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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肋骨处的伤疤就是为头狼复仇时留下的,小敖敦发了狠,嘶吼着冲在最前面越过对面的狼群,即便受伤了也没有停止冲锋。他与头狼撕咬在一起,手口并用,扭断了它的脖子。
那只头狼倒下时,小敖敦的腰侧同样血流如注。
是小爪一直护在他身边,用结实的前爪不断扑击拍打那些想要围攻他的狼,自己的耳根也因此留下了几道血痕。
此战过后,小敖敦躺了一个多月,在他终于恢复好从山洞出来时,狼群拥护他成为新的领袖。
这段短暂的时间很快乐,小敖敦会带着新降生的狼群幼崽在峡谷里玩耍,教他们辨认不同的气味和声音,像从前自己学习时那样。
那些毛茸茸的小家伙把他当成一棵树,争先恐后地爬到他头上,未长成的爪子在他身上留下淡淡的抓痕,最后一起把他压在地上舔脸。
小爪和亲人们坐在一边看他们闹,发出像是笑声一般的短促嚎叫。
又一次与另一个狼群起冲突时,小尾在厮杀中受了咬伤。狼群火急火燎地返回峡谷途中,却遇见了成群放牧的人类。
那是个有大风的阴天,风吹来人类的气息。
这种味道小敖敦再熟悉不过了,一些模糊久远的记忆在他的脑海渐渐苏醒,他十分躁动不安地刨着地,呼喊狼群尽快绕过人类撤离。
牧羊犬的吠叫声猛地响起,紧接着是许多人类的喊叫声,火把的光亮齐齐向他们逼近。小敖敦冷汗直冒,带着狼群加速逃走。
混乱中,一支带火的羽箭飞来,直直穿透了小尾的头颅。
小敖敦立刻冲过来咬断了箭尾,他还想带着小尾逃跑,但小尾的身体已经瘫软下去。她死了。
一阵剧痛袭来,小敖敦的腿也中了一箭。
其他狼凑过来掩护他,拖着他逃离现场。
小敖敦心灰意冷地回到峡谷,他甚至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去见灰狼,因为他连小尾的尸体都没能带回来。
他病了好几日,亲人离去的痛苦远比腿上的箭伤更加折磨,灰狼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其他亲人把猎来的肉摆在他身边。
彻底康复是很久之后的事,小敖敦终于可以再次靠在灰狼身上,小爪、小绒和小黑围在他身边。
他们一起躺在草地上看星星,月光洒在大家头顶。他突然想起美丽的阿妈,和那个时常搂着他给他讲故事的奶娘。
如果那些慈爱的眼神和语气全部都是伪装出来的...小敖敦越来越不明白,连这些才认识几年的狼都不如,人为什么会有欺骗呢?
-
十岁那年的深秋,倒下的枯草铺满了北部的奔狼原。敖敦...或者说头狼,已经在这片峡谷边生活了五年。
此刻他正紧紧追着一头异常健硕的岩羊,其他的狼都难以跟上他们的步伐。
这头岩羊的角远比普通岩羊长出一截,在原野上跳动的身体轻盈健美得不可思议。狼群一眼看中了这顿美餐,整齐伏在草地上等待号令,敖敦发出狩猎的嚎叫,第一个扑了出去。
敖敦披着像狼一样的皮毛,熟练自然地四脚着地快速奔跑,远远望去已经没法分辨是狼还是人。
岩羊宁死不从般跃下了一处山崖,敖敦立在上面,犹豫片刻也跟着跳下去。这是峡谷的最西部,狼群说里面阴森森的,没有活物。
敖敦游刃有余地踩着崖壁上一块块凸起的石头跳进谷底,抬头看去,那头岩羊已经被嶙峋的山石划破了身体,躺在血泊中抽搐,它身边还有许多其他动物的尸体,有的还没完全腐烂,有的就只剩下骨头。敖敦皱了皱鼻子,空气里一股浓浓的腐烂物气味。
敖敦边走边四处观察,果然如狼群所说,这谷底阴暗无比,覆满青苔的黑色巨石遮住了阳光,前一年的积雪都仍未融化。
