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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诗赋藏锋牵暗线芝香挟利诱清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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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松赋里隐锋芒,诗卷无端惹祸殃。
一纸芝香牵进退,人心自古隔阴阳。
高玉明心头又一紧,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他缓缓抬头看向齐王,那眼神锐利得似能洞穿人心,直看得他浑身发毛,“扑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
“王爷恕罪!王爷恕罪啊!”他连连叩首,声音带着哭腔,“奴才对公文向来谨小慎微,绝不敢有半分不妥!只是收拾诗稿时,奴才愚陋粗笨,识不得几个大字。那日打扫书房,见那几页诗稿落在地上,虽瞧见上面有印记,可奴才实在愚笨,根本不懂这印记的要紧,也没仔细看清楚,竟就当废纸收拾扔了!都是奴才粗心该死!”
说罢,他抬手就啪啪啪地抽自己耳光,打得脸颊瞬间红肿起来,随即又磕头如捣蒜,额头撞得地板咚咚响,嘴里不停念叨:“王爷恕罪!王爷恕罪!”
齐王一听这话,眉头微微舒展,心中暗忖:也对,一个小厮能识得几个字?纵使诗稿上有私印,他这般愚笨,怕是也不懂其中深意。那诗稿既是无意中掉落,他若真有心,定会捡起来细看,可他这般冒失丢弃,反倒不像是故意为之。哼,看来我齐王府中的人,倒也都是些没什么心机的粗人,倒也省心。齐王看着他这副惶恐认罪的模样,终是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了些:“哎,我也不过是存了些疑虑,随口问问罢了。既是你无心之失,本王也不会怪罪你。起来吧,回去好生歇息着。”
高玉明一听这话,悬着的心瞬间落了地,连忙又磕了几个响头,声音里满是感激:“多谢王爷!多谢王爷宽宏大量!”
他缓缓站起身,腿脚还有些发颤,躬身倒退着走出书房,刚一跨出门槛,便忍不住长长吐了口气,浑身的紧绷感消散大半。抬手一摸额头,满手都是冷汗,后背的衣衫也早已被浸湿。他不敢多耽搁,连忙快步走向偏院,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缓一缓。
书房内,齐王重新坐回案前,拿起剩下的诗稿继续整理,指尖划过字句,口中喃喃道:“过几日便将这些诗稿刊刻成书,倒也该好好写篇序言,也算不辜负这些年的笔墨心血。”齐王想到此处,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意,心中忽觉得意,抬手轻叩案几,朗声道:“古人言‘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我虽在朝堂上寸功未立,可诗以言志,这些年的笔墨积攒,倒也算立了言了!”
这般想着,他只觉得胸中畅快,当即放下诗稿,起身踱了两步,暗道:“如此美事,当浮一大白!喝酒,定要找汪康年共饮,与他细说刊刻诗集之事,想必他也会为我高兴。”
与此同时,吏部尚书钱为业正坐在家中书房,手中捏着齐王那几页诗稿,翻来覆去看了不下三遍,眉头拧成了疙瘩,喃喃自语:“这文章不好做,不好做啊……”
他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青布鞋底碾过地板,发出轻微的声响。走了两圈,又猛地停下,重新拿起诗稿凑近细看,眼神在字句间反复逡巡。“三人成虎,三人成虎……”他低声念叨着,眼底渐渐闪过一丝精光,“既然已有诗稿这头‘虎’,那接下来,就得找‘告知曾母’的人了。”
想到此处,他不再犹豫,抬手推开书房门,对着院外高声唤道:“小厮!”
院外候着的小厮连忙应声跑过来:“老爷,您有何吩咐?”
“去把管家给我叫来,即刻便来!”钱为业沉声道。
“是!”小厮不敢怠慢,应声后拔腿就往大厅跑。此时管家正在大厅核对账目,听闻小厮传报“老爷在书房唤您”,心中一凛,不敢有片刻耽搁,连忙放下手中的账本,快步朝着内院书房赶去。管家快步走进内院书房,见钱为业仍低头细读那几页诗稿文赋,便躬身问道:“不知大人唤奴才前来,所为何事?”
钱为业抬眼瞥了他一眼,扬了扬手中的诗稿:“这几篇诗稿,你看过了?”
