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不断

　　宿舍的窗帘并不完全遮光，清晨微熹便透过缝隙，在纪书漾脸上投下一条光带。
　　他几乎是立刻就醒了，手下意识地摸向枕边的手机。
　　屏幕亮起，时间显示刚过六点，没有新信息。
　　一丝微小的失落掠过心头，但很快被理智压下去——哥昨晚刚下手术，现在肯定还在睡。
　　他轻手轻脚地爬下床铺，尽量不惊动还在酣睡的室友。
　　走廊尽头的公共盥洗室已经有人了，水流声和压低的说笑混杂。
　　纪书漾接了捧冷水扑在脸上，刺骨的凉意瞬间驱散了最后一点睡意。
　　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眼下淡淡的青影，用力搓了搓脸。
　　早餐食堂人声鼎沸。纪书漾端着稀饭馒头找了个角落坐下，刚咬了一口，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一下。
　　他几乎是立刻放下筷子掏出来。
　　是纪时泽的短信：
　　醒了？昨晚睡得好么？今天降温，加件衣服。
　　简单的询问，却像一股暖流注入心田。
　　纪书漾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手指飞快地敲击键盘：
　　醒了！睡得很好。哥你呢？胃没闹吧？我穿了件毛衣，放心。食堂稀饭比老王形容的强多了。
　　发送。他盯着屏幕，想象着纪时泽可能刚醒，靠在床头回信息的模样。几秒钟后，屏幕再次亮起：
　　嗯。专心上课。晚上联系。
　　“嗯！”纪书漾对着手机屏幕无声地应了一句，仿佛纪时泽就在眼前。
　　他把剩下的馒头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感觉也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晨间交班的气氛严肃而高效。
　　张主任站在护士站前，语速飞快地总结着昨夜危重病人的情况和新一天的安排。
　　纪时泽站在人群中，白大褂笔挺，神情专注，偶尔在手中的笔记本上记录几笔，扫过交班护士提到的各项指标数据。
　　“……12床术后三天，颅内压监测波动偏大，警惕迟发性血肿可能，纪医生，你重点关注。”张主任的目光落在纪时泽身上。
　　“明白。”纪时泽点头，声音平稳清晰，“术后CT已排，结果出来第一时间跟进。甘露醇用量需要调整吗？”
　　“暂时维持，等CT结果。注意电解质平衡。”张主任快速交代完，转向下一个病人。
　　交班结束，人群散开，各自忙碌。纪时泽拿着12床的病历夹，快步走向病房。
　　查体、询问病人感受、查看引流液性状、核对医嘱……动作利落，指令清晰。
　　“纪医生，”护士小刘跟在他身边记录，“12床家属问，今天能下床活动吗？”
　　纪时泽直起身，一边在病历上快速书写，一边回答：“术后72小时，生命体征平稳，引流液清亮，可以床边坐起，循序渐进，严密观察有无头痛头晕。你指导一下家属辅助的方法和注意事项。”
　　“好的。”小刘应下，又想起什么，压低声音笑道，“纪医生，今早看你气色好多了，不像年前那会儿，脸白得吓人。还是得多注意休息啊。”
　　纪时泽笔下微顿，随即又流畅地写下去，淡淡“嗯”了一声：“谢谢。”
　　查完房，回到医生办公室，桌上已经堆了几份需要签字的出院小结和会诊单。
　　纪时泽刚坐下，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是纪书漾的短信，汇报着早餐情况。
　　镜片后的眸光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只回了简短的一句：
　　知道了。上课别分心。
　　发送。
