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鬼录

　　灰白的尘埃被风卷起，如同低泣的幽灵，缠绕在谢沉璧残破而诡异的身躯上。焦黑的金属左臂无力地垂着，内部暗红的纹路在破损处微弱闪烁，传来阵阵过载后的灼痛和金属疲劳的异响。每走一步，金属左足踏碎尘埃的“咔嚓”声与血肉右足撕裂般的钝痛交织，奏响这具残骸在废土上跋涉的悲歌。
　　右眼的数据流视野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穿透废墟的阴影，牢牢锁定着前方——那片巨大管道森林深处，一个由扭曲金属板半掩着的、通往地下的幽深入口。微弱的幽绿能量读数，如同黑暗中的蝎尾，正从那里散发出来，吸引着她，也刺痛着她胸口那温热搏动的玉蝉核心。
　　近了。
　　空气中那股甜腻的机油味混杂着铁锈和更深沉的、类似防腐液的气息，愈发浓烈。入口处覆盖着厚厚的冰霜和黑色油污，边缘残留着巨大的爪痕，显然是之前那只废铁蝎兽的巢穴入口。
　　谢沉璧停在入口前。右眼的数据流疯狂刷新：
　　“入口结构：不稳定（坍塌风险：32%）…内部空间探测：受阻（高密度金属屏蔽）…目标能量源：深度：-15米，强度：稳定（低）…侦测到微弱生命信号：1…非蝎形谱系…状态：濒危…”
　　生命信号？非蝎形？濒危？
　　一个冰冷的猜测如同毒蛇般窜入她的意识核心——裴烬？！
　　玉蝉核心的搏动骤然加剧，一股混杂着狂喜与恐惧的热流冲刷着她冰冷麻木的感知。她不再犹豫，用还能动的右手，粗暴地扒开入口边缘冻结的冰棱和锈蚀的金属板碎片。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气味扑面而来。她俯下身，几乎是爬行着，钻入了那条向下倾斜、冰冷、布满粘稠油污和未知凝结物的狭窄甬道。
　　黑暗。
　　绝对的黑暗。
　　只有右眼的数据流视野提供着冰冷的导航：坡度、障碍物、距离目标点的深度。
　　10米… 12米…
　　甬道变得宽阔了一些，似乎进入了一个废弃的维修通道。空气更加污浊，那股防腐液和…淡淡的血腥味，混杂着一种微弱的、类似高压静电场产生的臭氧味，更加清晰。
　　14米…
　　前方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源。不是幽绿，而是一种…惨淡的、摇曳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白光。
　　右眼视野中，代表生命信号的读数剧烈波动了一下。
　　谢沉璧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加快了脚步，金属左臂拖在粘稠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转过一个弯道。
　　惨白的光源来自角落。
　　那里，一个巨大的、布满锈迹的金属培养槽斜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培养槽的强化玻璃罩大部分已经碎裂，粘稠的、散发着防腐液和血腥味的暗绿色培养液流淌了一地，在地面冻结成诡异的冰坨。
　　而在那破碎的培养槽边缘，一个身影无力地倚靠着。
　　不是裴烬记忆中的样子。
　　那人身形极其消瘦，几乎只剩下一层皮包裹着骨头。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长期缺乏光照的惨白，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新旧交叠的缝合疤痕和手术切口，如同被反复切割又强行拼凑起来的破布娃娃。他身上只裹着一件破烂的、同样沾满污秽的白色拘束服，裸露的四肢纤细得如同枯枝，上面连接着数根早已断裂、垂落的透明软管和电极线。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头部——曾经英俊的脸庞如今被一个粗糙的、锈迹斑斑的金属半面罩覆盖着。面罩遮住了他口鼻以上的部分，只留下一个干裂的、毫无血色的下巴。金属面罩的边缘深深嵌入皮肉，边缘的皮肤红肿溃烂，显然已经与头骨强行焊接在了一起！几根细小的幽绿指示灯在面罩边缘微弱地闪烁着，如同垂死的萤火。
　　然而，吸引谢沉璧全部注意力的，是那双眼睛。
　　面罩下方，露出的那双眼睛。
　　它们没有聚焦，空洞地望着虚空。瞳孔是近乎透明的灰白色，如同蒙尘的玻璃珠，失去了所有的神采。只有在那惨白光源的映照下，才能看到眼底深处，那几乎被彻底磨灭的、属于“人”的最后一点微弱光芒，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濒死。
　　真正的濒死。□□与精神的双重枯竭。
　　“裴…烬…” 一个嘶哑、破碎、几乎不成调的声音，从谢沉璧灰白色的喉咙里挤出。不是呼唤，而是确认。是绝望的确认。
　　她踉跄着扑了过去，冰冷的金属左臂和血肉的右手同时伸出，却在即将触碰到他时猛地僵住。她不敢碰他！这具身体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右眼的数据流视野疯狂地扫描着裴烬的身体状况：
