小舟，天水一色，呼应天作之合。故小女不才，却知这刺桐花属南境特有，大人心中定然对这位亲手绣香囊的泉州女子的情谊，非同寻常。”画影这话推断丝毫不差，倒叫谢兰舟不免起了兴致，正色起来。
　　曹绥既要同谢兰舟拉近关系，私下亦查过他平日行事，泉州过往也有所耳闻，如今明面上都知晓谢兰舟娶了李家女为妻，眼神中遂不见半分诧异。
　　风流才子，才像个人。
　　谢兰舟取下香囊，摩挲着那绣纹，眼中似含万千情意，但抬眼看向画影时，眼底只余冷冽：“姑娘所言确实属实，不过姑娘真能凭借三言两语画出我心中所想？”
　　画影并不露怯，“大人只管细说一二，小女定不会让你失望。”
　　“谢大人，只管说便是。”曹绥心急，又好奇得紧。
　　对上画影澄澈的双眸，磊落大方，从容中带着几分狡黠，鬼使神差地开口：“桃花人面，淡雅如玉。”
　　短短八字，曹绥愕然，甚至有些打抱不平：“兰舟，只此八字？你这未免为难人家姑娘。”
　　而画影却已然在旁边备好的画架旁，悠悠描摹。谢兰舟朝画影问道，“可还需几字？”
　　“依大人心意。”画影并未搁笔，执笔疾画，神情专注。
　　“动如轻云，静若皎月，柳眉柔情潋滟，双颊似皓白雪玉，朱唇如新桃初绽。”
　　虽说多了不少字，但也仅仅是寥寥数语。随着细笔勾勒，粗笔点染，大约一炷香的功夫，画影便将小像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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