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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变
许巢蓝带着五百士兵离开了。
谁也不知道祁访枫为什么这样做。不知为何,队伍里开始流传两人不和,许巢蓝决定自己干的消息。
祁访枫没管,她安安静静的,就像一个失去庇护后筋疲力尽的孩子。
谁能说不是呢?她架海金梁擎天玉柱的两个姐姐昏迷不醒,看在长姐面子上庇佑她的将军又厌倦了日复一日的奔波,她还剩什么呢?
那些手无寸铁的亲邻?不知道何时就会离她而去的仅存的士兵?
那些暗流在悄然鼓动着,眼神、表情、窃窃私语,在这个似乎冗长太多的队伍里传递着,像脓包下流淌的坏液。
又到分餐时刻,祁访枫如今已经不再担任相关职责,只坐在一旁等着。几十名士兵很快完成了工作,祁访枫打量一番,问道:“是不是少了些人?”
黧有些局促,似乎不想回答。祁访枫再三询问,她才羞愧地开口:“她们……和后来的人在一块。”
祁访枫想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后来的人指的是童雅的亲兵。那些从延抚一路带出来的士兵对她们的头领格外忠诚。
祁访枫愣了会,才笑道:“多交些朋友总是好的。”
那真的是朋友吗?士兵无言。
祁访枫希望是。四下无人,她坐到君华身边,满身奇异诡谲的妖纹几乎要给蛇妖的鳞片换了色。
“你冲上去的时候,算到过现在吗?”祁访枫的嗓子哑了许多天,此刻正自问自答,“你肯定没料到。若木比你聪明,她才会算到这些。”
“可她没来得及说啊。”祁访枫愣愣的,“她什么都没来得及告诉我。”
祁访枫忽然咳嗽起来,紧接着,心口一阵发麻。她白着脸,愣愣地笑:“你早点醒过来吧,把我捡回来又不管我,也太过分了。”
无人应答,祁访枫起身离开。
营地中,阿旭见她回来,连忙上来扶着:“这是怎么了?我这就去拿药!”
祁访枫拒绝:“我还撑得住,现在什么药材都紧张,先紧着急需的人吧。不能让我浪费了。”
阿旭听得窝火:“这算什么浪费!你这孩子一点也不听话——”
祁访枫看着他,有点尴尬:“你真把我当小孩啦?”
阿旭睨了她一眼:“我当日同你说,并非全是哄人。偏你自作聪明,什么都不信。”
祁访枫不自在地挪了一下,神色倒有些像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了。
“我是个幸运的人,只可惜估计没什么子女缘分。”阿旭脸上露出浅淡的笑容,嘴上说着可惜,却不见惋惜的神色,“要是有,我希望她像你。”
祁访枫小声道:“像我干什么。”
阿旭没回答,转而说起了三只小鼠崽的近况。它们已经脱离了最脆弱的时期,要化形还要一段时间。司月和桑启霞都忙,柳观棋和桑非云做一堆,让精明的老仆看着。连泽和柯晴也忙,他有士兵照顾,没人欺负到他头上……
祁访枫静静地听着,没一会儿就点着脑袋睡过去了。阿旭瞧她脸色好了许多,松了口气。他如何不知道队伍正风雨飘摇,可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若木和君华都不醒,许将军又走了,再这样下去……
阿旭眼眸微暗,他的担忧很快得到了应验。队伍再次吵起来,黧扶着咳嗽的少女上前,士兵沉默地低下肩膀,祁访枫正要坐上去,却踉跄了一下。
黧焦急地抓住她,眼神关切。祁访枫没有精力安抚她,脑中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扯得她眼前一阵阵发黑,连吵嚷声都听不清。
她喘着气,一张脸苍白不已。
祁访枫听不清他们在争吵的是什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喉咙溢出一口腥甜。星星点点的血液滴在草地上,压垮了野草。
“诸位,先静一静,且听我一言!”有人朗声道。