“回大人,看过了。”管家连忙应道。
“那你心中有何感受?”钱为业放下诗稿,身体微微前倾。
管家挠了挠头,如实回道:“奴才愚钝,只觉着这诗稿并无异样,都是些寻常之作,无非是文笔清丽些罢了,没看出什么特别的门道。”
“哎!”钱为业重重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不耐,“你呀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你若做了官,也是个糊涂官!哼,你怎知这字里行间藏的深意?也罢,既然你不懂,我跟你说再多也无用。”
他话锋一转,沉声道:“你现在即刻去翰林学士沈思耀家中,就说我有要事找他,让他速来府中见我。”
管家闻言一愣,迟疑道:“大人,您与沈学士虽说素有往来,可平日里您甚少主动召他来府,今日这般突然召见,会不会被外人瞧见,惹来诟病?”
“诟病?”钱为业嗤笑一声,摆了摆手,“有什么好诟病的?好友之间偶尔相聚议事,难道还需旁人置喙?休要多言,快去叫他来!”
“是,奴才这就去!”管家不敢再劝,连忙躬身应下,转身快步退出书房,匆匆安排车马去了。马车一路疾驰,不多时便到了沈家宅院。赶车的小厮勒住缰绳,转头对车内说道:“管家大人,沈府到了。”
管家掀帘下车,见沈家宅院大门紧闭,便走上前抬手敲门,“咚咚咚”的声响在巷子里传开。片刻后,门内探出个小厮的脑袋,警惕地问道:“是谁呀?”
“我乃吏部尚书钱大人府上的管家,特来请沈学士相见。”管家沉声道。
小厮一听是尚书大人家的人,顿时不敢怠慢,连忙拉开大门,脸上堆起笑:“哎呀,原来是管家大人!我家学士正在书房里潜心读书呢,您稍等,我这就去通报!”
“劳烦了。”管家点头,“你跟你家学士说,钱尚书有要事相请,还请他即刻随我前往尚书府,莫要耽搁。”
“好嘞,我这就去说!”小厮应着,转身一路快步奔向书房。
此时,沈思耀正端坐案前,手中捧着一卷《后汉书》朗声诵读,读到汉和帝生母梁贵人被害,由养母窦太后抚养,后窦太后把持朝政、打压皇室宗亲的段落时,他猛地合上书卷,眉头紧锁,低声骂道:“这般狠辣手段,真是颇见心机!”
恰在此时,小厮气喘吁吁地跑进书房,躬身禀道:“大人,学士!吏部尚书钱大人府上的管家来了,说有要事请您去尚书府相谈。”
沈思耀一愣,疑惑道:“哦?钱尚书找我?可知是何事?”
“奴才问了,可管家没细说,只让您即刻过去。”小厮回道。
“也罢。”沈思耀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儒衫,“容我换身行装,随他走一趟。”换好一身藏青锦缎儒衫,沈思耀理了理衣襟,阔步出门。他迈着稳健的四方步,每一步都透着翰林学士的沉稳底蕴,眉宇间带着几分书卷气的凛然。
管家见他出来,连忙上前躬身拱手,脸上堆着客气的笑:“沈学士,久等了。我家大人今日突然唤您,实在是有要紧事相商,具体是何缘由,大人没细说,只让我务必请您速去府中一聚。”
沈思耀微微颔首,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却也没多追问,只淡淡笑道:“哎,钱尚书素有雅量,既是他相请,必有深意,我自当前去。”
“正是正是。”管家连忙附和,侧身引向马车,“学士快请上车,路上颠簸,咱们早些赶路,别让大人久等。”
沈思耀点头应下,抬脚登上马车,管家紧随其后也坐了进来。马夫见状,当即扬鞭催马,车轮轱辘作响,朝着尚书府的方向疾驰而去。到了尚书府门口,管家先一步下车,转身伸手扶着沈思耀,低声道:“沈学士,您慢些,注意脚下台阶,莫要摔了。”
沈思耀轻笑着摆手,稳步走下马车:“哎,多谢管家好意提醒,不过这点台阶,倒也无妨。”
管家笑着应了声,便引着他往府内走去。这沈思耀现年不过三十岁,却已官至翰林学士,一缕乌黑长髯垂于胸前,面如冠玉,眉眼间自带书卷清气,模样颇是俊美不凡。一旁洒扫的女仆瞥见他,不由得停下手中动作,眼底顿生几分仰慕,悄悄红了脸颊。
沈思耀似未察觉,边走边对管家笑道:“每次来贵府,钱大人总是对我颇为关照。今日这般急着召我前来,管家可知是何要事?”