狼群凑在山崖边,跟着他跳下来,在半山的岩石上嚎叫着让他快些上去。敖敦歪了歪头,正苦恼怎么把这么肥美的岩羊带上去,目光却被一把立在积雪中的黑剑吸引住了。
那黑剑散发着幽冷的光芒,周身升腾起诡异的不好招惹的气,几乎与后面的巨石融为一体,所以他一开始没有看到。
敖敦一边警惕地闻周围的味道,一边一步一步小心地挪过去。直到靠近了他才发现,黑剑边躺着一具白花花的特别的骸骨。
他不认识这具骸骨,但他能看出它的形状,和自己是同一个种族,是人。
他蹲坐在骸骨边看了看,但显然那柄重剑更加吸引他,直觉告诉他,这是比岩羊更值得带走的东西。
敖敦蓄势扑向重剑,试图像往常携带东西一样用牙齿拔出它,但他的牙都咬出血了,那柄剑还是插在地里纹丝不动。
他又用头猛地撞了撞重剑,巨大的轰鸣声响起,在峡谷里传出好远。狼群在岩石上用力地刨着,嗷呜声此起彼伏,似乎受了某种恐怖生物的威胁。
“呜!”敖敦发出有些挫败的狼嚎,对着面前的巨剑龇牙咧嘴地恐吓。
接下来的十四日,敖敦每天都会来这处山谷,他尝试着各种方法,试图拔出那剑,用牙齿啃咬、用头顶剑柄、用爪子挖开地面,全部都无济于事,无论他用多大的力都办不到。
那把剑就像天生长在那里,还频繁地发出声音嘲笑他。
第十五日,敖敦在来的路上遇见了一个猎人。
“妖怪啊!”猎人看着面前这个人不人狼不狼的怪物,惊恐地退后一步,大喊着拔出腰间的佩剑自卫。
剑出鞘的瞬间,金属震颤的声音那么刺耳。敖敦愣住了,终于意识到爪子还可以这么用,他以前明明会的...
猎人惊讶地看着这个狼妖呆愣在原地,恍然大悟般迈开四肢奔跑起来,身影渐渐消失在初雪中。
猎人拔剑的动作深深印在了敖敦脑海中,他不顾休息地奔跑到山谷底,在黑色重剑前坐下剧烈地喘息。
许久,他休息好了,才试着像人一样站立起来,犹犹豫豫地伸出自己更像狼爪的双手,艰难地握住了剑柄。
他四肢着地太久,直立已经十分困难了,想单靠两脚发力,向上拔剑更是难以做到。他四处看了看,从旁边卖力推来一块岩石,爬到上面再次握住剑,凭着后仰身体的重量去拔。
失败地摔在地上时,敖敦眼里充满了喜悦,他清楚感受到重剑在他的努力下动了一下,虽然只有一下。
接下来敖敦又花了十五日,这次他没有回狼群,直接住在了峡谷里。
他饿了就啃食岩石上的青苔,捕捉点偶尔路过的小动物,渴了就吃地上的雪和周围耐寒的有水分的浆果。
他日复一日地尝试拔剑,休息,再尝试。他的手掌早就因为奔跑而粗糙,这样用力的摩擦下也只是刮出一些细小的血痕。
晚上他就蜷缩在那具白骨边睡觉,把白骨当成了奇怪的家人或者同伴。他经常会梦见一个身材宽大的战士挥舞起黑剑,将靠近的敌人斩在马下,他看不清脸,总觉得那是阿爸,虽然他早就不记得阿爸的样子。
第十六日的清晨,他再次站在石头上,握住了重剑的剑柄,深吸了一口气。这一次他感受到力量从脚底生起,传递到手臂又渡给剑身,他大吼着,用尽全力向上拔剑。
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撞击声,被拔出的重剑在幽暗的谷底划出一道寒光,和敖敦一起重重摔在地面上。
敖敦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过了很久他才堪堪站起来,这把剑真的很重很大,现在的他需要双手用力,才能勉强将剑举起。但一种奇异的念头同时在心里产生,他觉得这把剑似乎本来就该属于他。
外面的风雪停了,敖敦用岩壁上的藤条缠绕重剑,把它绑在自己背上,爬上山崖。当他重回狼群时,伙伴们对这个黑漆漆的新物件儿既害怕又好奇,灰狼小心地嗅闻了一遍,发出不安的警告声。
但很快狼群就发现了这把新武器的好处。
