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月

作者:万17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帝威


      又一日悄然流逝,陆崇竟然亲自到了诏狱。这着实大大出乎白术的意料。人既已来了,要想活命,该有的礼数自然不能荒废。白术艰难地挪动身体,想要翻个身行礼,可浑身的狼狈模样,绝非恭敬的行礼就能轻易遮掩过去的。
      陆崇自然知道白术一身的伤痕,却并未阻止他行礼,只是静静地站在牢房外,目光复杂地盯着白术。双唇紧闭,久久未曾言语。
      白术这一礼,当真是豁上了,身上的伤口全部被扯动着,一阵阵钻心的疼痛袭来。终于是完成了翻身的动作,白术跪在地上行了一礼。起身时,前面的衣裳已经被血迹洇湿了。衣料挂着结痂处,刺疼不断地折磨着他,他险些跪不住。
      过了许久,陆崇轻轻笑了一声,抬起手挥了挥:“你起来罢。”言罢,他转过身,从陆浩手中拿过钥匙,对着身旁的几个人摆了摆手,“你们先出去吧。朕与他单独说几句话。”
      陆浩不安地瞥了白术一眼,又看了一眼陆崇,这才缩着脑袋退了出去。
      陆崇打开牢门,缓缓蹲下身子,目光紧紧锁住白术,说道:“你坐下吧。身上不是带着伤么?”
      白术轻轻咳了一声,应着调整了一下姿势。
      “看着倒是乖巧。”陆崇的目光陡然变得冰冷,像两把锐利的寒剑,直直地刺向白术,“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接风宴上。当时,你跟在月儿身后,若不是今日在此处见到你,我还真就把你忘了。”
      白术猛地一僵,大脑飞速运转,努力思索着皇帝这话背后的深意。他忽的想起方才陆浩那不安的眼神,心中暗忖,想必是自己与陆浩说过的那些话,已经传进了皇帝的耳朵里。
      “白术不过一介草民,确实不值得陛下留意。”白术还是按照乖巧的模样谦逊有礼地回了话。
      “是么?”陆崇冷笑一声,语气中满是嘲讽,“朕倒觉得当初是朕看走眼了,不该小瞧了你!连‘每个皇子都有可能成为太子’这样的话你都敢说出口。白术,你可知道这些话连冯阁老都不敢出声,你竟然敢在老三面前直言不讳,你是不是当朕已经死了?”
      白术暗自叹息,果然是自己这张嘴惹出的祸端。
      “草民不敢。”白术连忙改坐为跪,这一动作再次拉扯到伤口,钻心的疼痛让他瞬间冒出一身冷汗。
      “不敢?朕看你的胆子大得很!”陆崇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冷眼睨着白术。
      白术着实有些摸不透陆崇的意图。陆浩心思单纯,喜怒哀乐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可陆崇执政多年,心思极为缜密,早已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他出口的话,指不定哪一句就带着难以捉摸的深意。
      多说多错,白术索性选择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跪伏在地上。
      “听说你从杏山出来,又是从朵甘都司走出来的。那倒是个好地方。”陆崇忽然一笑,语气中的戾气也随之缓缓消散,“朕问你,沐云城,你可去过?”
      “回陛下,草民并未去过沐云城。”白术低声回应道。回了话,他心里稍稍安定下来。在陆崇面前斗心思,自己绝不是他的对手,倒不如坦诚直接一些,或许有些不一样的效果。
      “那真有些可惜了。沐云城也是个好地方。”
      “确实是人生一大憾事。”白术附和了一句,心里想着,那里可是周望舒的家,不能去看看,着实遗憾。
      陆崇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如此说来,还真不能让你死了。”
      白术心中一动,这下自己的小命算是有了保障,他赶忙恭敬地行礼:“谢过陛下。”
      “我有个条件,你答应了,我现在就放了你。”陆崇顿了顿,目光扫过他挺直的后背,道,“你给老三当个‘诸葛先生’,如何?”
      “白术只是一介草民,实在愧不敢当。”白术把身子压得低了些,对身上的伤口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白术啊,你要是真心想坦诚相待,那就彻底坦诚些。这般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是什么意思呢?”陆崇毫不留情地点破了他的心思,倒让白术有些不好意思。
      “草民……”白术顿了顿,改口道,“回陛下,白术一向向往江湖的自由自在,实在不愿留在皇宫。”
      “不愿,好一个不愿。”陆崇大笑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歇了笑意,“白术,你可知道如今这天下是怎样的局势?”