管家侧头笑道:“具体是什么事,奴才也不敢妄猜。只知道我家大人最近得了几篇诗稿,许是想请沈学士品鉴品鉴,讨教些文坛高见。”
“哦?那倒是件雅事,甚好甚好。”沈思耀眼中闪过一丝兴致,颔首笑道。
二人说着,阔步迈向内院书房。刚踏入书房门槛,就见钱为业早已站立在门口等候,脸上堆着热络的笑,上前两步握住他的手:“仲平啊,你可算来了!让我等得好焦急呀!”沈思耀见钱为业这般热情相迎,连忙躬身回礼,笑道:“仲平何敢承受大人这般礼遇?大人身居高位,又何须为我这般久等?折煞晚辈了。”
“哎,你我本是莫逆之交,谈何高位晚辈?”钱为业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语气恳切,“你能拨冗前来,我这尚书府都算得上蓬荜生辉,站着等片刻又算得了什么?”
他话锋一转,脸上堆起几分神秘:“今日相邀仲平,确实有事相托。我最近得了几篇上好的诗稿,旁人品鉴不出其中妙处,想来想去,满京城也就你有这等慧眼,特请你来帮我看看。”
说罢,他侧身引路:“快请进!来人,上茶!”
二人并肩走进书房,分主宾落座。不多时,管家端着茶盘进来,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盏递到沈思耀面前,笑道:“沈学士,这是今年刚摘的明前嫩叶茶,口感清甜回甘,您尝尝?”
沈思耀抬手接过,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茶香,颔首道:“多谢,这般好茶,倒是辜负钱大人美意了。”说罢,轻轻抿了一口,眼中露出几分赞许。钱为业指尖轻点桌案,目光灼灼地看向沈思耀:“仲平,你再仔细瞧瞧,这诗稿中当真无半分端倪?”
沈思耀将三首诗逐字逐句又细读了三遍,眉头微蹙,抬头道:“大人,这三首诗辞藻凝练,意境深远,确实是佳作,但要说端倪,倒真没看出什么异常。不过这诗笔力遒劲,立意高远,不知是大人亲笔手稿?”
“非也非也。”钱为业摆了摆手,眼底闪过一丝算计,“你且先说说,这三首诗各自写的是什么意思?”
沈思耀颔首,清了清嗓子,缓缓解析道:
“第一首《秋夜孤吟》,以寒星、孤雁起笔,露重风高、残菊乱蓬衬出秋夜萧瑟,后两句‘一身霜雪色,万里路尘红’暗含诗人历经风霜、奔走四方之意,末句‘何日清寰宇,挥戈斩棘丛’,则藏着平定乱世、建功立业的抱负。”
“第二首《登城感怀》,凭栏望烽烟残垣,见老树斜阳,对比朱门歌酒与白骨荒野,一暖一凉,满是对民生疾苦的悲悯,末句‘谁怜黎庶苦,空对月如霜’,更是将这份忧思抒发得淋漓尽致。”
“第三首《梅岭寄意》,写冰封千嶂中寒梅破雪而开,瘦影凌霜、清芬傲俗,‘宁为孤岭客,不做苑中材’显露出诗人不慕荣利、坚守本心的气节,最后‘静待东风起,春归遍九垓’,又暗含着对时来运转、普惠天下的期许。”
说完,他看向钱为业:“大人,这三首诗皆是寄情言志之作,不知为何会问我‘端倪’?”钱为业闻言,脸上露出几分赞许,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谦逊:“仲平解析得精妙!不过,还有一篇《寒松赋》,也请你一并看看,解说其含义。我虽也算个读书人,可每日被俗务缠身,学问终究不及你这般精深。”
沈思耀连忙拱手推辞:“大人太过谦了!您身居高位,仍不忘笔墨,学识早已远超同辈,晚辈不过是痴读几卷书罢了,怎敢当‘不及’二字?”