　　他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拿起最上面一份病历，重新投入工作。
　　只是那冰冷的手机外壳下，仿佛还残留着屏幕亮起时，那个名字带来的短暂暖意。

　　物理课。
　　老王正在黑板上推导一道复杂的多体碰撞与能量转化综合题，粉笔敲得黑板笃笃作响。
　　教室后排，林筝用笔帽捅了捅纪书漾的胳膊，压低声音：“喂，书漾，老王讲这题思路好绕，你听懂没？我怎么感觉比竞赛题还难？”
　　纪书漾的目光从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移开，眉头微蹙：“老王用了动量守恒和动能定理联立，关键点在碰撞次数多，要分阶段拆解能量损失。”
　　他在草稿纸上画了个示意图，“你看这里，第一次碰撞后，系统总动量方向变了，但大小没变……”
　　林筝凑过去看他的草图，一脸茫然：“等等等等……动量方向变了？为什么？”
　　“因为是非弹性碰撞啊，”纪书漾耐心地点着图上的受力分析，“你看这个球，它碰撞瞬间的受力方向是斜着的，所以反弹后动量方向肯定变了。
　　老王省略了这部分受力分析，直接用了动量守恒的矢量性……”
　　“哦——”林筝拖长了调子，似懂非懂，“所以你才说得分阶段算能量损失？”
　　“嗯，”纪书漾点头，目光又回到黑板，“老王现在就在拆解第三阶段了。注意看，他这里引入了一个摩擦系数……”
　　他的声音不高，但思路清晰，带着一种沉浸在解题逻辑中的专注。
　　林筝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感叹：“书漾，我怎么感觉你……不太一样了？”
　　纪书漾笔尖一顿：“嗯？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林筝挠挠头，“好像……更稳了？以前遇到这种难题，你也会跟我讲，但总感觉有点急，现在……啧，像老王附体似的，特别笃定。”
　　纪书漾愣了一下，随即扯了扯嘴角，没接话，只是重新看向黑板。
　　更稳了吗？
　　或许吧。
　　因为心里有个地方被填满了，像船有了锚，不再那么容易被风浪打得失了方向。
　　他想起纪时泽在医院里，用同样冷静平和的语气分析病情的样子。
　　午休时间，纪书漾没去食堂挤，留在教室啃着面包做卷子。手机在桌肚里震了一下。
　　他拿出来看。
　　Aaaa.哥哥：午饭吃了什么？
　　纪书漾看着手里干巴巴的面包，犹豫了一下，还是老实回复：
　　面包。人太多，懒得挤。
　　几秒后，回复来了：
　　不行。去食堂，吃点热的。胃是靠养的，不是靠耗的。别学我。
　　带着点命令的口吻，让纪书漾心里一暖。他仿佛能看到纪时泽皱着眉头发信息的样子。
　　他无奈地笑了笑，收起面包和卷子，起身朝食堂走去。
　　知道了哥，这就去。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教学楼瞬间沸腾。
　　纪书漾随着人流涌出教室，冷风扑面而来，他裹紧了外套。
　　回到宿舍，洗漱完毕，拉上床帘，狭小的空间成了他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
　　他拿出手机，屏幕干干净净。
　　这个点，哥应该还在医院忙。
　　他摊开一套化学卷子，台灯的光晕照亮一小片桌面。
　　笔尖沙沙，时间在公式和演算中悄然流逝。
　　宿舍里的喧闹渐渐平息，只剩下室友轻微的鼾声。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幽蓝的光划破黑暗。
　　纪书漾的心跳漏了一拍，立刻放下笔抓起来。
　　Aaaa.哥哥：刚处理完一个术后发热。准备下班。你睡了吗？
　　纪书漾几乎能感受到屏幕那头透出的疲惫。
　　他飞快地回复：没睡！在做化学。哥你累坏了吧？快回去休息！
　　发送后，他又补了一句：病人没事吧?
