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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夜色如墨。
一弯残月洒下清冷黯淡的辉光,后山黑影轮廓狰狞。
风带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某种潜藏巨兽压抑的喘息。
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乌鸦凄厉的啼叫。
空气中,那股白日里厮杀留下的、尚未完全散去的血腥气,顽固地混合着泥土与腐叶的味道,被山风一阵阵送过来。
陈大刀走在前面,她身后,跟着那几名万刀楼的弟子。
“对了,你们都是万刀楼弟子?”
“当然,小娘子。”有一人仔细打量着她的腰臀。
陈大刀不以为意,又问:“万刀楼……具体在哪儿啊?我还从未去过呢。”
“我们万刀楼,那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去的地方!”一个弟子立刻接话,带着炫耀的口吻,“我们主楼在东边三十里外的黑石镇。”
夜色浓重,山路崎岖。陈大刀走在前面,看似随意地继续着方才的话题:“说起来,这清远城地界,异兽为祸,到底是归你们万刀楼管,还是该镇剑阁来管?我瞧着,你们两家似乎……不太一样?”
“哼,这还用问?”一个弟子立刻嗤笑一声,语气充满了不屑与倨傲,“当然是归我们万刀楼管!镇剑阁?哼,林家为了那个病秧子少阁主,早就外强中干了,阁主林远心思都不在正道上,还能成什么气候?我们门主雄才大略,迟早将这清远地界,连带着他镇剑阁,一并收于囊下!”
“就是!”旁边有人附和,声音里带着与有荣焉的得意,“他们如今也就靠着往日那点名声硬撑罢了,哪像我们万刀楼,如日中天!”
最先开口那弟子似乎觉得还不够,又压低了些声音,带着几分炫耀道:“更何况,咱们门主,跟天演派的一位实权长老,那可是沾着亲的!这层关系,他镇剑阁拿什么比?”
陈大刀适时地流露出一点惊讶:“哦?原来你们万刀楼,跟天演派还有这层关系?”
“那是自然!”那弟子挺了挺胸脯,仿佛与有荣焉,“背靠大树好乘凉嘛!这道理,走到哪儿都通用。”
陈大刀了然地点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仿佛只是听了个无关紧要的闲话,轻声应了句:“原来如此。”
另一个弟子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打量了一下陈大刀的背影和侧脸,虽然衣着朴素,但身段窈窕,面容在夜色中别有一番清丽。
他嘿嘿笑了两声,语气轻佻起来:“小娘子,看你长得倒还有几分姿色,在这穷乡僻壤窝着也是可惜。要不,跟了我们兄弟?随便跟一个,当个暖床的小妾,也比在这担惊受怕强啊!”
陈大刀笑笑:“说得有道理。”
“就是!总好过伺候地里那些不会说话的庄稼,还有床上那个半死不活的瞎子吧?”旁边有人附和着,凑上前摸她屁股。
陈大刀眼疾手快,掐住他胳膊。
那男子胳膊肉一疼,惊诧:“你怎么这么大力气?”
陈大刀唇角在黑暗中,微微一笑松开他:“天生的。”
男子嘿嘿一笑:“还是个雏儿,摸都不得。”
一行人很快来到了那个白日里经历了一场杀戮的山谷洞口。那洞口黑黢黢的,里面往外渗着阴冷潮湿的气息,夹杂着更浓重的血腥和野兽的腥臊。
陈大刀在距离洞口几丈远的地方停下:“就是那里了。我就不进去了,里面太黑,我害怕。”
那伙万刀楼弟子见状,更是嗤笑不已。
“女人就是女人,胆子比兔子还小!”
“行了,你在这儿等着,爷们儿进去发财!”
他们互相招呼着,点燃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迫不及待地鱼贯而入,身影很快便被那浓郁的黑暗吞没。
陈大刀站在原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冷静,甚至可以说是漠然。她微微后退几步,隐入一棵大树投下的阴影里,双臂环抱,静静地“看”着那幽深的洞口。
暮色早已彻底四合,月光星辉之下,山林寂静,只有风声呜咽。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陈大刀独自一人回到了村口的农舍。
一直提心吊胆、在门口张望的老农见她安然回来,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紧张地望向她身后,见空无一人:“姑娘……他们……万刀楼那些人呢?没、没对你怎么样吧?”
陈大刀脸上露出一个轻松自然的笑容,拍了拍手上沾到的些许草屑:“没什么。他们进去后,好像接到了什么紧急的传讯,说有更要紧的事,慌慌张张就从山洞另一头跑了,连声招呼都没来得及打。”
“跑了?”老农一脸难以置信,“这……这怎么可能?万刀楼这伙人,向来是睚眦必报,雁过拔毛的主,没拿到足够的好处,怎么会轻易离开?”
“不用担心。”陈大刀打断他的胡思乱想,语气平和,“或许是他们上头有急令吧。反正,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回答完后,她走进屋内,对上林觐被油灯照亮的眼眸,微微一笑。
老农将信将疑,接下来几天,果然风平浪静,那伙凶神恶煞的万刀楼弟子再也没有出现过,而镰猪、阴兔尸体还藏在柴房里,村民们赶紧剥皮炮制出来,准备卖银子。
而陈大刀白日出去,又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不少价值千金的滋补药品来。
林觐的伤势在汤药和静养下,总算稳定了些。
老农感念恩情,照顾得愈发周到。有一日说起,村子往后山深处走一段,有一处天然形成的温泉眼,水质颇好,对舒筋活络、恢复伤势或许有些益处。
陈大刀听了,便决定带林觐去泡泡。
那温泉藏在一处山坳里,被几块巨大的岩石半环抱着,热气蒸腾而上,在微凉的空气中形成白蒙蒙的水雾。池水清澈,借着天光能看到水底光滑的卵石。
陈大刀将林觐扶到池边:“你自己能行吧?”