“哎,休要多言。”钱为业摆了摆手,从案上拿起那篇《寒松赋》递了过去,“快看看吧,也让我听听你的高见。”
“是,那晚辈便斗胆一试。”沈思耀不再推辞,双手接过赋文,低头细细品读起来。片刻后,他抬起头,缓缓解析道:
“这篇《寒松赋》,以松为喻,立意高远。开篇便写松禀天地灵气,生于岩崖瘠土,无桃李之艳、兰芷之香,却能历霜雪而不凋,经风雨而益劲,寥寥数笔,便勾勒出松的坚贞之姿。”
“中段写寒冬时节,百卉凋零、万木摧折,唯松独立冰天雪地,不为霜欺雪压,赞其骨坚可砺金石、节劲可昭日月,又点出松‘耻与俗卉争春’‘愿与孤峰为伴’,尽显不慕荣利、坚守本心的气节。”
“末段则由松及人,抒发人生感慨,言明处世当如松之坚贞守节、挺拔不屈,虽处浊世不改其志,遇困厄不易其心,更直言愿效寒松,立于朝堂,不为奸佞所惑、不为富贵所移,待春回大地,共享太平。通篇托物言志,字字铿锵,满是磊落风骨。”
钱为业听完,抚掌笑道:“好!解析得好!不愧是翰林学士!只是……你再想想,这诗与赋,若出自一人之手,又会藏着什么别的心思?”沈思耀闻言,眼中疑云更甚,沉吟片刻后抬眼问道:“敢问大人,这诗赋究竟出自何人手笔?”
钱为业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缓缓放下,沉声道:“乃是齐王。”
“哦?竟是齐王殿下?”沈思耀恍然大悟,随即点头赞叹,“难怪立意如此高远,言辞这般铿锵。齐王素来以贤德闻名,通达事理,能写出此等托物言志的诗赋,倒也不足为奇,确实是佳作。”
“哼,是好啊。”钱为业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温和,“仲平,近日家中近况如何?一切都还顺遂吧?”
沈思耀连忙拱手道:“多谢大人挂念,托大人的福,家中一切安好。”
“安好?”钱为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倒是听说,令堂近日抱病在床,急需诊治,且所需药材颇为贵重,花销不小,可有此事?”
沈思耀脸色一怔,随即面露感激,躬身道:“哎呀,大人连我家中老母病重之事都知晓,真是关怀备至!小子感激不尽。”
“你我相交一场,你虽比我年幼,却是我看重的小友,你的家事,我怎会不关切?”钱为业说着,转身从书房内的暗格中取出一个锦盒,打开后,一株通体紫褐、纹理清晰的灵芝静静躺在其中。
“这是一株百年灵芝,药效极佳,令堂吃了,定能药到病除。”钱为业将锦盒递了过去,眼神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
沈思耀看着那株珍贵的百年灵芝,心中又惊又喜,连忙双手接过锦盒,躬身拜谢:“大人这份厚礼,小子实在受之有愧!此等稀世珍品,竟用来赠予老母,大人的恩情,小子没齿难忘!”钱为业摆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嗔怪:“仲平,你说这话可就见外了!你我相交莫逆,情同手足,况且令堂比我年长,她身患病痛,我理当关心照料,这株灵芝不过是份心意,何来‘没齿难忘’之说?况且孟子有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关爱长辈本就是分内之事,你不必如此挂怀。”
沈思耀捧着锦盒,眼眶微微泛红,感激涕零道:“大人这般仁心,真是世间少有!您不仅关照我的前程,还如此体恤我的家事,这份恩情,小子无以为报。往后大人若有任何事情吩咐,我沈思耀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赴汤蹈火倒不必。”钱为业淡淡一笑,话锋又绕了回去,指了指桌上的诗赋,“不过,我确实有一事不解,想请仲平为我详详细细解说一番。”