　　纪时泽的回复很快：暂时稳定了，抗生素用上了。嗯，这就回。卷子别做太晚，早点睡。
　　纪书漾看着那行字，指尖在键盘上停留。
　　他想问“路上冷吗？”，想问“胃疼不疼？”，想说“哥我想你了”，最终却只敲下：嗯。哥你也快休息。晚安。
　　发送。
　　他盯着屏幕，直到屏幕暗下去，才轻轻吁了口气。
　　简单的“晚安”两个字，像一句确认彼此安好的暗号，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他收起卷子，关掉台灯，在黑暗中躺下。
　　宿舍窗外是城市的灯火，遥远而陌生。
　　他将手伸进枕头下，摸到那枚冰凉的硬币，紧紧攥在手心。
　　硬币的边缘硌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明天是周五。
　　周末要到了。

　　周五下午的课，空气里都浮动着一种按捺不住的躁动。
　　最后一节自习课，老王在讲台上强调周末复习计划，底下已是人心浮动，收拾书包的窸窣声此起彼伏。
　　下课铃如同解放的号角。
　　纪书漾动作利落地把书本塞进书包，拉链一拉，第一个冲出了教室。
　　他脚步轻快，几乎是小跑着穿过校园，奔向宿舍。
　　简单的洗漱用品、两本要做的习题册、还有那件洗干净叠好的纪时泽的旧毛衣——他特意带上的，飞快地塞进背包。
　　校门口挤满了接学生的家长和车辆。纪书漾灵活地穿过人群，跳上了开往青石巷方向的公交车。
　　车厢里拥挤嘈杂，他找了个角落站着，紧紧抱着背包，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夕阳的金辉给冰冷的城市镀上了一层暖色，他感觉自己的心也像这辆公交车一样，正朝着那个温暖的方向疾驰。
　　推开那扇熟悉的门时，屋里飘来一阵食物的香气，不是小米粥，是炖汤的温润味道。
　　纪时泽系着围裙，正从厨房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放在餐桌上。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
　　四目相对。
　　纪书漾站在门口，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脸颊因为奔跑和兴奋而微微泛红。
　　他咧开嘴，笑容纯粹而灿烂：“哥！我回来了！”
　　纪时泽看着他，看着他肩上沉甸甸的书包，看着他冻得微红的鼻尖和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镜片后的眸光无声地漾开，像投入石子的深潭，所有的疲惫仿佛在这一刻被那笑容悄然驱散。
　　他解下围裙，声音低沉温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踏实：“嗯。洗手，准备吃饭。”
　　纪书漾几乎是扑到餐桌边的，书包随意甩在椅子上，迫不及待地深吸一口气：“好香！哥，你炖汤了？”
　　“嗯，山药排骨。”纪时泽把汤碗推到他面前，自己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医院食堂的汤太油，喝不惯。顺手炖了点。”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纪书漾拿起勺子，舀起一块炖得酥烂的排骨，吹了吹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唔！好吃！比食堂强一百倍！”他含糊不清地说着，又舀了勺汤，“哥你手艺见长啊。”
　　“少拍马屁。慢点吃，烫。”纪时泽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也拿起勺子。
　　他吃得慢，动作斯文，与纪书漾形成鲜明对比。
　　“真不是拍马屁，”纪书漾咽下嘴里的食物，眼睛亮亮地看着纪时泽，“哥，你在医院忙一天，回来还炖汤……累不累？”
　　“还好。”纪时泽避开他的视线，夹了筷子旁边的清炒时蔬，“手术观摩排得不算太满，前段时间在整理资料准备发SCI。倒是你，住校几天，看着又瘦了。食堂真能吃饱？”
　　“能！就是油水少点，正好减肥。”纪书漾咧嘴笑，又给自己添了碗汤，“室友晚上还分我泡面火腿肠呢。对了哥，”他想起什么，放下勺子，“老王今天找我谈话了。”
　　纪时泽抬眸：“说什么？”
　　“说我这周状态不错，课堂反应和作业都比年前稳。”纪书漾语气带着点小得意，随即又正色道，“他让我保持住，说下次月考要是能冲进前五，他就有理由再跟年级组争取竞赛班名额。”
　　“嗯。”纪时泽点点头，看着他，“有把握吗？”
　　“有！”纪书漾回答得斩钉截铁，“就是物理最后那道力学综合题还有点绕，受力分析老容易漏掉一个点。哥，你今晚有空没？帮我看看？”
　　“卷子呢？”