林觐微微颔首。
“那你便自己泡吧,过会儿我来找你,我还没好好逛过呢。”陈大刀转身懒洋洋地走了出去。
雾气蒸腾,四下无人,林觐摸索着,缓缓脱雪白衣衫,小心地步入温泉,温暖的泉水漫过身体,带来一阵舒缓的暖意。
他靠坐在池边一块被水流冲刷得光滑的岩石上,任由热气熏蒸,他闭上眼睛感受静脉中气韵流动,脑海中却陷入某种深思。
很久以前,在青山派的时候。
顾怜怜生辰那天,师傅师娘福德还有自己都围在那里,每个人带着笑意的脸上,尤其师娘脸上沉淀着一种更深沉、更一致的东西——一种近乎虔诚的期望。
她握着顾怜怜纤细的手:“娘没什么大奢望,我唯一的念想,就是希望我的怜怜,每一天都能开开心心的,少受些病痛折磨。”
站在一旁的师傅,目光复杂地看着女儿,沉沉颔首:“惟愿如此。”
待众人离去,院中恢复了短暂的宁静。顾怜怜靠在铺着软垫的竹椅上,并未去看那些堆积的礼物,而是微微侧头,撑着下颌,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站在稍远处的林觐。
他们走后,顾怜怜撑着下颌,问道:“你对我的祝福是什么?”
林觐道:“我希望你活着。”
没有“开心”,没有“好起来”,只有最根本、最原始的——“活着”。
顾怜怜静静地望着他,稍后她微微一笑:“活着就够了吗?”
“嗯。”
“但对我来说,还不够呢。”顾怜怜轻轻摇头,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投向庭院中一株开得正盛、却在风中微微颤抖的娇弱花朵,“既然要活着,就要活得很好。不要这么羸弱,不要总是受人保护。”
“我会保护你。”林觐直直望入她眼睛,“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你。”
“林师兄,”顾怜怜却抬起头,用那双漆黑清澈、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睛望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宁愿去保护别人,也不希望被保护。我厌恶弱小。”
她不再看他,转而望向远处湛蓝高远的天空,目光似乎穿过了层云,投向了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许久,她才仿佛自言自语般,低低地说了一句:“林师兄,其实……你未必,真的了解我呢。”
林觐在水池中缓缓睁开眼睛:
怜怜的秘密是什么。
怜怜似乎有很多秘密。
怜怜似乎也不仅仅……是他想象的那个样子。
氤氲的水汽渐渐散去,林觐已穿戴整齐,缓步走出岩石环抱的温暖区域。
只见陈大刀正坐在陡峭的悬崖边缘,双腿悬空,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着,身下是深不见底、云雾缭绕的深渊。山风猎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袂,若是常人见此情景,只怕要心惊胆战,惊呼出声。
她似乎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目光精准地捕捉到林觐的脸,绽开一个了然又带着点戏谑的笑容,声音清晰穿透风声:
“我就知道,你这双眼睛,早就好了吧?”她语气笃定,“你只是不想‘看见’镇剑阁的那些人?”
林觐走到崖边,在她身旁停下,与她一样“望”着前方翻涌不休的云海。沉默了片刻,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嗯。”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
“所以啊,我就不明白了。你连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对他们显然没什么父子兄弟的情分,那为什么……会宁愿割让自己的肾精给林溪呢?”她侧过头,目光锐利地扫过林觐平静的侧脸,“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付出,尤其是对你这种人。我只能说,你一定有自己的秘密、自己的私心、自己的愿景,或者说……自己的计划。”
山风卷过,带来湿润的云雾气息。林觐对这番几乎戳破他心防的话语没有任何回应,既不承认,也不反驳,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陈大刀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她转身,面对面地看着林觐。身为女子,她比林觐矮了半个头,需要微微仰视,但她周身散发的那种恣意张扬的气场,却丝毫不逊于眼前这个清冷孤高的男子。
“没关系,”她笑得眉眼弯弯“以后总会知道的。你快点养伤,我们去天演派。我这几日去城里打听过了,现如今天演派正在举办天下少年英雄大会,广发请帖,邀请了不少年轻一辈的翘楚。王天鹤,恐怕早就到了。我们也得趁早赶去,免得错过了热闹。”
“天下英雄大会……”陈大刀背过手,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想想就有趣。各门各派的所谓天才聚集一堂,我一定要去好好玩玩。”
“陈师妹很喜欢游历?”
“当然啊,人生在世总要多去看看、见见,所以一定要健康、坚强,才能享受更多。”她顿了顿,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他的腹部,“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无论什么东西——爱情、仇恨、权力、承诺——都不值得用损害自己的身体去交换。可以轰轰烈烈地去爱,也可以痛痛快快地去恨,但唯独不能做的,就是损害自己的身体,所以我才生气。”
“但有些东西比一切都重要。”林觐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与陈大刀截然不同的、沉甸甸的重量。
陈大刀勾住一缕吹到唇边的发丝,语气有丝意外:“是吗?”
“是。”林觐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他微微低头,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他肯定的回答而决绝,“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
林觐向来冷淡,还是头回这么主动……主动地上前,主动地这样凝视她,动也不动。
陈大刀抬头,山风吹拂,扬起她的长发与他的衣袂,发丝交织,衣袂纠缠,他们撞入彼此的视野。
他的瞳眸中映出她的身影轮廓,深深的。
片刻后,陈大刀率先打破了这凝滞的气氛,她忽然笑了笑,“还是下去玩吧。”随即,不再多言,转身率先向山下走去。
山崖之上,云雾依旧翻涌,将林觐的身影渐渐笼罩,他久久看着她,直至她消失在视野里,才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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