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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家
当曜金岭依旧沉浸在前一日佳酿的香气中时,百里瑶光已搭上了韩生的剑,悄然朝西而去。
青年带着宿醉的茫然,飞得慢吞吞的。
他还小心地揽住了身边的人,仿佛这样就能保证她不跌下剑去。不像赶路,倒像是拉着人兜风。
百里瑶光也不急。
她早已吃完了楚鸢给的灵药,近些日子愈发容易疲乏。但昨夜她睡得极好,此刻精神焕发,颇有几分闲情逸致。
只可惜玄戈墟陷落多年,越往西走,景色越是寂寥。
掠过一片浅草滩时,韩生忽然开口:“这就是当年顾前辈救我的地方。”
那时他已饿了数日,跌跌撞撞踩着松软的泥沙与湖水。他原想着能捉到点什么小动物填肚子,却不料遇到一只比他更饿得发慌的苍鹭。
记忆里,那只苍鹭大得出奇。细长的嘴戳过来时,比他手中的破木剑更像一把武器。
顾垣出现的时候亦有些狼狈,浅蓝的衣衫上全是泥点。他费了些工夫才将那只苍鹭哄走,将自己行囊里的那点肉干全搭了进去。韩生还记得他把自己拽起来时,满眼心疼地说了一句:“哎,该给你留一点的。”
少年不肯让他背,沉默而倔强地跟着走了两日,终于吃上了一顿饱饭。
那时他没想到,日后竟能顿顿饱饭。木剑也换成了铁剑,在自己手下虎虎生风。少年懵懵懂懂地拜了师,然后又见到了自己丰姿卓然的师兄。
师兄矜贵而疏离,浅浅朝他颔首示意。他身边的那个姑娘沉静淡然,却在见到自己时露出真切的笑意。
少年那时还不知道什么是倾慕,只想起上山前听到的故事。
他想:原来世间真的有仙子。
仙子懒懒靠在他肩上,轻笑道:“这么说来,你倒是一见钟情了?”
韩生却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回答:“那时不曾想过这些。”
百里瑶光眨了眨眼,又问:“那是什么时候开始想的?”
青年认真思索了许久,却给不出答案。
也许是某次她含笑拉着自己说话的时候,或是第一回单比剑术赢了师兄的时候。悄然长出的情愫随着曜金岭的日夜,不知不觉盘踞在他心头,等到察觉时,便再也挥不走了。
他答不上来,便有些忐忑地去看身边的人。百里瑶光了然一笑,安抚似的说:“我亦不知是何时候。”
前世诸般困苦,她并无暇审视自己。但当她重回青黛院,推开门看见青年的第一眼时,心中便再无疑惑。
“我那时就想,今世绝不能再失去这个人。”
仙子依旧语气淡淡,身旁的人却骤然一震,连呼吸都暂停了一瞬。昨日饮下的佳酿仿佛还在抢夺他的神智,令他轻飘飘的。
飞剑慢悠悠地载着两人,掠过那片巨大的草滩,然后是宽阔的黄土和戈壁。韩生依稀辨认出一些自己少时落脚过的地方,但大部分已全无印象。
到第二日时,村舍开始变得稀少,晦灵带来的死寂出现在远处的天边。
或许是因为四处灵枢已经加固,极西之地的这片晦灵似后退了些,竟将他少时栖身的那个村子吐了出来。
村子自然已无人烟,连生气都只有零星半点。韩生循着记忆摸索,却发现幼时记得的那些似也不大可靠。除了村头那条已经干涸的小河,他已没法将眼前的景象同自己的记忆对上,一时竟有些怔愣。
百里瑶光轻轻地抚上他的肩,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自己早已不剩多少幼时生活的记忆。顾垣曾问过她要不要回去看看,她谢过师尊好意,却并没有与他同行。
于她而言,曜金岭是她唯一的家。
青年察觉到她的目光,便转过头来,语带歉意地说:“这里变化太大。要找墨金重铸灵枢,我原记得的那些地方可能已不甚有用。”
百里瑶光闻言扬了扬眉。
这次他看懂了。重归故土自是有些唏嘘,但也只是这样了。
他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记忆中的父亲高大寡言,对他从无笑容。
据说他父亲是个极好的猎手,然而他并没有见识过父亲的身手。在他开始有模糊记忆的年纪,他的父亲独自外出打猎,再也没回来。
对于这样一个异乡人留下的孩子,这个小村子给出了仅有的一点善意,堪堪够他沉默而倔强地长大。
“我没想过还会回到这里,”青年望着破败的屋舍,语气平静,“自从到了曜金岭后,我就几乎没再想起过这里。”
百里瑶光心下了然,伸手挽住了青年的胳膊。
仿佛只是出门探险一般,她打量着这片重新开始寻回生机的土地,轻快地说:“走吧,先去找个落脚的地方。”
