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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赏激匠寻新技
马车在苏氏工坊前的空地上缓缓停稳。
车帘掀开,卫璇刚探出身,一只修长的手便已伸到了车前。
卫璇搭着卫竹的小臂,借力稳稳落地,鞋履踩在略显泥泞的雪地上。
卫璇对他道:“早啊。”目光扫过工棚方向,语气转为询问,“这边夜里情况如何?可还安稳?”
卫竹也回了一句:“早。”他言简意赅地汇报,“还算安稳。”
卫璇心下稍安,正欲再细问进度,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便插了进来。
“卫东家!”
卫璇转头,见一个老妇人挎着个盖着厚布的篮子,正朝她这边走来。
卫璇疑惑:“怎么了?老人家。”
一个同样衣着朴素的中年汉子看不下去,赶忙过来半拉半拽着。
那汉子一脸窘迫,低声劝阻:“娘!您快别去了!卫东家是什么身份?金贵人儿,咱们这粗面肉馅的玩意儿,人家府上山珍海味什么没有,哪会看得上?别再拿去丢人现眼了!”
老妇人却用力挣开儿子的手,有些不安地快步凑到卫璇跟前,小心道:
“卫东家,您别听他的!我这都是实打实的猪肉呢。去年冬天那场大寒,要不是您心善,开了铺子平价卖棉布,我们这条街不知道要冻死多少人……我们心里都记着您的好呢!”
卫璇有些不好意思。她当初平价卖棉布,本就是出于利益考量。
就像当初私下招店里伙计一起商讨开会,一共就追求十二个字。
“活资金,立招牌,夺市场,利长远。”
所以,那场“义举”,于公,她得了实惠和名声;于私,她清除了隐患,打击了对手。
老妇人殷切将篮子往前递,道:“这就是点心意,家里自己蒸的肉包子,用的都是好肉,干净着呢!您千万别嫌弃。”
卫璇看着老妇人殷切又惶恐的眼神,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声音放缓了许多:
“老人家,您太客气了。去年寒潮,大家都不容易,苏氏能略尽绵力,是应当的。都是街坊邻里,互相帮衬本是常理。
“往后家里若需要扯布做衣裳,或是其他日常用度,尽管来苏氏铺子,定然给您算得公道。”
老妇人一听,眼眶都有些红了,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卫东家您已经帮了我们大忙了!”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又道:“卫东家,我看您这儿忙,工坊里干活辛苦,要是伙计们渴了,需要口热水,尽管派人到街口我家来取!别的没有,热水管够!”
“那先谢过您了。”卫璇笑着点头。
她见老妇人还紧张地攥着篮子,便主动伸手去接,“这包子闻着真香,我正好有些饿了,便不跟您客气了。”
老妇人见卫璇肯收,脸上瞬间笑开了花,迭声应着:
“哎!哎!您不嫌弃就好!”她忙不迭地去掀盖布,想先递一个包子给卫璇。
许是太过激动,盖布一带,带下一个白胖的包子。
热乎乎的包子从篮子里滚落,“啪嗒”一下掉在沾着泥雪的地上,上面还有被踩过的脚印。
“哎哟!”老妇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转为惶恐。
她立马弯下腰,一把将那包子捞起来,用力拍打着上面沾着的泥渍,“脏了,脏了……您看我这笨手笨脚的……好好的包子……”
卫璇道:“无妨的,老人家。”
卫璇阻止了她继续拍打的动作,然后从她手中接过了那个拍过之后仍有些痕迹的包子。
“您的心意,比什么都干净。这包子,我收下了。”
老妇人看着卫璇真的接过了那个掉地的包子,又是愧疚又是感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儿子也在一旁搓着手,满脸的不好意思。
卫璇对她们笑了笑:“快回去吧,外面冷。多谢您的包子。”
母子二人这才千恩万谢,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卫璇低头,看着手中的包子。她向来都有洁癖,但又不喜欢浪费粮食。
待他们走远,卫璇转过身,很自然地将手中包子递给身旁的卫竹。
“你没用早饭吧?这个给你。”
卫竹垂眸,看向她手中那个包子。
卫璇道:“拍过了,也还好,不算……”
卫竹伸手,接过后便咬了一口。
卫璇这才从篮子里又拿出两个干净的包子,一个递给云袖,自己留了一个中间的,然后将篮子递给云袖:
“剩下的,给苏伯和其他几位老师傅送去,都尝尝,就说是街坊的心意。”
她一边小口吃着温热的包子,一边对云袖道:“苏伯现在何处?”