沈思耀连忙收起情绪,正色道:“大人但说无妨,只要是晚辈能解答的,定当知无不言。不知是何事情让大人有所不解?”钱为业拿起诗稿,在书房内来回踱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边缘,口中喃喃道:“这齐王的诗稿和文赋,做得确实是佳,辞藻、立意,皆是上乘。”
沈思耀闻言,连忙点头应承:“大人所言极是,确是好诗好赋,字字珠玑,尽显齐王殿下的才学与胸襟,实在难得。”
钱为业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沈思耀脸上,那眼神里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似探究,又似带着某种隐秘的引导。他沉默片刻,忽然将诗稿往桌上一放,沉声道:“我之所以心中不明,并非不解这诗赋之意,而是由这诗赋想到了一桩旧事。”
“哦?不知大人想到了何事?”沈思耀好奇问道。
钱为业抬手抚了抚颌下胡须,朗声道:“《史记》所载,汉武帝晚年巫蛊之祸,你可记得?”见沈思耀点头,他便径直背诵起来:“江充掘蛊太子宫,得桐木人。太子惧,斩充,发兵与丞相刘屈氂战。兵败,亡,东至湖,藏匿泉鸠里。主人家贫,常卖屦以给太子。太子有故人在湖,闻其富赡,使人呼之而发觉。吏围捕太子,太子自度不得脱,即入室距户自经。卫皇后闻之,亦自杀。”
背诵完毕,他眉头紧锁,看向沈思耀:“我始终不解,汉武帝那般英明神武的君主,为何晚年竟会被江充这等宵小之徒所蒙蔽,酿成如此大祸?戾太子素有贤名,又为何会走到兵戎相见、自缢而亡的地步?卫皇后相伴武帝数十载,母仪天下,最终却落得个自杀的下场,这其中的深意,我实在参不透啊。”沈思耀闻言,心头暗自打鼓:钱大人乃饱学之士,《史记》早已通读不下千遍,巫蛊之祸的来龙去脉,他怎会不解?偏偏在此时提起这段旧事,又对着齐王的诗赋发问,其中必有深意。可他一时猜不透大人的心思,只得躬身拱手,缓缓解释道:
“大人此言差矣,您学识渊博,怎会不解其中缘由?晚辈斗胆浅述一二。昔年汉武帝雄才大略,然晚年多疑,又沉迷仙道,欲求长生,遂使宵小之徒有机可乘。江充素与戾太子有隙,借巫蛊之事构陷,太子年少气盛,又恐遭不测,情急之下斩充发兵,实则是慌不择路,中了奸计。”
“至于戾太子,素有贤名,却终究少了几分权谋历练,不知隐忍待变,反倒以卵击石,最终落得身败名裂、自缢而亡的下场,实在可叹。卫皇后伴驾数十载,母仪天下,却因太子之事牵连,君心已变,百口莫辩,唯有以死明志,这般结局,皆是造化弄人,亦是皇权之下的无奈啊。”
他说罢,抬眼看向钱为业,试探着问道:“不知大人突然提及此事,可是有什么深意?”钱为业摆了摆手,笑道:“也未有什么深意,只是近日重读《史记·武帝本纪》,读到巫蛊之祸那一段,心中颇有些感叹,故而召你来,想听听你的高见。你方才所言,虽有道理,我倒有几分不同的见解。”
他缓步走到案前,指尖点着桌案道:“虽说武帝晚年多疑,为江充所蒙蔽,可戾太子刘据,难道就当真毫无过错?他若能隐忍几分,待武帝醒悟,或可自证清白,偏偏选择发兵相向,这不就落了个‘谋逆’的口实?说到底,还是锋芒太露,引人忌惮啊。”
沈思耀闻言,微微颔首:“大人所言,倒也有几分道理。”
“更甚者,”钱为业话锋一转,眼神沉了沉,“古往今来,因文辞招祸者,岂止戾太子一例?就说魏末的嵇康,何等才学,却因不满司马氏专权,作《与山巨源绝交书》,以‘非汤武而薄周孔’之语暗抒胸臆,看似是明志之文,实则戳中了司马氏篡权的痛处,最终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你看,这文章诗词,既能言志,亦能招祸。有些字句,表面读来皆是风骨,可落在有心人眼里,未必就不能曲解出别样的意思。一旦被人抓住把柄,加以渲染,便是百口莫辩啊。”沈思耀听着钱为业的话,只觉得句句都在论古事,可又隐隐透着股说不出的意味,终究还是没摸透他的真实心思,只得拱手道:“大人所言确实有理,引经据典,字字珠玑。不过,晚辈对这几件旧事,倒有几分与大人不同的见解,不知大人容不容晚辈浅述一二?”