祁访枫喘着气,闻言倏地抬头。那有一个衣冠整洁,面如冠玉的女子,她气定神闲地说了些什么,人群的声音停歇了,他们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和同伴交谈着。
董明妶将众人安抚下来,才施施然靠近她。鹤江董家的青年才俊扶起她,似关心似怜悯,握着祁访枫的手拍了拍:“姑娘,不可太过仁慈啊。”
她身后,有人手起刀落地留下一地血腥。
祁访枫愣怔在那,看着那个倒地的人。
她不认识她。
从很久以前开始,祁访枫就渐渐不认得队伍里的每个人了。那个人死了,不知是因为什么矛盾。或许根本就不存在矛盾,她不过是杀鸡儆猴或收买人心的棋子。
祁访枫忽地反胃,撕心裂肺地干呕起来。董明妶的表情顿时惊愕极了,连忙唤来随行的郎中,替她把脉煎药。
她的士兵将她围住,冷眼看着笑容如沐春风的氏族女君。她身后,童雅一言不发,似乎在发呆,而她的士兵们也已经将手放上的刀柄。
郎中夹在两拨对峙的人中间,端着药满头冷汗。
董明妶亲自接过药汁,递到她面前,神色真挚:“姑娘,要多保重啊。”
士兵满脸怒色,不容置疑地上前挡着,气氛更加剑拔弩张。祁访枫被挡了个严严实实,她却好像能看见董明妶的眼睛,看见原野上那只猛兽蓄势待发的审视眼神。
“黧,把药给我。”祁访枫对上了她的眼睛。
士兵焦急道:“姑娘——”
祁访枫厉声道:“我的话你都不听了吗?!”
黧咬着牙,握紧了拳头又松开,面无表情地从董明妶手上接过药碗。一番拖延下来,褐色的苦药都凉了。祁访枫没有犹豫,药汁进入口腔的瞬间久违地唤起味觉,很快又趋于麻木。
祁访枫虚弱地喘着气,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多谢董小姐照顾,有你帮忙,我也能养好身体了。”
董明妶依旧笑着,温声宽慰了几句。转身离开时,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惋惜。
有些小聪明,可惜完全不够用,和她那个难缠的姐姐完全不一样。
不过也好,省了不少事情,毕竟西北不是一个好去处。
……
董明妶:“可惜没个准信,否则那两人倒也做得董家的客卿。”
童雅蹲在地上,两眼放空,嘴里嚼着草茎。那草叶上还伏着一只小虫,几乎不可见。
董明妶略嫌弃道:“进了董家,就改改你那副德性。”
童雅吐掉草茎,圆滚的小虫随之掉落。旁边有根高耸的草秆,顶端垂着白绒绒的花。小虫在原本的草叶上爬行一段,攀着草秆一跃,跳入茂密的矮草中,也不知是钻入了地底还是藏在草叶下。
女妖盯了它一会,才懒洋洋地站起来伸个懒腰,在一旁大开大合地活动筋骨:“真没想到,大小姐你还打算带我回去?”
“董家……”童雅喃喃道。
“鹤江董氏累世阀阅,功勋卓著。像你这样的,勉强算得上人才,董家愿意给你一个一展宏图的机会……”董明妶与有荣焉,面露自得向往之色。
董明妶:“说起来,你的名字倒是巧,我有一旧友与你同名。”
童雅眼神微动:“是吗?那倒是我的荣幸了。”
“童家与董家素日交情深厚,童白书乃童家才俊,我与她神交已久。只恨东莲莽夫怙恶不悛,可惜了她。在那之后童家就专心经营中部本家了……”董明妶惋惜叹气,一见童雅正盯着她,不由得皱眉,“何事?”
“……怙恶不悛什么意思?”童雅说。
董明妶嗤笑一声,不屑道:“坚持作恶,死不悔改的意思。”
童雅“哦”了一声,又继续转头看着草地。忽地,她说:“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两个人?”
董明妶面露犹豫:“届时,若她们醒得来且愿为董家效力,我也可帮她们引荐一二。若是挺不过来,就是她们命该如此了。”
童雅就笑了下,她说:“不错的安排。”
董明妶大抵是真存了招揽贤才的心,又耐着性子和她闲聊几句,明里暗里夸她,又夸董家,直到日落西山才让手下进来报告事宜。
高冠博带的氏族子迈步离开,宽袍大袖压断了高杆白花,细碎的声响淹没在其中。童雅眯起眼睛,似乎看见一只跳出来的小虫。
“滚出来。”童雅没好气道。
一个士兵束手束脚地从草丛探出头来:“将军!”
