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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夜深了,公园的保洁人员在烧落叶,梁鸿宝把最后一张封面也扔进火堆。
看见紫色的她很快消失不见,在火光里微微能望见黄色的士最后远离的轨迹,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一个小点。小如梧桐飞絮上的一粒黑点。
梧桐飞絮飘满整条老街的时节就要结束。
她站起来拍干净身上那些飞絮,回商场取车回家。
家里院子里亮着灯,但屋子里黑着。
不要紧,很快就会亮了。
很快就会有人回来,等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在家里了。
下午吹着樱花的心情吹拂而起。她在沙漠花园里静静站了一会,感觉所有仙人掌都无比可爱。
进屋刚要按开关,沉默的黑暗中有火光咔嚓一闪,砂轮滑过的轻响。
她心下有丝失望。
“你怎么抽烟了?”
“我没有在抽烟。”黑暗中那人讲道,“我只是在玩火。”
“又不是小孩子了,玩什么火?”
她带着嗔怪问道,却没有听见回答。
火光在他深邃的脸上跳动,不知道为什么,她略微不安。
按下开关,适应了刺眼的光线,梁鸿宝看清屋子里的景象。
朱施南坐在宽大的沙发上,衣袖解开,西装扔在沙发。一脚翘起,手中就只一个银色暗纹打火机。桌上确实没有烟。
看她开了灯,他眯了下眼,不再打火,把它随手抛到金属茶几上,发出哒的一声。
“你怎么没回去?我不是发了短信,说我工作还有事不能早回来嘛。”
他懒散地靠到沙发上,手抱住后脑。
“没意思,也叫了我爸回去吃饭,我们两个是陪客。恐怕又是吵架。能躲一次就是一次。”
“吵架的话,你回去不是正好可以劝着点嘛。”
“我劝?我连自己的事都顾不好哪有时间来顾他们。”
“你怎么了?”
她这一句出来,换来他似笑非笑的一瞥。
“也没怎么。下午有个项目研讨会,我没事就过去听了听,会上吵得有点心烦。原定的男主演你也知道,就是童小筑。”
梁鸿宝走到他身边坐下。童小筑是仲雯娟的小男友,身边好多人都知道,她不知道她怎么会突然提到这个讨人厌的名字。
“剧是好剧,但联合投资方为了吸引年轻观众,让编剧额外加了很多情感冲突,据说男主演就怒了,说这不符合人物性格。然后呢,闹了两次,人就被换了下来。”
他放下胳膊,低头看自己手腕,把衬衫袖口慢斯条理地卷起。
“但导演被说动了,跟制片人争取后删掉了一场戏。最烂的那场。大雪之夜,男主偷出兵营,夜会身处敌方的情人,不惜对所有将士撒谎。明明昨日众人才月下举剑起誓:歃血断金,披心相付。”
梁鸿宝听他说到歃血断金,披心相付八个字时,说得格外清晰。他有一把清越的好声音,认真说这样的词语时,平时总是松垮的神情一凛,有种刻骨的动人。
梁鸿宝视线滑过他认真的眉尾眼梢,只觉得自己像下午收到他短信一样在微笑。她右手撑起,按在自己带笑的脸上。
猜想他可能特别看重这剧,因此她认真看着他给了意见:“我倒不觉得这场戏不好,听起来显得这个男主很人性化。”
“众人月下起誓,慷慨以歌是重头戏。前一场英雄热血,后一场谎话连篇,没人喜欢看这样的剧码。”
“是吗,其实我也太不懂影视制作。”梁鸿宝看他格外较真,也就不再坚持。今天清理干净了身上那些飞絮后,她特别想顺着他。“既然已经删了,为什么还会吵。”
“删一处而动全身,这样后面剧情又要大改,所以编剧又要求保留这场戏,并且再加一场戏。众人得知实情,但均沉默不语,等着男主自动坦露,为期三日。三日之内,若男主能主动说出,一切如旧。否则击杀主将,另改其主。落日乌金,军旗鲜红,士兵皆沉默如覆雪,盔甲下掩着利剑,只是等待。”
梁鸿宝被剧情吸引,不禁问道:“然后呢?男主角肯定坦白了吧,不然这剧就结束了呀。”
“那也不一定,本来这就是双男主戏,男一戏如果少了,男二戏就加重。导演还是有意向让童小筑来演,投资方若不乐意,很可能把男主就此写死。”
“你们公司也是投资方之一吗?”