当他们在原野上围猎几头野牛时,野牛们的屁股撞在一起,围成圆形防御,犄角统一向外顶,狼群根本无从下手。
敖敦在最前面,猛然想起梦里看到的场景,便伸手从背后抽出重剑,虽然还做不到挥舞和劈砍,但剑狠狠砸在地上的声音和一闪而过的光芒吓得野牛群方寸大乱,不攻自破。
那天的收获是平时的两倍,大家使了吃奶的劲一起拖拽,才把几头肥美的野牛拖回峡谷。
敖敦比以前更加勤勉地练习重剑,他虽然不会剑术,但在高强度的拔剑乱挥中练出了无比惊人的力气,身形比之前更加健壮。
渐渐的,他已经可以单手拔出重剑,杂乱无章地进行挥舞防卫,把它当作自己的新爪子。
重剑的力量也非常恐怖,只要用尽全力挥动一次,就足够斩断或掀飞面前的一切。
他开始在狩猎中使用重剑,突刺像狼的扑击,劈砍像狼的前爪拍打,从下往上的抬砍用来攻击敌人的腰腹,掀翻敌人。这种原始野蛮的用法使他的虎口经常崩裂,留下了细小的伤痕。
他经常在月亮下挥剑,剑身划出带有光芒的漂亮弧线,狼群围着他,目光虔诚,像在观看某种神圣的仪式。
半年后,奔狼原上开始流传起黑剑狼王的传说。
猎户们频繁议论着,不少人曾看到一个背着黑色重剑的狼人带领恐怖的狼群四处狩猎,他奇特的剑鸣就是对狼群的号令,拔剑时的威力足以吓退一切猛兽。北陆人说他是狼妖,南盛人说他是山鬼的化身。
这些流言当然引起了苏日图州王宫的注意,龙格巴图虽然对传说不感兴趣,但巨大的黑色重剑...他知道那大概是岱钦,他屡次派出骑兵寻找岱钦的痕迹,但敖敦和狼群总是能提前察觉并避开人类。
得到重剑的第二年,敖敦的领地被一头巨大的雪豹入侵。
这只雪豹又聪明又凶猛,普通的狼在他身边宛如孩童,连敖敦赶来也不禁惊叹,雪豹比他见过的任何野兽都要高大,肌肉在银白色的皮毛下随着喘息起伏,金色的眼睛里塞满挑衅。
雪豹甩开咬在身上的其他的狼,径直来到敖敦面前。敖敦立刻明白他是来挑战背巨剑的狼王的。
雪豹鼻孔吐出两团白气,率先发动攻击,直直扑向敖敦。敖敦下意识拔出剑迎上去,重剑和利爪相撞,在他眼前闪过几点火星,巨大的冲击力令他险些脱手,虎口再次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剑柄。
敖敦被击退了几步,这头雪豹的力量远在他之上。但他暗暗扭转了剑柄,在无数次的并肩作战中,他早就明白了这把剑的特点,它只有一面有锋。
敖敦再次挥剑,他咆哮着反复挥舞着劈向雪豹,雪豹只好用爪子去抵挡。在他猛烈的攻势之下,雪豹招架不住地后退,但他有过先前挡剑的经验,以为这只是块黑色的重石头,伸出前肢去挡最后一击。
鲜血四溅,雪豹的前肢被骤然砍断,嘶吼着趴伏在地,狼群一拥而上,很快将雪豹啃灭了气息。
敖敦瘫坐在地,望着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伸出舌头舔了舔。
身侧的重剑却突然发出猛烈的嗡鸣,敖敦斗得太过专注,以至于现在才闻到那四周遍布的人类的气味。
他慌张地抬头去看,举着黑色狼头旗帜的重甲骑兵围满了整个峡谷,为首的魁梧男人穿着华丽的大氅和锦袍,像他一样的灰色眼睛颤抖着收缩,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狼群放弃了雪豹,围到敖敦身后,警惕着四周。
敖敦下意识地朝人类呲牙,将重剑放回自己背后,嚎叫着试图带狼群撤离。但那一排排弓箭瞄准了他们,无路可退的敖敦决定像对付狼群一样,自己去击杀头狼。
他抬手示意狼群停顿,在周围的石头后面尽量躲避。自己则拔出重剑,深吸一口气奔向华服的男人。
骑兵们表情各异地看着这个诡异的怪物:一个披着狼皮四肢着地奔跑的少年,神态举止俨然就是狼,他的指甲弯曲如钩,却又像人一样握着巨大的重剑。