“回小姐,苏管事应该在账房那边清点物料。”
卫璇吃得很快,已经吃了大半个包子,“走,去找他。”
待到进账房时,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包子。
苏伯果然已在伏案核算,见卫璇进来,连忙起身,“东家。”
卫璇径直走到案前,问道:“情况如何?”
苏伯道:“东家,内务府采办处的高公公,申时初刻便会派人来点验收取第一批天水碧和瑶光锦。”
他指着账册,“如今天水碧已齐备,可这瑶光锦按现在的速度,最快也要到今日戌时初刻才能全部织完查验妥当!”
早在一开始预算工期的时候,就已经差不多预算到了这样的结果。
但那时一切刚起步,卫璇手头上的事又多,暂时没时间去管。
她只催促一切进度加快,还说“没有赶不成的工。”
她以为等时间到了,自然就会赶好。
但她还是有些过于高估了。
可现在晚了整整两个时辰。
内务府的人不会等,宫中规矩更不会通融。
晚交这半日,之前所有的努力,付出的巨大代价,都可能付诸东流。
卫璇问:“就没有任何余地了?”
苏伯摇头,卫璇感觉他这段时间脸上皱纹都深了不少。
“织工已是三班轮换,人手到了极限。最后这几匹‘瑶光锦’的‘叠云纹’最为繁复,几位老师傅轮流上阵,速度也已到顶了。”
卫璇沉默片刻,道:“既然人力和时间都无法增加,那就从工序本身抢出这半日。”
苏伯疑惑:“这…这么抢?”
卫璇道:“带我去最后那道工序的工棚。”
“是,东家。”
来到工棚内,数名织工正围在两架最大的织机前。
空气中弥漫着丝线特有的微腥和浆料的味道。
丝线在他们手中如同活物,但每到一处需要将数种不同色泽的极细丝线精准汇入,形成那如水波流转又层叠堆砌的“叠云纹”核心部分时,速度便会明显慢下来。
负责此处的老师傅眉头紧锁,每一次引纬都屏息凝神,动作谨慎得不像在织锦,倒像是在绣花。
卫璇静静地站在一旁,仔细观察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停一下。”
织机声戛然而止。
众人都看向卫璇。
卫璇走到织机前,反而虚心求教道:“老师傅,我方才看您织这云纹的核心处,手臂似乎要划一个不小的圈子,可是必须如此,丝线才能走到位?”
老师傅见东家问得在行,连忙解释道:“东家您眼力真好!这一步叫‘回纬固结’,正是如此。梭子带着这缕金线得从底下绕过三根特定的经线,再穿回来,才能把这云头兜住、固定死,不然纹路就松了,散了。这圈子小了,线绕不够,不结实;圈子大了,费时费力。关键是力道要匀,手要稳,心不能急。”
“必须从底下绕吗?”卫璇抓住了关键,她目光紧盯着那几根关键的经线,“若是——能让丝线像穿针引线一样,从一个现成的缝隙里借个道,省去底下那个大回环呢?”
她伸出手指,在复杂的经线中虚点出几个可能形成路径的点,“您看,如果在这里,利用脚踏控制这几片综开口的瞬间,让梭子斜刺里穿进去,是不是能省下手臂画圈的功夫?”
老师傅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先是茫然,随即瞳孔一缩,道:“这路子……匪夷所思!从来没人这么想过!按理说综片开口时,经线间隙确实存在,若是时机和角度拿捏得妙到巅毫,或许真能成?”
