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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槃
屋外寒风呼啸,屋内却温暖如春。狼犬和蜜獾懒懒地趴在门边,尾巴时不时扫一下。屋角的树杈上,立着一只头顶蓝羽的大红隼,正悠闲地梳理羽毛。
陶罐里滚着沸水,宋茜茸从竹筒里抓了把干果碎放入茶碗,缓缓注入沸水。她动作娴熟从容,带着一股子沉静安然的味道。
“这是酸枣仁茶,温补心脾,养血安神,正合你用。”宋茜茸将茶碗轻轻推给桌对面的王三凤,“在外头吹了那么久的冷风,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王三凤机械地点了点头,捧起茶碗,径自喝了一口。下一刻,她那一对精致的小挑眉紧紧皱起,忍了忍,才将茶水咽下。
宋茜茸推过去一碟金银花凉粉,无奈地说:“慢点喝,烫着了吧?吃块果冻冰一冰嘴。”
王三凤痴痴地盯着那一碟晶莹剔透的浅褐色糕点,忽地又落下泪来。
林月明坐在她身侧,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
宋茜茸没有作声,将一方手帕递了过去。王三凤怔了怔,接过手帕,低声道谢。
见她的情绪平复下来,宋茜茸说:“你的腿可还疼?我给你看看吧。”
王三凤不由挪了挪左腿,虽拆了夹板,可以缓慢行走,但爬山是不适宜的。如果不是实在忍受不了,她也不会忍受腿上的剧痛,一个人跑进荒山。
遇到林家人后,宋茜茸不让她再走动,只叫林家兄弟做了副简易担架,把她抬了回来。这样细心与体贴,王三凤抬眸看了宋茜茸一眼,不由自嘲:从前的自己实在有眼无珠。
林月明扶着王三凤靠把左腿放到长条凳上,骨折处已出现明显肿胀。一番检查后,宋茜茸叹了口气:“骨伤未愈,筋络再损。”
“宋娘子,很严重么?”
宋茜茸温热的手指轻轻按压伤处,解释说:“断骨刚刚长合,尚不牢固,本来再静养两个月就能痊愈。可现在又出现骨裂和筋脉拉伤,须得重新正骨。”
话音未落,她手下骤然发力,王三凤顿时惨叫一声。宋茜茸神色不变,已麻利取出接骨膏敷到伤处。
林月明正好寻来一副柳木夹板,闻声手也跟着一抖。她悄悄缓了口气,将夹板送过去。
宋茜茸细心将夹板固定住,再次叮嘱:“此番务必静养,决不可再乱动了。若再伤一次,将来恐得痹症,甚至终身跛行。”
痹症就是关节炎,在这个时代非常不好治。
“阿姐,烦你去煎一副药来。”宋茜茸递给林月明一张药方。
林月明看到方子上写了骨碎补、续断、土鳖虫、乳香这些,便知是续筋接骨和活血止痛的配伍,当即应了声,出去抓药了。
随着宋茜茸接诊的病患越来越多,家中备的药材日渐齐全。她还特意请喻木匠打了个药柜,就放在次卧,如今寻常药材基本不需要再去医馆买。
王三凤额上冒着冷汗,浑身脱力地靠在折背椅上,半晌才缓过来,虚弱地朝宋茜茸一笑:“多谢。”
宋茜茸收拾好药箱,淡淡地说:“不必谢我,只希望你爱护好身体。”
王三凤说:“医药费我会还你的。”
宋茜茸点点头,又问:“待会儿二青兄弟三个他们会送你回去。”
王三凤神色大变,嗫嚅着问:“能不能……不回……”她话还没说完,就低下了头。
宋茜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良久才问:“你害怕什么?”