　　“生命体征：极度微弱…多器官衰竭…深度神经损伤…意识活动：濒临湮灭…外部维生装置：损毁…能量核心：未知（面罩锁定）…移除面罩风险：致命（99.7%）…”
　　冰冷的数据如同判决书。
　　移除面罩会死！
　　不移除…他也会死！那最后一点意识的光芒，正在熄灭！
　　怎么办？！
　　谢沉璧僵立在原地，残破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金属与血肉摩擦发出绝望的呻吟。胸口的玉蝉核心疯狂搏动，温热的暖流带着前所未有的焦灼感冲刷着她。裴烬残响的最后意念——“沉璧——记住——！！！”——在她意识中疯狂回荡，却无法提供任何答案！
　　影蚀！都是影蚀！
　　这冰冷的金属面罩！这被摧残殆尽的躯壳！这即将彻底熄灭的灵魂！
　　极致的愤怒和无力感如同岩浆，灼烧着她冰冷的意识。右眼视野角落，那个残缺的蝎形符号幽光闪烁，仿佛在嘲弄她的绝望。
　　不！
　　不能放弃！
　　玉蝉…数据库…吞噬…混乱…一定有办法！
　　一个疯狂到极致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闪电，劈开了她的绝望！
　　她猛地跪倒在裴烬身边，无视了地面冰冷的污秽和粘稠的培养液。她伸出那只相对完好的右手，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轻轻覆盖在裴烬冰冷、干枯的手背上。
　　触感冰冷，如同没有生命的石头。
　　“裴烬…” 她再次呼唤，声音嘶哑却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看着我…回来…我找到你了…”
　　同时，她的意识核心，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释放出全部的精神力量！不是攻击，而是…呼唤！共鸣！引导！
　　她疯狂地催动着胸口那温热的玉蝉核心！玉蝉的光芒瞬间变得灼热！它不再仅仅守护自身，而是将那股温润而坚韧的守护之力，混合着从影蚀数据库吞噬、融合来的庞大信息流，化作一股庞大而混乱、却又带着特定指向性的精神洪流！
　　这股精神洪流，顺着她覆盖在裴烬手背上的右手，如同决堤的江河，温柔而狂暴地涌入了裴烬濒临湮灭的意识深渊！
　　“嗡——！！！”
　　裴烬那如同风中残烛的身体猛地一颤！覆盖在他脸上的金属面罩，边缘的幽绿指示灯疯狂地、毫无规律地闪烁起来！如同被注入了强电流！
　　谢沉璧的意识“看”到了：
　　一片冰冷、破碎、充满无尽痛苦的黑暗深渊。裴烬那微弱到极致的意识光点，如同坠入黑洞边缘的星辰，即将被彻底吞噬。
　　她的精神洪流化作一道混杂着温润白光、幽绿数据碎片和猩红痛苦记忆的混沌桥梁，强行贯穿了这片黑暗！狠狠地“撞”在了裴烬那即将熄灭的意识光点上！
　　“裴烬——抓住我——！！！”意念的咆哮在意识深渊中炸响！
　　轰——！
　　仿佛宇宙初开！
　　一股微弱、却无比坚韧、带着无尽痛苦挣扎和最后守护执念的意识波动，如同被强行唤醒的火山，猛地从裴烬的意识核心中爆发出来！它死死地“抓住”了谢沉璧延伸过来的混沌精神桥梁！
　　连接！
　　在□□濒死、灵魂将熄的边缘，他们的意识，通过玉蝉的守护、数据库的混乱力量、以及超越生死的执念，强行连接在了一起！
　　谢沉璧感受到了裴烬意识中那无边无际的痛苦、黑暗、被改造的绝望…但也感受到了那被她唤醒的、如同磐石般守护着她的、最后的不屈意志！
　　就是现在！
　　谢沉璧右眼的数据流视野瞬间锁定了裴烬脸上那金属面罩的核心——一个隐藏在面罩深处、由幽绿能量维持的、强行压制并抽取他生命和精神能量的微型装置！那才是真正的死亡枷锁！
　　“目标：意识枷锁…能量结构：幽绿/蝎形…连接点：C7神经节点…物理结构：钛铱合金…破解方案：逆向能量流冲击…风险：极高…”
　　破解方案！来自影蚀数据库的遗产！
　　逆向能量流冲击！需要一股与枷锁能量同源但逆向的能量！
　　谢沉璧眼中爆发出决绝的光芒！
　　玉蝉核心！吞噬过幽绿清除指令！它拥有逆向模拟的能力！
　　她不再犹豫！
　　将引导向裴烬意识的精神洪流猛地一转！
　　所有的力量——玉蝉的守护净化之力、从裴烬痛苦深渊中唤醒的守护意志、数据库吞噬的幽绿能量特性、以及她自己焚尽一切的复仇执念——全部拧成一股狂暴的、逆向旋转的、带着混沌湮灭气息的能量洪流！
　　目标——金属面罩的核心枷锁！
　　“呃啊啊啊——！！！” 谢沉璧和裴烬的意识，在连接中同时发出了无声的惨嚎！这是灵魂层面的碰撞与冲击！
　　“滋啦——轰！！！”
　　一声沉闷的爆响从金属面罩内部传来！
　　面罩边缘疯狂闪烁的幽绿指示灯如同超新星爆发般亮到极致，随即彻底熄灭、炸裂！
　　坚固的钛铱合金面罩表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连接着他头骨的焊接点发出刺耳的金属撕裂声！
　　“咔…咔…砰！！！”
　　整个金属面罩，连同内部精密的枷锁装置，在狂暴的逆向能量冲击下，猛地从裴烬的脸上崩裂、炸飞！碎片混合着凝固的血痂和烧焦的组织，四散飞溅！
　　束缚解除！