      “国泰民安。”白术想的是皇帝都爱听这些“国泰民安”“物阜民丰”一类的太平话。
      “国泰民安?岭南一带水患频发,北疆地区伤寒肆虐,西南之地地形复杂多变。这叫什么国泰民安?”陆崇的声音又冷了下来,一双眸子幽邃暗沉。
      “是白术愚笨,不知百姓疾苦。”白术倒是个知错能改的人,立刻承认错误。
      “愚笨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自以为有些小聪明,还觉得自己的小聪明能改天换地!”陆崇的语气瞬间加重,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像一座泰山压得白术喘不过气来,“不可否认,白术,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假以时日,或许能成就一番大事业。但这世上从来不缺聪明人。尤其是这皇宫里。聪明人比比皆是,陆治是这样,张子勉又何尝不是个聪明的?”
      白术心中一怔,陆崇在此时提及陆治和张骋,是在提醒自己这二人与自己的渊源么?一种自己所有心思都被陆崇看穿的慌乱感油然而生。
      “周月是朕看着长大的,他有多大本事朕心里清楚,所以朕只是把他留在京师。他想做官,朕会给他官职;他想继续当他的混世魔,朕也可以由着他。”陆崇双手背在身后,白术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从那淡漠的语气中努力分辨真假,“可你不一样。你的命,此刻就捏在朕的手里。”
      白术深吸一口气,心里忍不住赌气地想:我的命自然是由我自己做主。
      “你心里又不服气了吧。”陆崇再次看穿了他的心思,“白术,朕比你多吃了这几十年的盐,可不是白吃的。既然在这牢里住得还不错,那便多住几日,在这里好好想想吧。你若是应下此事,朕便让冯阁老亲自教导你,等到来年科举,你便有机会入朝为官,甚至一步步进入内阁,坐到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白术抿了抿嘴,不得不承认,陆崇给出的条件极具诱惑。
      冯阁老冯时晏,那可是声名远扬的人物啊!想当年,他舞象之年高中状元,才华横溢,惊艳众人。又出身名门世家,底蕴深厚。多少人梦寐以求能拜入他的门下,渴望得到他的教导,以至于想要拜师的人如同过江之鲫,络绎不绝。然而,直至今日,他也仅仅只收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弟子,足见其眼光之高、择徒之严。如今陆崇竟说要让冯时晏亲自教导自己,这机会简直千载难逢,一旦应下,未来一片光明,锦绣前程仿佛就在眼前招手。
      “无需急于作答。待你到了朕这般年纪,便会深谙此理:世间所谓的情深义重,在绝对的权力面前,皆如梦幻泡影,不堪一击。唯有实实在在握于自己掌心的权力,那才是安身立命、掌控乾坤的根本。只有权势,才能让你于风云变幻中稳如磐石,主宰沉浮,无往不利。”
      陆崇说完,甩了甩衣袖,转身离开了。
      白术抬手揪了一把已然湿透的衣裳,重重地长舒一口气,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直接从跪姿顺势滚到了一旁的石板上。那石板透着彻骨的冰冷,丝丝凉意沿着肌肤一寸寸蔓延开来,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其中。他就那样静静地躺着,任由这股凉意侵入身体,好似唯有如此,才能让他那因皇帝一番话而混乱如麻的思绪,逐渐寻得一丝平静,慢慢归位。
      “我不过是个江湖游医,游山玩水,逍遥自在,要权势做什么呢?”白术微微眯起双眼,缓缓抬起手,透过指缝,悠悠地望向那橘黄色的烛光。烛光在指缝间萦绕,恍惚间,好似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团摇曳的光,其他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了。
      他慢慢地收拢手指,仿佛将什么东西紧紧握在了手心里。或许,那就是问题的答案吧,他暗暗想着。
      白术身上的伤口已然崩裂,殷红的血迹爬满了衣裳,那件原本洁白的白衣,此刻已被染成了刺目的赤红。
      “周望舒,你究竟何时来接我啊。”
      白术气息微弱,轻轻地叹了口气,意识仿佛被一层迷雾所笼罩,逐渐变得迷离恍惚。在这混沌的迷茫中,他仿佛嗅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红梅幽幽花香,那香气淡雅而清甜,好似从遥远的梦境深处悠悠飘来。
      思绪恍惚之间,他下意识地一转头,映入眼帘的,是红梅树下那道熟悉的朱红色身影,如同一团热烈燃烧的火焰,在这冰天雪地的冬日里显得格外醒目。真好啊,这冬日里的朱红色,恰似冬日暖阳,燃着带着无尽的温柔暖意,瞬间将他包裹,让他沉溺其中,忘却了周身的伤痛与烦忧。