钱为业闻言,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抬手示意:“哎,今日召你来,本就是为了与你详谈一番,各抒己见。你尽管说,若是真能辩得有理,让我茅塞顿开,我倒要敬你一杯,只当是我受教了。”
沈思耀松了口气,清了清嗓子,缓缓道:“晚辈以为,戾太子之祸,根源在武帝晚年的多疑与江充的构陷,而非太子锋芒太露。太子发兵,实是被逼无奈,若束手就擒,恐怕早已身首异处,连自证清白的机会都没有。”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嵇康,其《与山巨源绝交书》,字字皆是真性情,是不愿与司马氏同流合污的明志之作,并非有意挑衅。他之死,实是司马氏忌惮其才名与影响力,借文字为借口铲除异己,说到底,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而非文字本身之过啊。”钱为业听着沈思耀的辩解,心中暗自思忖:哎,真是个迂腐书生,这般点拨都不开窍,看来非得我明着点透一二不可。
他端起茶盏抿了口,放下时故意重重一磕,目光再次落在桌上的诗赋上,沉声道:“仲平,你再仔细看看这些诗稿和文赋。我还有句话想说,昔年李斯作《谏逐客书》,助秦王固霸业;而韩非著《孤愤》《五蠹》,却反倒引来了杀身之祸——同是文章,境遇为何天差地别?说到底,全看这文章落在谁手里,又被用来做什么。”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你家中老母病重,需重金诊治,如今能有这百年灵芝续命,也算是有了喘息之机,往后若想平安顺遂,少不得要多些周全。”
见沈思耀神色微动,钱为业又道:“你觉得这诗稿于我无用,可世事哪有绝对?今日你我既在此,不妨就此事来个坐而论道。你且想想,这诗赋里的‘挥戈斩棘’‘宁折不弯’,若是换个说法,会不会就成了‘心怀异志’‘藐视朝堂’?”
沈思耀听到此处,脑中轰然一响,先前的疑惑瞬间豁然开朗——大人句句论古,实则都在指向眼前的诗赋!他脸色微变,抬头看向钱为业,试探着道:“原来……原来大人是要让我在这诗稿上做些功夫,曲解其意,以为把柄?”沈思耀眉头紧锁,脸上露出几分为难,终究还是守着读书人的底线,拱手道:“大人既说坐而论道,晚辈便依大人所言,辩一辩这其中的‘道’。只是这诗文本是言志之作,齐王殿下的‘挥戈斩棘’,是忧国忧民、愿为天下除弊的抱负;‘宁折不弯’,是坚守本心、不为权贵折腰的气节,若强行曲解为‘心怀异志’,未免有违圣人教谕,也辜负了文字的本真啊。”
他顿了顿,又恳切道:“晚辈深知大人厚爱,也感念大人对家母的关照,只是这种违心之事,晚辈实在不敢为。一来对不起胸中所学,二来也怕玷污了文人风骨,还请大人见谅。”
钱为业静静听着,脸上不见怒色,只端着茶盏轻轻摩挲,待他说完,才缓缓开口:“仲平,你当真要这般执拗?我并非要你做伤天害理之事,不过是借文字稍作引申,为朝堂清除潜在的隐患罢了。”
见沈思耀仍低头不语,钱为业叹了口气,话锋一转:“奈何,奈何啊。仲平,你在翰林学士任上待了三年吧?这三年来,你才华横溢,却始终原地踏步,看着昔日同窗步步高升,你就甘心这般沉寂下去?令堂的病,往后还需源源不断的重金诊治,仅凭你那点俸禄,能支撑多久?”沈思耀闻言,抬头直视钱为业,语气坚定道:“孟子有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正是晚辈恪守的信条。文人立世,当以风骨为先,岂能为富贵功名,做那歪曲文义、构陷他人之事?”
