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无声

　　“客、客官……？”

　　店小二不安而谨慎的问询自身侧响起，他就站在几步开外，脚下的重心却落在脚后跟上，仿佛二人之间相隔的方寸冻土，不是踏实的地面，而是骇人的悬崖。这般一副随时准备逃离的姿态，显然是害怕到了极致。

　　每年都有心性不坚定者，因杀戮太重，死于内心的“修罗道”。

　　此刻店内的其他修士恐怕与这店小二一样，已然是害怕到了极点。就在他难受痛苦的这段时间里，已悄悄走了不少人。

　　只这店铺又没长脚，老板娘的全副身家恐怕尽在此处。她便催着自家小二，前来探看情况。自己则抱着一枚传讯符，仿佛随时要上报戒律堂。

　　墙体上冰凉粗糙的切实质感，让许泠川渐渐从幻梦中清醒，他沉默片刻，俯身攥了把冻雪狠狠的往脸上揉去。针扎似的疼痛让体内翻涌的恶心干呕的粘腻感稍稍退去。

　　可那店小二虽害怕，却仍然为他端来了一碗清水。

　　见青年的状态好些了，他才大着胆子走近，将手中盛满清水的搪瓷碗往许泠川脚边一搁，旋即便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般迅速缩回了门槛内。与同样躲在门后侧的老板娘对视，来了场默契的眼神交流——

　　我看他没大问题，还要通报给戒律堂吗？

　　算了，不要节外生枝。让人以为是咱家的吃食有问题，就不好了！

　　就在二人眼神交锋的这段时间内，许泠川的表情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他看了眼脚边的清水，麻木冷凝的目光稍有触动。

　　他知道自己可能给旁人惹来了些许麻烦。

　　从怀里摸出些灵珠，精准地抛给门内探头探脑的店小二。

　　“多谢。”

　　声音沙哑，却异常平稳。

　　只方才上的那些灵食他一口未动，此刻也无心再用。在额外结清饭资后，他用油纸将那些精致的糕饼与小食仔细包好，塞入怀中。炼气期的躯体尚且不能完全辟谷断食，虽可借灵丹压制饿感，但到底没有温热喷香的食物来的实实在在。故而这处简陋的歇脚点，在那些刀尖舔血的低阶弟子之间还算热闹。

　　直到青年那道孤峭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萧索冰林之中，酒馆里凝滞的空气才仿佛骤然松动。

　　大老王长长舒了口气，灌了一大口酒，心有余悸地望向门口。方才若不是舍不得这坛刚喝没几口的灵酒，他也早走了。不管怎样，每日再恁煎熬，朝不保夕，只要能抽空饮上这口灵酒，就觉得日子也没有那么难过。

　　到此，他用胳膊肘碰了碰同伴：“刚刚那小子谁啊？外门什么时候出了这么号人物？好家伙……那通身的煞气，隔老远都冻得老子骨头缝发凉！”

　　“……后起之秀呗。”旁边的人咂咂嘴，语气复杂，“这回的天枢论道，怕是又出了不少硬茬。”

　　“喂！那你有押注没？”

　　“别提了，现在押一注最少不得低于三千灵珠，我要有那闲钱，还能在这陪老哥你喝酒嘛？”

　　语罢，二人相视而笑，酒碗碰撞间彼此都看得到对方眼底的一抹沧桑与落魄，这辈子他们这些人是注定无法出头的，只能跟在那帮精英后头捡垃圾。

　　他们仰头痛饮，劣质辛辣的酒液烧灼的喉管反涌，却没有一人咽不下去。

　　这狗日的世道，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

　　许泠川并未走远，他在一处背风的冰坳里停下，背靠着万年不化的寒冰，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从怀中掏出那张已被摩挲得边缘发毛、浸染着零星血渍的积分小报。

　　目光掠过最下方那些几乎被指甲刮烂的字迹——雪麂、灵蟒、皓鸟……这些曾是他日夜追逐的目标，本指望着以量取胜。然而，狩猎经验匮乏，加之身后如影随形、伺机抢夺的“鬣狗”，让他举步维艰。