      白术不由自主地低低呢喃着,声音里满是眷恋与渴望,他努力地想要再靠近一些,试图抓住这来之不易的温暖。然而,那抹温暖看似近在咫尺,实则遥不可及。随着他每一次的靠近,那温暖却愈发遥远,渐渐地,渐渐地,直至彻底消失在他朦胧的视线中,只留下他在这冰冷的现实里,徒留满心的怅惘与失落。
      “疼。”白术忍不住轻哼一声,缓缓醒转过来。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果然,滚烫滚烫的,显然是发起热来了。
      “小神医,小神医,你怎么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引起了白术的注意。
      他费力地转头看去,只见牢门外,岁杪那张圆嘟嘟的肉包子脸探了出来。
      “岁杪啊,你来得正好。”白术扯出一抹虚弱的笑,指了指自己的身体,“我现在急需一些伤药。”
      “娘呀!怎么伤得这么重啊!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干的?小神医你放心,岁杪这就去把他的脑袋砍下来,给你当球踢!”岁杪一开口,就像连珠炮似的,叽里咕噜说个没完。
      白术几次试图张嘴插上话,却根本找不到机会,无奈之下,只好闭上嘴,等他把话说完。
      “完了完了,神医你死了么?这可怎么办啊。”眼看着岁杪就要开始号丧,白术微微一动,打断了他的声音。
      “我还没那么脆弱。”白术被烧得浑身绵软无力,连翻个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脑袋昏昏沉沉地说道,“你去帮我把陆浩叫来吧。”
      “啊?白神医,难道你这是要弃暗投明了吗?还有,陆浩是谁啊?”岁杪对朝堂的人认识不多,此时是满脑袋的问题。
      “我……”白术只觉得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神医你可千万别死啊,我这就去找那个陆浩。”岁杪话音未落,便一溜烟跑了出去。
      白术下意识地伸了伸手,想跟他说去哪里找陆浩,可岁杪的身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感觉脑袋越来越沉重,最后一丝意识也被高烧吞噬了。
      等他再次悠悠转醒时,映入眼帘的是有些熟悉的床顶。
      “这是哪儿?”白术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梦境之中。
      “白神医,你醒了?”这声音,听起来如此熟悉。
      白术想着,便缓缓扭头看去,出现在眼前的是方三小的脸。
      果然是烧糊涂了,白术这么想着,便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时,手腕上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他又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身上的伤口崩裂引发了高热,不过这会儿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是身上的伤口可得好好调养,千万不能马虎了。”眼前的老大夫,脸上布满了褶子,嘴角的胡子长得将嘴巴完全遮住,只有在说话的时候,才能隐隐约约辨认出嘴巴的位置。
      “我在哪儿?”白术眨了眨眼睛,身上传来的疼痛让他清醒地意识到,眼前的一切并非错觉。
      “白神医,你别担心,是我偷偷把你救出来的,没人知道。”岁杪笑眯眯地凑到跟前请功。
      白术倒抽了一口凉气,一脸惊恐,“你居然把我接出来了?”
      “嗯嗯。我问了三小,他也不知道陆浩是谁,所以我们就先把你带出来了,等把病治好再送回去就是了。”
      白术的嘴角明显抽搐了一下,强忍着无奈,让方三小把大夫送走了。
      “你,知不知道这叫劫狱?”白术不可置信地看向方三小。
      方三小一脸坦然地点了点头,用那张一本正经的脸说:“我觉得岁杪说的挺有道理的。白神医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我……”白术不禁怀疑,是不是之前给方三小施的药太重,把他的脑子吃坏了。
      岁杪和方三小拗不过白术,只好又把退了烧的白术送回了诏狱。
      望着在门口惴惴不安的陆浩,白术哭笑不得:“你就任由他俩把我带走吗?”
      这可是把犯人弄丢了啊!这可是渎职的罪过啊!
      陆浩憨憨地一笑,说道:“白先生你之前说过的,诏狱里我最大,我说了算。”
      白术无奈地闭上眼睛,挥了挥手,把几个人都轰走了。他实在没想到,陆浩所谓的开窍,居然开在了这种事情上。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0262420/46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