“嗯,主要投资方。”
“那你岂不是有话语权,你喜欢怎么样的剧情发展?”
“我觉得等待坦白这场戏加得好,但并不能以我个人喜好决定,还要考虑市场和成片效果。这部剧的导演和编剧都极有经验。”他看着她,“就像用什么演员也不是我个人说了算,当然我有这种权利,但我不想滥用它。”
她看着他,脸色逐渐转红,又慢慢泛白。
怪不得仲雯娟最近两天打电话找她,一直旁敲侧击朱施南的影视公司在主推什么项目,原来是这样。
“我妈给你打电话了,让你把角色还给童小筑?她怎么说得出口!你没答应吧?”
“我答应了,只是说下不为例。”
“为什么?”梁鸿宝听见自己声调很高,有点凶神恶煞。“他又不是你们公司的!”
“我觉得这么做,会让你不开心。我今天就是想看你不开心。”
梁鸿宝愣住了,看着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刚才撑住脸的手倏然垂下。
她转开眼睛,盯着亚白的长绒地毯。脑海中闪过惊疑,但又不确定。不可能那么巧。
他拉起袖子,她这才发现他一直是在看表。
“覆雪藏刀有三天时间,我给你三个小时,从现在开始。
不知道为什么,他那种理所当然审问者的语气,一下子让她被春日樱花吹拂起的心情沉坠了不少。
她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可笑,进屋前还觉得整个沙漠花园的仙人掌都可爱。
她挪远了一点,倚在沙发角落抱住咖色抱枕,闷闷地问:“你知道了多少?”
“你希望我知道多少?”
“你怎么会知道的?”脑子突然跳出一个惊悚的念头,虽然自己也觉得不太可能,但仍然问出了口。“你找人跟踪我?”
她见过她父母彼此耍这种手段。先由猜忌开始,随后私家侦探的照片摊在桌面,一人先出,另一方跟从,撕扯过,摊牌过,随后双方各自握把把柄,达成一种诡异状态下的心照不宣。
“现在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他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反驳。
捏住抱枕,勉强打起精神回道。
“最后一次见面,他今晚就走了,现在应该在飞机上了。”
“最后一次?你讲得很理所当然嘛?哭过了回来的。”
指尾蹭过她脸颊,她随之抬手迟缓地擦了擦眼睛。
应该擦干净了不是吗?她在商场的卫生间擦过眼睛,还补了妆。
也许哭肿了吗,所以补了妆也看得出来。一抹心虚油然而生,她心里松动,打算好好跟他解释,可一下子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她咬着上唇撇开脸。
“有拥抱。但只有一次。”
“只有……哇。”他竟然还拍了拍手,仿佛为她的坦诚鼓掌似的,“从你发那条说谎的短信到现在五个小时十四分钟都过去了,要做什么都来得及。竟然只有一个拥抱,你们的恪守礼节让我惊叹。”
她努力克制自己:“朱三,不要说得这么阴阳怪气。”
“那我应该怎么说话啊,你教教我。对了,你怎么不去送机,机场旁边有个不错的酒店,床垫很有弹性,怎么不去试试。”
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站起身,冷睇着眼睛看他:“你怎么知道,你试过?”
“对啊,”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试过。”
整面落地窗拉出透视的空间,沙漠花园仍然在路灯下微闪着银光。今晚没有月亮。
可铁艺吊灯在微风下一荡一荡。
顺着那飘摇不定的灯光,柔韧的龙舌兰、多刺的仙人球、散漫的千年木皆覆盖在沉默的阴影之中。而在这面落地窗看不见的地方,瘦高的巨柱仙人掌仍然伫立在一角。
在那里他吻过自己,也努力向冲动而误会的自己澄清过。
虽然受辱的感觉在心头挥之不去,她紧握拳头一会,仍然捡起站起身时掉落在地的皮质抱枕。
手抓住沙发扶手的一角,她试着重新弯腰坐下来。
呼吸起伏,重新用力抱住抱枕。
良久她才开口:“是凑巧。我从公园走过去,正好发现是以前住过的地方。我本来只是想看一看,看一看就走。谁知电梯门开了,他在外面……他说回来办点事,马上就走。”
“我理解,旧情难忘,所以魂牵梦萦嘛。”
“不是,有舍不得,但我是理……”
“哦,果然舍不得。”
“朱三,”她有点泄气,把抱枕放到一边。“你如果想聊,我们就好好聊,如果你不想,那我们今晚先不要聊了。”
他还是那副口吻,那副眼神。
“做错事还这么理直气壮,天底下恐怕就你一个。”
她到底忍不住,问道:“我究竟是做了多罪大恶极的事,让你这样一副审犯人的口吻。”
“你没做错吗?你要不要问问正常有普通思维能力的人,在婚姻范畴内与别的男人搂搂抱抱是个什么样子性质的事?”