　　“噗——！” 裴烬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支撑，猛地向前倾倒，一大口暗红色的、带着冰碴的污血喷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的呼吸骤然停止，灰白的瞳孔瞬间扩散！
　　“不——！！！” 谢沉璧肝胆俱裂！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用身体接住他倒下的身躯。冰冷的、瘦骨嶙峋的触感让她心碎。她颤抖着，用那只焦黑的金属左臂和血肉右手，徒劳地想要堵住他脖颈处面罩崩飞后留下的、血肉模糊的创口。
　　没有呼吸！
　　没有心跳！
　　那最后一点意识的光芒…熄灭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所做的一切…还是没能救回他？
　　就在这时！
　　她胸口那温热的玉蝉核心，在耗尽了几乎全部力量后，突然再次爆发出一股微弱却无比纯粹、无比柔和的温润白光！这光芒不再带有任何混乱和吞噬的属性，而是最本源的、守护生命的创生之力！
　　白光如同流水，温柔地笼罩住裴烬冰冷的身躯，渗透进他脖颈那可怕的创口，涌向他枯竭的心脏和破碎的识海。
　　一秒…
　　两秒…
　　时间仿佛凝固。
　　突然！
　　“咳…咳咳…！” 一阵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呛咳声，从裴烬喉咙里挤出！
　　紧接着，他那扩散的灰白瞳孔，极其艰难地、缓慢地…重新凝聚了一丝微弱的光！
　　胸膛…极其微弱地…起伏了一下！
　　心跳！
　　虽然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但…重新开始了跳动！
　　谢沉璧的眼泪瞬间涌出，混合着脸上的尘埃和血污滚落。她紧紧抱着裴烬冰冷的身躯，感受着他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心跳和呼吸，仿佛抱住了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
　　“裴烬…裴烬…” 她哽咽着，一遍遍呼唤他的名字。
　　怀中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裴烬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枯瘦得如同鸡爪般的手，颤抖着，摸索着，最终，冰冷的手指极其微弱地触碰到了谢沉璧布满暗红纹路、半是金属半是血肉的脸颊。
　　他的嘴唇翕动着，干裂的唇瓣渗出血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重新凝聚起微弱光芒的眼睛，透过残留的灰翳，深深地、深深地望着她。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痛苦，只有一种穿越了无尽黑暗和绝望后，失而复得的、近乎虔诚的确认与眷恋。
　　谢沉璧抓住他冰冷的手指，紧紧贴在自己同样冰冷的脸颊上。金属的冰冷与血肉的温热，死亡的绝望与新生的微光，在这一刻奇异地交融。
　　“是我…我找到你了…” 她低声说，声音嘶哑却温柔，“…我们…回家…”
　　玉蝉最后释放的柔和白光渐渐消散。但一股微弱却持续的生命暖流，如同新生的溪流，开始在裴烬冰冷的体内流淌，维系着他脆弱的生机。
　　谢沉璧艰难地支撑起身体，小心翼翼地将裴烬枯瘦的身体背在背上。他的重量轻得可怕，却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她用破烂的布条将他们紧紧绑在一起。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冰冷、肮脏的巢穴，看了一眼地上那崩碎的金属面罩残骸。右眼的数据流视野依旧冰冷，但那个残缺的蝎形符号，似乎黯淡了许多。
　　她转过身，背着生命垂危但终究活着的裴烬，一步一步，蹒跚却坚定地，朝着来时的方向，朝着那片灰蒙蒙的废土天光走去。
　　金属左足踏在污秽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焦黑的左臂无力地垂着。但她的脊背挺得笔直，承载着两个人的重量，也承载着穿越地狱后的、沉重的希望。
　　废土的寒风依旧呜咽，卷起灰白的尘埃。但在那灰蒙蒙的天际线尽头，铅灰色的云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缕极其黯淡、却真实存在的…天光，悄然洒落。
　　谢沉璧背着裴烬，迎着那缕微光，走向废墟之外，走向未知的、却不再只有绝望的废土。玉蝉在她胸口散发着微弱的暖意，裴烬微弱却平稳的呼吸拂过她的颈侧。
　　复仇的火焰或许终将燃尽，但守护的微光已然点亮。前路依然漫长而艰难，但这一次，他们不再分离。残骸与微光，将在这片废土之上，共同寻找属于他们的归途与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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