太违和了,真让人觉得恐惧。
“保护王爷!”人类的呼喊声传来,四面八方的箭矢如雨点般打来。
敖敦只好回头,蛮横地挥起重剑去抵挡,可狼群不会是军队的对手,一个人的力量在箭雨下也很渺小,石头的掩护更不是密不透风的。
陆续有狼中箭,痛苦的呜咽声和吼叫声响在他耳畔。直到两支利箭划过他腰侧,精准刺中了小绒的咽喉和小黑的胸口。
敖敦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像人话又像狼语。他扑过去举起剑击碎了面前的巨石,将狼群笼入漫天的烟雾中。
箭雨暂时停止了。
毫无疑问是巨剑岱钦,龙格巴图抬了抬手,独自驾马向烟雾逼去。只是挥舞着岱钦的人...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但那人脏乱的头发遮住了脸,他只看到了一双有些像自己的眸子。
就在贴近烟雾的瞬间,他看到面前一个人影冲出烟雾,自下而上暴起,手中的巨剑劈向他的脑门,他对视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盛怒的眼睛。
“敖敦...”龙格巴图喃喃道,“我的儿子...”
腾起的敖敦被骑兵扔来的无数套马索层层勒住,摔在龙格巴图面前,他呲着牙疯狂地挣扎,用尖锐的犬齿不断撕裂那些身上的绳索,却又被套上新的。
更多的骑兵围了上来,长矛直指他的要害。
“住手!”龙格巴图怒喝,他下了马,几乎要站不稳,颤抖着迈出几步,蹲下身看着这个野性勃勃的少年,“敖敦...是你吗...”
回应他的只有野兽一般恶狠狠的目光,和来自喉咙深处的吼声。
敖敦的目光突然越过龙格巴图,他看到小爪和灰狼带着狼群绕到了人群背后,正试图冲过来偷袭救他。
“回去!回去!”敖敦用狼语大喊,艰难地扭动着身子想站起来阻止他们。
灰狼本该在洞穴里休息,而小爪是他唯一的兄弟了。
马上的骑兵扭过身体,拉弓搭箭瞄准着那几只狼。
“不要!不要!放...呜...放了...”敖敦突然用生涩的人话大喊,他六年多没有说过人类的语言,早就已经组织不好字词,只能一直重复不准确的发音,“不要...不要...伤害...”
所有的士兵都呆在原地,龙格巴图更是震惊了许久。
敖敦终于咬开了左手的绳索,用指甲一下一下抓着泥土带动身体,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爬过去护在了狼群面前。
他们在他身后发出急切和痛苦的嚎叫,灰狼死死咬住他披着的狼皮,像是想把他拖走。
“不要伤害...不要伤害...”敖敦的眼泪一颗一颗落下,眼神悲痛地看向龙格巴图,抬着左手挡住身后的狼,不断重复,“不要伤害...不要...不要...”
龙格巴图转过身,目光不断在敖敦与狼之间移动。他看到了那无比痛苦的表情,看到那匹年纪不小的灰狼像母亲一样拖动敖敦,眼中的焦急紧张与丢了儿子的王妃一模一样。
“王爷!”
“放它们走。”龙格巴图命令道,“把这个孩子...把世子,留下。”
敖敦如临大赦地松了口气,擦了擦眼泪,转过头用所有人听不懂的语言告诉狼群:“走!”
灰狼摆了摆头,琥珀色的眼睛蒙上水雾,执拗地扯紧他的皮毛。他表情急切地又朝小爪命令了几句,逼小爪带着灰狼离开。
灰狼边走边回头嚎叫,在小爪的拉扯下融入了狼群。
骑兵们从未听过这样悲怆的狼嚎,他们遥遥看向远处,那群狼在不断徘徊,久久没有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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