　　「呵，你就只有这些本事？」

　　「蠢货，骨头倒硬，可上了战场竟还敢这般犹豫不定，岂似本君弟子！」

　　许泠川捂了捂耳朵，在这空寂的只能听见他自己心跳的冰坳内，却仿佛被人揪着领子来教训和唾骂。

　　「以你这点微末修为，怕是连首轮海选都撑不过。」

　　「乖乖地待在本君身边，不好吗？天材地宝，修炼资源，唾手可得。何必……？」

　　“混蛋！”

　　发出小兽般绝望的怒吼，许泠川被内心激荡的情绪操控着，举拳砸向冰壁。

　　“咔嚓、咔嚓——！”

　　随着几声轻微的脆响，他旋即就被碎裂的冰屑淋了满头，纵使狼狈躲闪，也险些被塌陷的雪块给彻底掩埋。

　　还好他窜地够快！

　　瘫倒在冰坳外的雪地上，许泠川不无侥幸的想。

　　然而这般尴尬可笑的经历，却让他此刻焦灼难耐的心境意外平复。

　　“陈观雪……”

　　光是嘴里默念着这几个字，仿佛也让整个身体翻涌起彻骨的寒意。

　　许泠川咬了咬牙，猛地翻身站起。

　　眼看初赛只剩下三天，可二十万积分……还差将近八万。

　　他死死攥紧拳中小报，目光如电，迅速上移，最终锁定在积分高达十万左右的“雪原狼”条目上。接着又飞快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枚灰扑扑的下品玉简——这是从那群“鬣狗”头目身上搜刮来的战利品之一。

　　神识沉入，里面关于“狼兽重伤，苟蜷淖雪渊”的消息便再次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他脑海。

　　孤天坪那场酷烈震撼的围猎，许泠川虽未亲眼目睹，但发酵至今，又经情报贩子大肆渲染，几乎已到了无人不津津乐道的地步。

　　雪狼残部四处躲藏流窜，人人都想趁势得利，分一杯羹。

　　尤其初赛已接近尾声，纵然知晓雪原狼这等高阶妖兽是多么的危险，还是有很多人趋之若鹜。

　　而现在，同样被逼到绝境的许泠川，也面临着艰难的选择——

　　去淖雪渊，可能自投罗网，成为狼腹大餐。但此消息零碎模糊，未知的变数使这条情报只在底层的亡命之徒们中传播。

　　亦或再去冰原狩猎其他高阶妖兽？且不说巢穴多被各大势力把持，单是寻找合适的猎物，便要耗费大量时间，成功率渺茫。

　　这无疑又是一场事关命运的豪赌。

　　许泠川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凛冽如刀的寒气。没有犹豫多长时间，他迅速做了决断——探淖雪渊，狩猎雪原狼。

　　最起码不用被各大势力围剿，腹背受敌。

　　决断已下，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冻彻骨髓的平静与决绝。

　　他迅速清点自身。

　　宗门发放的那柄二阶飞剑，已在之前被“鬣狗”设计引入冰甲犀巢穴时，被那庞然巨兽一头撞断，此刻只剩下半截残刃。

　　储物袋中，灵符几乎耗尽，仅余三张威力最强的“雷火符”，被他拿出来贴身珍藏，作为最后的底牌。用于逃遁的“灭踪弹”也所剩无几。

　　而丹药更是捉襟见肘，常用的回春丹、解毒丹已见底。

　　需得尽快进行补给。

　　他起身，朝着这片临时聚集地中唯一的补给点走去。那是由几间粗糙石屋构成的狭小区域，虽然偏僻，但在赛事期间，却是人流不息，几家店铺门前皆是人头攒动。

　　稍微建的好些的都是些知名商铺——造物阁、回春堂等，每样物品都造价高昂。许泠川的目光从一柄最低档的飞剑上匆匆掠过，下方三百块灵石的红色字样，让他心里凉了半截。

　　脚下自然而然调转了方向，来到边缘处的一家挂着“百炼坊”木牌的炼器铺子。店内闷热难忍，不仅烟火气呛人，炉灶内叮当之声不绝。他取出那半截断剑，说明来意。

　　一位赤着上身、肌肉虬结的炼器师接过断剑，粗黑的手指摩挲着断面，眉头紧锁：“道友，这剑胚子本就普通，损毁至此，修复不难，但灵性大损，威力至少要掉三成，五十灵石。”

　　许泠川沉默片刻，开口道：“七十五灵石。请师傅尽力，保住它现有的威力。”