经过这么多年,玄戈墟的灵枢定是没法像青冥屿那般,修修补补就能继续用了。百里瑶光不确定那里的灵枢用的什么材料,但西方多产墨金,属性合适,大抵可以凑合。
不过在重铸灵枢之前,她需要先设法驱散一部分晦灵,才好进入那陷落多年的秘境。
韩生原想自己先进去看看,却被百里瑶光断然否决。
青年不敢再争,只得同先前那样,替她去寻各色材料来试验,又勤勤恳恳打理三餐,将落脚的那间破屋修缮得舒舒服服。
恍惚间,除了没有绮梦花的幽香,他似又回到了曜金岭。
百里瑶光说要尝试仿照天地大阵,借星辰之力做一个临时法阵。若成功了,不但能清出一条通往玄戈墟的路,亦有了重铸灵枢修复大阵的把握。
韩生担心她疲累,总在练完一段剑后默默凑过来,看那金色灵力是不是依旧充沛流畅。
多数时候,他总是小心遮掩了气息,不去打扰潜心思考的人。但偶尔还是会被她捉住了,半嗔半恼地要他索性过来帮忙。
后来青年便真抿着唇,像模像样地驱动她布下的法阵。
虽然不懂原理,但他毕竟同那古怪经脉斗争了多年,又与灵枢多有纠缠。凭着直觉,他还真带来了些新想法。阵法师面露微讶,随即笑意盈盈地扣着人,再不放开。
试验成功的那日,百里瑶光站在金银交织的法阵前,眉眼皆是欣喜。
“阿生,这最后一卷合该有你的名字。”
她将写好的书册发往曜金岭,这是他们进入玄戈墟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韩生看着封面上并排的两个名字,眸色渐深。
遥远的星辰挂在天边,看起来无悲无喜,却慷慨地借予了他们足够的力量。
于是他们并肩踏入那片依旧被晦灵围绕的未知之地。
凝锋池已看不出昔日的轮廓,只留下浅浅的灰色水迹。百里瑶光从中穿过时,发觉自己开始难以聚气。待到了玄戈墟的入口,她已脸色微白。
韩生默不作声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已打定了主意,在离开秘境之前,都不会再放开手。似是为了让他安心,百里瑶光反握紧了掌心,顺从地接受着渡过来的灵力。
一柄擎天巨斧立在两人面前,但已不再起着看守秘境的作用。
上古时期的战斗坟场就这样一览无余地摊在巨斧之后。原本的煞气已被晦灵吞噬殆尽,只余下冷肃的死寂。在满地的刀剑甲胄残骸之间寻了半日,他们终于见到了灵枢。
“我们同前人真有几分默契,”百里瑶光的声音不复清亮,却十分轻快,“这灵枢确由墨金铸成,倒是拿对了东西。”
韩生抖开乾坤袋,银白的灵力渐渐搭起法阵的形状。
他声音微哑,语气恳切:“我来布阵。”
百里瑶光却仍从指尖放出一缕金光。
她笑着凑到青年耳边,耍赖般地说:“如此大事,便让我参与一份吧。”
金色灵力细如丝线,很快淹没在一片银白之中。韩生知她是为了给自己指引,更何况自己从来争不过她。
于是他将人拽紧了,又低低发出一声恳求:“莫松手。”
法阵启动将带动灵枢重新运转,期间不知会遇到怎样的时空乱流,灵气与晦灵又将如何激荡起伏。他看着百里瑶光已唤起神魂上的符文,浑身泛着淡淡金光。
若一切顺利,她此番能借机还清时空回溯的欠债。
韩生闭了闭眼,不去想其他可能。肩头忽然一沉,随之而来的是熟悉的气息。百里瑶光环住了他,眉眼含着笑意。
她说:“不松手。”
沉寂已久的灵枢开始发出细碎的响声,晦灵的边界变得模糊。银白的灵力紧紧将两人裹住,无论周遭如何变化都岿然不动。
百里瑶光沉沉合上眼,神魂随着时空乱流来回撕扯。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不记得自己来自哪里,又要去往何处。神魂之上有一道不属于她的气息,陌生又熟悉。
她迟疑地碰了碰,随即似乎听到有人带了些许委屈,小心翼翼地唤她。
“仙子。”
记忆随着这两个字纷至沓来,最后印出一张冷峻却尚带青涩的脸。
她终于睁开了眼。
周围依旧冷肃寂静,但天光明媚,鼻间能嗅到生灵的气息。她屈指抚过青年的眼尾,轻声哄他:“好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青年却不似以往那般,只怔愣地望着她,最后倏然将头埋到她的颈间,久久没有动弹。
她耐心地抚着他轻颤的脊背,柔声说:“走吧,回家。”
澄观顶的新屋搭得仓促。但他们有漫长的时间,可以慢慢改成喜欢的模样。
破军解厄,从此顺遂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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