童雅一脚踹上去:“畏畏缩缩的干什么,有屁快放!”
士兵被她踢翻,顺势滚了一圈才站起来,也不在乎自己满头草屑。她趿拉着鞋,磨磨蹭蹭挪到童雅边上,凑过去:“咱要跟着.......那个——”她抬了抬下巴,努努嘴:“跟着她过吗?”
童雅沉着脸,看向董明妶离开的方向。
她挑眉:“怎么,你有别的想法?”
士兵说:“……我当时跑了,那小东西也没让人来割我的头。咱们姐妹要走的,她都不拦着。她姐姐我跟着打过仗的,待我们极好。”
童雅不耐烦极了:“磨磨唧唧说什么呢,赶紧的麻溜点!”
士兵脸红,嚷嚷道:“将军,咱跟着祁小姑娘走吧!”
童雅眼神一冷,威胁地瞪了她一眼:“别让我再听见这句话!”
士兵的脸白了,她低下头去。
……
交锋退让之后,祁访枫不再居于中心。她退到队伍的末尾,到后面,甚至只比流民靠前一点。还愿意跟着她的士兵不少,依旧在角落簇拥着她。
董明妶对她还算客气,吃穿用度一律不短着她。只是每日端来的药让周围人看着心惊胆战。偏偏祁访枫一次不落地喝下去,喝完还有心情安慰她们。
柯晴话少,往日也只和士兵一道。大抵是从前闹过矛盾,她不怎么往祁访枫面前凑。见她又一滴不剩地喝完了,忍不住提醒道:“别喝了,是药三分毒。”
祁访枫摇摇头,轻声宽慰她们。她靠在黧身上,起先还能回一两句,气息渐渐孱弱,忽地闭上眼了。周围的人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查看后发现她只是睡着了。
队伍前方传来铜锣声,她们要启程了。
黧抱起她,继续往前走。
祁访枫总是睡着,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有好几次,黧都以为她要和她两位姐姐一样,就这么不省人事了,好在她总会醒来。
祁访枫拍拍脸,不让自己那么快睡过去。背着她的士兵注意到她的动作:“……姑娘?”
姑娘缩在她怀里,懒洋洋地找话题:“我听阿姐说,你们原本有别的名字。黧,你叫什么名字呀?”
黧:“校官给了铭牌,您叫我黧就是了。”
“破例一次呗,我好奇嘛。”祁访枫打了个哈欠,小声嘟囔着,“抱着我累吗?等我好点了,我就下来走……”她的喉咙发出呼噜的声音,好像又要睡过去了。
黧飞快地轻声地说:“我从前的名字叫锦林,我娘说,我以后要有出息,能穿的锦绣衣裳要挂成一片林子才好。”
“姑娘的名字呢?”她稍稍提高了点声音。
祁访枫迷糊地应声,迷迷糊糊地嘟囔。
黧的眉头皱着,又放松下来。她的眼角延出与年纪不符的细纹,喉咙里压着笑,声音轻飘飘地说了几句。
祁访枫随口应着,又睡过去了,恍惚间听见了谁在争吵。
天快黑了啊,她又睡了很久吗?
“……女君诚心邀请,去一趟又碍不着什么。”
“你傻吗……不可能……不去!”
“滚!你个唯利是图的混蛋,我不想再看见你!”阿旭忍无可忍,大吼道。
祁访枫骤然惊醒,光线刺激得双眼生疼,她咳嗽得厉害,吸引了众人的视线。阿旭也顾不得争吵,连忙过来扶她:“怎么样了?是我吵到你了吗?”
祁访枫缓了缓,声音虚弱:“现在是怎么了?”
阿旭面色一僵,勉强道:“没事,孩子们吵得厉害,我气不过骂了两句。”
祁访枫白着脸,闻言只觉好笑:“几只没化形的小老鼠还唯利是图上了?”
阿旭不说话了,她看向面色各异的众人,目光停在柯晴身上:“柯晴,你说。”
“不许!”阿旭骤然喝道。
柯晴尴尬地站着,进退两难。祁访枫见状也明白过来了,看向沉默不语的连泽:“董明妶来找你们了?”