王三凤低声说:“他们要我嫁人,我不愿。”
宋茜茸蹙了蹙眉:“你身体还没好。”
王三凤愣愣地盯着门口,自顾自地说:“叔伯们说我失了清白,名声不好,连累了族里的姐妹。他们逼阿爹阿娘把我送去静远庵,爹娘不舍得,打算找个人把我嫁了。”
宋茜茸没有说话,狼犬和蜜獾抬头看了她们一眼,又继续趴着打盹了。
“我偷偷听到了,他们收了邓老歪三两聘金,年后就要把我嫁过去。邓老歪四十好几了,好吃懒做,前头那个媳妇被他卖了抵赌债。村里人都知道,他脾气坏,爱打人,他老娘就是被他打死的。”
王三凤并不在意宋茜茸有没有回应,像是压抑许久终于找到了出口,把满腹委屈尽数倒了出来:“我害怕,跟阿爹说我不愿意嫁,阿爹却说,邓老歪赌咒发誓不会打我,只要我能给他生个儿子。可他前头那媳妇怀了好几胎,都被他打没了,我亲眼见过,人躺在地上,流了一地血。”
“我不想给他生儿子,我害怕。男人一靠近我就害怕,我只想待在自己的屋里,哪也不去。可阿爹说不行,没有女娘能一直留在娘家。我这样子也找不到好郎君,他们打听了许多人家,只有邓老歪不嫌弃我。”
“我不想嫁人,不想和男人待在一个屋子里。我害怕,阿爹说我不能任性,不嫁也得嫁。阿娘从前疼我,这回也不帮我了,只叫我听话,好好嫁人。”
“反正以后不是被打死,就是被卖进楼子里,那我还活着干什么呢?你们为什么要救我呀,我一脖子吊死,一了百了,也就不用害怕了。”
王三凤絮絮叨叨,却被宋茜茸忽然打断:“不,你没办法一了百了。”
“什么?”王三凤愕然抬头。
宋茜茸语气无波无澜:“你吊脖子的那片山地是二青的,你想没想过,我们会因此受到牵连?我们未曾伤过你,你为何要害我们?”
王三凤:“我……”
宋茜茸却不听她辩解,继续吐出冰冷的话语:“你死了,你的叔伯只会暗暗称快,觉得你罪有应得,拿命抵清白是应当的,免得影响他们自家儿女嫁娶。你的爹娘或许会伤心几日,但也会觉得轻松,因为总算甩脱你这个麻烦了。至于邓老歪,只会觉得晦气,定会找你爹娘讨回聘金,说不准还要再讹一笔,赌徒么,是没有道德底线的。”
她话音一顿,吐出的字句冷酷无情:“你以为你的死能换来什么?无辜被连累的人恨你,本就嫌你的人痛快,你死得毫无价值。更何况,因为自戕,你死后还要遭亲人埋怨,连祖坟都进不去。”
宋茜茸的声音清凌凌的,目光锋利:“生前遭人嫌弃,死后被人怨恨。王三凤,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王三凤早已泪如雨下,捂着耳朵嘶声大喊:“不,不要,我不要……”
她浑身颤抖,曾经明艳骄傲的脸庞上满是懊悔与痛苦。
宋茜茸坐到她身旁,揽住她的肩头,将她拢向自己。王三凤没有抗拒,顺势靠在她肩上,放声大哭。
林月明静静站在门外,眼里渐渐蓄满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王三凤渐渐止住了嚎啕大哭,只余低低啜泣声。
宋茜茸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动作轻柔,神色平和,全不似刚才冰冷无情的模样。
王三凤苍白着脸,神色中带着惶惑:“宋娘子,我……其实不想死。只是失了名节,一个女娘还有什么活路呢?再不会有好郎君要娶我,而我也不想嫁人。”
宋茜茸起身,重新为她泡了一杯酸枣仁茶,温声说:“先喝点茶,润润嗓子。”
许是她的声音太过温柔,王三凤顺从地捧起杯子,一口一口,慢慢将茶喝完。温热的茶汤下肚,她整个人终于冷静下来。
宋茜茸轻声开口:“你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名节?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只有活着,你才有机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王三凤垂下头,低声说:“从前我只想着打扮得漂亮体面,嫁一个好郎君。现在,我再也不可能漂亮了,身子又是这个样子,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宋茜茸想了想,说:“你的名字里有一个凤字,你可知,凤是什么?”
“啊?”王三凤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问题,犹豫着回答,“凤……是百鸟之王吧。”
宋茜茸含笑点头:“是,羽族之中,凤凰为尊。书中有载,丹穴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凰。凤凰自古便是祥瑞的象征,但它有一种神通,却并非人人都知晓。你可知是什么?”
王三凤默默摇头,她没读过书,听不大懂。
宋茜茸说:“凤凰活到五百岁时,会衔来天下香木,自焚于烈火中。”
王三凤惊讶地张大了嘴:“为什么?”
宋茜茸解释说:“那并非寻常的火,而是天地间至阳至净的烈焰。凤凰被焚烧,羽毛焦裂,形骸尽毁。但它的灵珠不灭,七日之后得以复生,自灰烬中振翅而出。”
王三凤睁圆了眼,连门外听得入神的林月明也悄悄松了口气。
“而浴火重生的凤凰,羽毛比之从前更为华美,鸣叫声也更清越动人,寿命也会再延长五百年。古人称之为凤凰涅槃。”
她看向王三凤,语气认真:“你看,凤凰之所以能生生不息,正是因为它历经烈火焚身之痛,脱胎换骨。人也一样,不经淬炼不能成器。”
王三凤慢慢握紧了拳头。
“三凤,我相信,你历经这些磨难后,一定会比从前更强大,更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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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丹穴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凰。出自《山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