“朱三,我们两个的婚姻怎么回事别人不知道就算了。你不知道吗?”她觉得好笑,“怎么能拿正常的婚姻标准来衡量……”
“当然,也不看看你是谁的女儿。”他停了一下,眼带轻视地扫过她。那一眼看得缓慢,就是要让她看清自己的眼底的神色。“这两个人的女儿,能要求她有什么契约精神,懂什么礼义廉……”
他骤然住口,可她嘴唇煞白,已经完全明白他没说全的四个字。
空气凝固成冰凌,连半点风声也无。
梁鸿宝一片恍惚,只是空洞地想着,怎么会这样,明明她擦干眼泪回家时还带着那样的一种心情。
朱施南双手合在脸上,烦躁地拢了拢头发。然后又合到脸上,深呼吸了好久。
然后他把一只手掌摊在沙发上:“我也不想谈成这样……我说过分了。你为什么一开始发短信要选择说谎而不是说实话呢。”
为什么?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反应就想自己躲起来哭一会。
难道告诉他,我遇到那个骗过我的前男友了,我想到了失去的那个孩子,还有以前的好多事。我还挺难过的。她已经让他看过她好多个难堪的时刻了。
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一个都不想让他看到。
为什么呢,她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第一反应就是这样。也许我骨子里就没有对你诚实的基因。”她原来也可以用这种口吻对他说话,像他那样,傲慢又刻薄。
“我如果愿意相信那是凑巧,不是提前约好,也愿意相信这是最后一次。你能不能也相信我只是凑巧路过?”
他望望她,似乎想跟她好好谈了,但说的却是。
“而不是说出跟踪这样下作的词来侮辱人。”
她望着他,再也不复进屋时的神态。
“是提前约好,不是最后一次。”
“鸿宝,没必要说气话。如果两个人都说气话,话就聊不下去了。”
“那就聊不下去。”
他有些意外地扭过头看她,然后又看着地毯,曲起食指用拇指摩挲着骨节。然后又重新回过头望她。
“对不起,我先道歉好吗?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怎么想?我坐在这里不敢看时间又忍不住看时间,想抽烟又不敢抽烟。你还撒了谎,你以前还总说我爱撒谎。”
“我是谁的女儿,当然是谎话精。我妈还会为了她的情人打电话给她名义上的女婿。她女儿有什么做不出来。她有一个花名在外的爸,一个专包小白脸的妈。她当然更是污秽到底。”
他脸色变了,身体朝向她。观察了一会她的神色才开口。
“鸿宝,我不该说那样子的话,你也不要再这么说了好吗?”
“对啊,我不该那么说。我应该向你学习怎么说话。我先道歉好吗?你看看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我都先道歉了,姿态多好看啊。做错事的你还敢不道歉?”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她却不让他插话进来。
“一边做出好吧只要你忏悔我就原谅你的样子,一边把撒谎、下作、没有礼义廉耻挂在嘴上。”
她之前哭肿的眼皮在发烫,但灼热之下竟然有了痛快。
“一边说着我等你,一边对着手表计时我给你三个小时。我是应该跟你好好学学。”
他沉默一会,在她眼前慢慢解下手表,放在茶几上。
翻过表面反扣时,表盘撞击茶几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银色的金属表背看起来,很像一个人面壁忏悔的后脑勺。
他双手撑在膝头,身体完全转向她,好看的眼睛也望向她。
客厅的光线像一长匹轻薄柔软的丝绵,重新包裹住他们。
“我刚才说错了,你这么宽宏大量,允许我收回好不好?”
她略微抬眼看他。
眼梢很长的黑眼睛近在咫尺,仿若下完了一场暴雨。或者,酝酿着新的一场暴雨呢?
“你看,你刚才也有说得不好的地方啊。你说有拥抱,但只有一次。只有一次,嗯?你要不要看看如果有一次,我在大街上抱着一个女人给你看到了,你会跟我闹成什么样子。”
她低一低头,缓缓笑了:“你去抱好了,我才不会意外。”
“我也根本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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