钱为业放下茶盏,冷笑一声:“对啊,孟子是说过这话,可你别忘了,孟子当年也曾远赴梁惠王宫中。他去梁惠王那里,难道就只是空谈学派之说?他对着梁惠王论君臣之道、讲仁政之理,说到底,也是为了借君主之力,实现自己的抱负啊!”
他起身走到沈思耀面前,目光锐利如刀:“你苦读寒窗数十载,以举孝廉之身份入仕朝堂,在翰林学士的位置上苦熬三年,才华不输旁人,却始终得不到升迁。令堂的病,今日有这百年灵芝暂解燃眉,可后续的诊治费用,凭你那点微薄俸禄,能支撑到何时?”
钱为业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带着几分威胁:“你若肯帮我这一次,别说翰林学士的晋升,便是更高的职位,我也能为你谋划。可你若执意执拗,不仅自己前程无望,他日令堂病情反复,再想寻这般珍贵药材,怕是难如登天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是守着那所谓的‘风骨’,眼睁睁看着机会溜走、家母受苦,还是顺势而为,既解家忧,又展抱负?”沈思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握着锦盒的手指微微发紧,低声道:“家中老母确实感念大人的灵芝之赠,晚辈也深知大人一片‘好意’。但为人子,当以孝道为本,更当以正道立身——我既是读书人,便不能丢了文人的底线,更不能用歪门邪道换来的富贵,玷污了母亲的教诲。”
钱为业闻言,反倒笑了,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是啊,你既是读过孝礼之人,那《孝经》《礼经》的道理,我自不必多言。《孝经》有云‘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你连母亲的病都难以周全,谈何‘立身’?”
他俯身逼近一步,继续引经据典:“你总说公心,可《礼记》有言‘为人子者,莫大于亲’。这‘亲’是什么?便是令堂令尊,如今你父亲早逝,令堂便是你最该守护的人!她身染重病,日夜受病痛煎熬,你却守着那虚无的‘风骨’束手无策。”
钱为业眼神一沉:“孟子三岁丧父,全凭母亲三迁教之;孔子早年丧母,亦是历尽艰辛才成圣人。连圣人都深知母亲的养育之恩,事事以亲为先,难道你觉得自己比圣人还清高,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受苦,却因所谓的‘底线’拒人于千里之外?”沈思耀猛地站起身,拱手朗声道:“晚辈虽是翰林出身,家中老母卧病在床,然‘事君以忠,立身以正’,这是晚辈的人生底线,断不可破!《论语》有云‘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若为一己之私歪曲文义,与奸佞何异?晚辈宁肯守着清贫,也断不做这等有辱门楣、辜负圣恩之事!”
钱为业闻言,脸上依旧不见怒色,反倒抚掌轻笑:“沈学士好底气!看来你也不是那种全然不开窍的人,我也不再多言——这件事,你可以不做,我既不会强求,也不会因此给你坐冷板凳、使绊子。只不过,你在翰林待了三年仍原地踏步,倘若真能耐得住这份寂寞,守得住这份清贫,便尽管守着吧。”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悠远:“昔年秦穆公之时,有百里奚者,初困于楚,秦穆公用五张羊皮将其赎回,终成一代名相;苏秦早年落魄,穷到妻不下织、嫂不为炊,却能忍辱发奋,凭‘合纵’之术佩六国相印,名震天下。连苏秦都知晓‘屈伸有度,方能成大事’,你沈学士这般执拗,倒比苏秦还‘清高’。”
钱为业摆了摆手,眼神里已没了先前的热切:“话已至此,多说无益,沈学士请回吧。”
沈思耀躬身一揖,捧着锦盒转身退出书房。廊下的冷风卷着落叶扑在脸上,他只觉得浑身发凉,握着锦盒的手仍在不住发颤。那百年灵芝的纹路似要嵌进掌心,每一道都刻着钱为业的威逼利诱,也刻着他无法回避的两难——一边是文人风骨与忠君之心,一边是卧病老母的生死存亡。
走出尚书府大门,阴沉的天色已滚起乌云,似有暴雨将至。沈思耀望着归家的路,脚步沉沉,心中乱如麻:钱为业今日之意,分明是要借他之手构陷齐王,这般卑劣手段,枉为朝廷重臣!可那百年灵芝已是到手,若日后老母病情反复,再去哪里寻这般救命药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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