　　炼器师抬眼看了看他，目光在他破损染血的衣衫上停顿一瞬，点了点头：“成。材料我用好点的，但不能保证跟全新的一样。”

　　“有劳。”

　　趁着修剑的间隙，许泠川转身走进了附近飘着药香的“回春堂”——靠谱的丹师太少了，他惜命，还是更倾向于正经的铺面。与百炼坊的嘈杂不同，这里安静得多，却也冷得多。柜台后的执事弟子面无表情，报出的价格让许泠川心头一沉。

　　回春丹、清瘴丹（解毒）这些常用丹药价格尚可，但一瓶品质稍好的“紫金丹”（能快速愈合重伤）便要二十灵石，一瓶能在关键时刻快速恢复灵力的“乾坤丹”更是高达三十灵石。

　　他几乎是咬着牙，计算着怀中仅剩的灵石，每递出一块，都感觉心脏抽搐一下。最终，他换来了两瓶回春丹，一瓶清瘴丹，以及各自仅剩几粒的紫金丹与乾坤丹。

　　当他揣着轻飘飘的丹药瓶和变得空瘪的灵石袋走出回春堂时，阳光正好落在门口那块鎏金牌匾上，刺得他眼睛发涩。

　　——果然，没有一个弟子能笑着走出回春堂。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十几块灵石，自嘲地想。难怪学宫弟子们挤破头也想将来在这些地方谋份差事，听闻到时会有各峰脉的长老在进入前百榜的名单中挑选弟子，这消息虽不知真假，但却让本就竞争激烈的参赛者们变得更加狂热。

　　目光扫过堂外角落，几个气息奄奄的杂役弟子躺在简陋的担架上，他们的同伴围在一旁，面露绝望。没有灵石，便请不动药师，只能眼睁睁看着伙伴的生命流逝。

　　许泠川的脚步顿了顿。

　　捏着仅剩的十几块灵石的手顿时发起汗来。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他只当没看见，转过身去，默默在心里念到——快走快走，自己都顾不上了，哪还敢管别人的闲事。

　　他这副愚蠢的怜悯，恐要被人知道，都是要遭耻笑的！

　　“李师姐……”

　　一声破碎虚弱的声音响起，生命如同风中凋敝的残叶般，缓慢又迅速的流逝着。

　　“劳、烦，咳……劳烦你，此番将我背回。”那女子苦笑道，“我怀里，还有一颗养气丹，还稍且有些用处。你拿去，就当是我感谢师姐……咳咳，不惜拼死将我带回。”

　　“唉……”

　　李师姐——“李锁荫”却转过身子去，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却生不愿再给予对方半点目光，只怕看见自己姐妹那般衰弱情态，她好不容易竖立起来的坚强内心，便要忍不住跟着一起崩解。

　　“找个药师，看看。”

　　忽而，一声低沉清朗的男子声音打破此间窒闷，李锁荫讶然抬头，那泛红的眼眶里悲伤绝望的情绪还未散去，见男子走来，下意识横过武器就挡在自家师妹身前。

　　许泠川的脚步顿了顿。

　　他沉默片刻，将怀中最后十块灵石，轻轻递出去。

　　李锁荫神情一怔，呆呆接过，待看清手中的灵石，眼眶瞬间红了，带着哭腔便要跪下：“多谢师兄！多谢师兄救命之恩！”

　　其他几人也都挣扎着想要道谢。

　　许泠川侧身避开，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更快地融入了熙攘的人流。

　　他并非慈悲为怀的圣人。这微薄的灵石，于他此刻杯水车薪，于对方却是救命稻草。他只当是……恬不知耻地借这点微末功德，祈愿那淖雪渊中的狼兽，莫要让他死得太过难堪。

　　当他取回那柄被修复、闪烁着黯淡灵光的飞剑时，天色已近黄昏。

　　许泠川最后检查了一遍自身的装备：修补过的飞剑，寥寥无几的灵丹，三张雷火符，一颗灭踪弹，以及怀中尚带余温的食物。

　　他抬起头，望向北方那片被暮色与风雪笼罩的、名为“淖雪渊”的险恶之地，忐忑、迟疑的情绪正被他一点点的抚平、抹杀，直到目光镇静无波。

　　下一刻，他身形展动，如一道离弦之箭，决绝地射入了愈发浓重的夜色之中。

　　猎杀，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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