他脸上涌现出激动与不确定交织的复杂神色。
“可这太难了!时机稍纵即逝,角度偏一丝,不是挂错经线就是拉伤丝线,风险太大了!”
“再难,也比交不上货强。”卫璇却是道,“风险我来承担。现在就用废料试。苏伯,把所有负责这道工序的老师傅都叫过来,一起看,一起琢磨。谁若能率先找到那个缝隙,成功织出一寸合格云纹,赏银十两!”
重赏之下,让工棚内瞬间活络起来。
老师们傅们围着织机,不再只是单一的重复,像是解题一般,围绕着“借道”的可能性激烈讨论,并反复尝试。
尝试堪称灾难。
新的路径意味着全新的肌肉记忆和时机判断。
不是梭子卡在经线里,就是丝线角度不对导致云纹扭曲。
甚至有一次力道过猛,崩断了一根珍贵的金线。
失败了几次,有人开始打退堂鼓:“东家,这怕是行不通啊!太玄乎了!”
卫璇一直站在旁边,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弄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进行具体指导,也不知道该操作,毕竟不是她的领域。
她想了想刚才所见,道:“李师傅,您刚才脚踏的节奏比王师傅快了一瞬,综片开口似乎更利落,再试试?”
“张师傅,别用死力,试着用巧劲。”她感觉梭子是被吸进去的。
实在没法了,她道:“苏伯,记录一下,凡参与尝试,无论成败,今日工钱加倍。不仅要找到方法,更要找到最稳妥,最易学的方法。”
这话一出,原本有些气馁的工匠们眼神变了。
这不只是赏钱,更是对他们技艺和智慧的挑战与尊重。
他们自发分成小组,一人操作,数人从不同角度观察、提醒、记录。
工棚内气氛变得炽热,到处都是探讨和试验的声音。
卫璇穿梭其间,却不再开口。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工匠们的手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忍不住,侧首低声问一直跟在身侧的苏伯:“什么时辰了?”
苏伯连忙掏出怀中的铜壶滴漏看了一眼,道:“回东家,午时末了。”
午时末。距离申时初刻,只剩一个时辰左右。
一个时辰。
她看向仍在苦苦摸索的工匠们。随后,闭上眼睛,开始想着别的办法。
时间在高度集中的尝试中飞速流逝。
突然,一位姓陈的老师傅长长舒了一口气。
“……稳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集过去。
只见他脚踏与手梭的配合如行云流水,在某个精妙的瞬间,梭子带着金线,以一个近乎笔直的角度钻入了经线间隙,完美地完成了固结。
整个过程流畅迅捷,比旧法快了何止一倍。
织锦上那片叠云纹轮廓清晰,结构紧密,光华流转,无可挑剔。
“老天爷……真成了!”
“老陈,你这手神了!”
工棚内爆发出巨大的惊叹和欢呼,还夹杂着笑声。
卫璇快步上前,指尖轻轻拂过那片完美的织锦,感受着其下扎实的纹理,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陈师傅,好手艺!赏银立刻兑现!”
她环视众人,朗声道:“辛苦诸位!请陈师傅将其中关窍细细分享与大家。苏伯,立刻组织所有织造叠云纹的工匠学习此法!”
有了明确的方向和成功的范例,这些经验丰富的工匠们展现出了惊人的学习与适应能力。
虽然仍需小心磨合,但整体的织造速度,眼见着稳步提升,那丢失的两个时辰,正在被一点点追回。
卫璇一直守在工棚,直到确认新的方法被大多数人掌握,进度终于追回了将近一个时辰,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一些。
工棚内因找到新方法而士气大振,织造速度稳步提升时。
无人意识到,工坊外围传来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守在门口的伙计忽然跑了进来,气都喘不匀:“东家!东家!内务府的高公公!他的车驾已经到了街口了!”
卫璇心头一紧,“已经到街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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