连泽担忧地看着她,还没回话,阿旭就急道:“她爱找就找,关我们什么事?反正我不会去!”
祁访枫叹气:“就这点事吵成这样,我当什么事呢。去呗,就当是去蹭顿好的补一补。你也是,以前怎么没见你脾气这么急。姐弟俩有什么事就好好说,总吵架算什么。”
董明妶还真犯不着特别针对她们这些前朝遗老。曾经围着她的士兵有人投靠了董明妶,人都是逐利的,祁访枫知道。
她们多是觉得她优柔寡断靠不住,并没有多恨她。董明妶要是对她下毒手了,那些士兵也是最容易哗变的。
连一个病恹恹的人类都容不下,那她们这些孔武有力的士兵算什么?身为“嫡系”的童雅手上也有兵,董明妶也不是非她们这些“变节者”不可啊。
“难得我也醒着,她总不能差我这一口饭吃。宴会邀请是吧?走吧,我带你们一起去。”靠着黧,祁访枫站起来,慢腾腾地向队伍前方走去。见这一个两个都留在后面,无奈道:“要我这个病秧子扶你们吗?”
僵持了半天没出个结果,引发事端的人就来了。
一身华服的董明妶神采奕奕地走了过来,目光炯炯地扫过气氛尴尬的几人,笑道:“都在呢。”
祁访枫看她这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派头就想翻白眼。明面上,少女熟练地露出笑脸,还没寒暄,董明妶就抢先开口:“这个队伍,先前多亏姑娘照拂了。”
祁访枫一愣,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笑着接话:“哪里哪里……”
董明妶和善道:“祁姑娘劳苦功高,可恨这些日子赶路匆忙,事务颇多,鄙人疏忽关照了。”
祁访枫瞬间拉响了警钟。
“所幸鄙人本家来人接应你我,倒也能报答姑娘一二了。”董明妶的笑容愈发灿烂,“只是鄙人并非本家女儿,贸然带太多人上门,不好。”
她身后,一个个面目模糊的士兵迈上来,好像一片漆黑的潮水,眼前唯一的光亮就是董明妶那身华贵到能反光的衣裳。
如坠冰窟是什么感觉,祁访枫算是懂了。
……她是奇珍啊。
她握紧了黧的手臂,绷不住和谐的假面,咬牙切齿地盯着董明妶。黧眼神冰冷,以她为首的士兵纷纷站起来,将老弱隔在身后,同数倍于几的敌人对峙。
有人越过人影看向了更后方。有人眼神闪躲,有人面露疑色,人群躁动了起来。
“姑娘放心,董家是簪缨世家。你的邻里我们都会妥善安置,只不过……”她已然收不住语气中的傲慢,颇有几分志在必得的意味,“一病不起的,董家也不会空耗财力。”
祁访枫气得发抖,浑身血液发凉:“你敢!”
董明妶略带怜悯地看着她,好像在看一只失去庇护后虚张声势的幼崽。
黧冷不丁开口:“姑娘,退后。”
她骤然挥兵,迅疾挡住了自四面八方而来的攻击。
董家不至于为了一个分家小透明出动精锐,这些“军队”算不上“军队”。只要够快够狠,她们还有突围的机会。只要和前方的旧部会合,她就能活!
一具又一具尸体倒在地上,士兵始终站在前方,身上不免挂彩,无法推进一步,却硬生生不曾退后一厘。敌人渐渐停止了攻击,忌惮着她的回击,这短暂的犹豫被董明妶恼羞成怒地喝声制止,她们咬着牙再次进攻。
眼前一片血色,铁锈的腥气弥漫在鼻尖,祁访枫快喘不上气了。她已经疲劳到了极点,神志尚且清醒,身体却已经失控,没有一句咒文能脱离嘶哑的喉咙,她全部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那个瞬间,祁访枫是后悔的。
更早的时候,她不该犹豫,不该下不去手。那时候她就该动手宰了董明妶,随便伪装成野兽袭击也好,而不是想着什么万一能和平相处……
“别在这纠缠!去把那两个家伙解决了!”董明妶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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