　　“在包里！”纪书漾立刻起身去翻书包，拿出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卷子，找出标记的那一道，铺在纪时泽旁边的桌面上。
　　纪时泽放下筷子，身体微微侧过来。纪书漾立刻凑近，手指点着题目：“你看这里，这个滑块在斜面上……”
　　灯光下，两人头挨着头。纪时泽的声音低沉平稳，手指偶尔在草稿纸上点画：“……关键在这里，斜面给滑块的支撑力是垂直于斜面的，你把它分解到水平和竖直方向时，漏掉了水平分量对系统整体动量的影响……”
　　纪书漾听得极其专注，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不时追问：“所以这里，摩擦力的方向要重新判断？”
　　“对，因为整体有了水平加速度……”纪时泽耐心解释。
　　厨房里只剩下纪时泽清晰的讲解声和纪书漾偶尔恍然大悟的“哦！”声。
　　排骨汤的热气上升，模糊了窗玻璃，将屋外的寒冷隔绝。
　　纪书漾听着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从题目移到了纪时泽的侧脸上。
　　他微抿的唇，专注的眼神，还有讲解时喉结轻微的滚动……都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明白了？”纪时泽讲完关键点，抬头问。
　　“嗯！”纪书漾猛地回神，用力点头，掩饰性地抓过草稿纸，“懂了懂了！我再自己推一遍！”他埋头演算，耳根却悄悄红了。
　　周末的时光在两人之间流淌得格外安静。
　　纪书漾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客厅那张旧沙发上刷题，纪时泽则在一旁翻看厚厚的医学文献或处理带回来的病历资料。
　　偶尔纪书漾遇到难题，会抱着卷子蹭过去问。
　　纪时泽解答时，纪书漾的目光总会在哥哥的侧脸上多停留几秒，然后才强迫自己回到题目上。
　　“哥，歇会儿吧？眼睛都看累了。”纪书漾做完一套卷子，伸了个懒腰，看到纪时泽还对着电脑屏幕，忍不住出声。
　　纪时泽捏了捏眉心：“嗯。想喝点什么？我去倒。”
　　“我去我去！”纪书漾立刻跳起来，跑去厨房倒了两杯温水回来，递一杯给纪时泽。
　　纪时泽接过杯子，指尖碰到纪书漾微凉的手指。
　　两人都顿了一下。纪书漾飞快地收回手，捧着杯子小口喝水，眼睛却偷偷瞟着纪时泽。
　　“看什么？”纪时泽没抬眼，淡淡地问。
　　“没……没什么。”纪书漾被抓包，有点窘，赶紧转移话题，“哥，过几周……我生日了。”
　　纪时泽端着杯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嗯”了一声：“知道。十八了。”
　　“是啊，”纪书漾挠挠头，语气带着点少年人的期待和不易察觉的试探，“成年了。哥……你那天……能早点回来吗？”
　　纪时泽的目光终于从电脑屏幕移开，落到纪书漾脸上。
　　少年眼中那份小心翼翼的期盼像羽毛，轻轻扫过他的心尖。他沉默了几秒，才开口：“那天……排了我一台择期观摩手术，下午的。顺利的话，应该能早点结束。”
　　纪书漾的眼睛瞬间亮了：“真的？那……那我等你回来吃饭！我……我去买菜！”他像是怕纪时泽反悔，立刻补充道，“就简单点，炒两个菜！保证不耽误你休息！”
　　看着他那副急切又雀跃的样子，纪时泽心里那点因为手术排期带来的不确定感被冲淡了些。他点点头：“好。”
　　周日傍晚，纪书漾要返校了。
　　他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把纪时泽洗干净叠好的那件旧毛衣又塞了回去。
　　“带回去做什么？宿舍暖气足。”纪时泽看着他动作。
　　“万一……万一降温呢。”纪书漾拉上书包拉链，声音有点闷，“而且……有哥的味道。”后面那句几乎含在喉咙里。
　　纪时泽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纪书漾立刻摇头，背起书包，“哥，我走了啊。你……你记得按时吃饭吃药，别熬夜看资料。”
　　“嗯。”纪时泽把他送到门口。
　　纪书漾站在门外，冷风吹得他一哆嗦。
　　他回头看着门内的纪时泽，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挥挥手：“哥，下周……等你回来。”
　　“嗯。”纪时泽看着他，“路上小心。”
　　门轻轻关上。
　　纪时泽站在门后，听着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巷口。
　　屋内骤然安静下来，餐桌上还留着纪书漾没喝完的半杯水。
　　他走过去，拿起杯子，指尖感受到一点残留的、属于少年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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