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噬

　　被风掀起的头发落回原地。她翻身站起，目光冰冷地，将枪口对准了远处刺目的阳光下、那辆被撞得稀烂的旧车。
　　我随着她掏出武器，用皮带顶开枪栓，瞄准了那台车的方向。
　　弥漫的尘土中，她下意识隐藏的、近在耳畔的气息，是那样微弱，而平稳。
　　“至少，”她眯着眼睛，低声道，“你不用为她的死感到自责了。”
　　我只是沉默地，注视着那一摊废墟似的车辆——近乎死寂的空气里，凌乱的钢铁、和碎玻璃的反光掩盖着的，不可见的杀机。车的外壳都已经被撞扁了，散乱的零件，落在地面上，常规来讲，驾驶室里的人也该是凶多吉少。可是……
　　“从这个距离还没刹住车来看，有三种可能。”
　　我压着眉头，注视着瞄准具中央的红点。
　　“驾驶者失去意识、刹车被破坏，还有……”
　　“是空车。”
　　随着她接过我的话语，一阵突兀而冰冷的上膛声，响起在我们脑后，也令我本就出着汗的后背，彻底地冷了下去。
　　迟疑着，回头的瞬间，透过直指着颈后的、暗不见底的枪口，那一张噩梦样的脸，又一次惊回在我们面前。
　　近乎停止了流动的冷风，令人不适的反差、与怪异感——在沾满血迹与污秽的脖颈上方，这个女人的脸，却是出奇地白净。凌乱的黑色短发下，那一弯凉薄的眉眼透露出愈发陌生、危险的异域气息，就像是……蛰伏林间的毒蛇。
　　“好久没看到二位这样站在一起了，吾心甚慰。”
　　只有那悠然自得的腔调，还是一如既往地熟悉。
　　她举着双枪，打量了一眼格罗里欧近乎阴冷的脸，挑眉道：
　　“把武器放下。你挨枪子无所谓，但你的小情人，可是超——级易碎的哦，挨一枪就会死的那种。这次再敢有小动作的话……”
　　伴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格罗里欧将枪械横放在地上，眉头紧皱地，站了起来。
　　对方似是满意地嗯了一声，很快，又居高临下地命令道：“踢开。”
　　“还有你腰上、腿上的那两把……”
　　“还有后腰，以为我看不见么？”
　　如同被逼进了死路的困兽一般，她冷笑着，将身上的武器当着对方的面一个个卸了下来。弯腰的瞬间，低垂而下的发丝带着浓郁的阴影，遮盖住她的脸庞。
　　在那双手发白地、极力掩饰着挣扎的杀意，尽量将动作放缓的间隙，我的思绪，也在极尽所能地运转着……
　　但在我做好觉悟、想办法吸引对方的注意之前，她就已经抬起头来，迎向那个女人的目光。
　　“好久不见。金舜熙。”
　　冷淡的话语，犹如无意间掷下的石子，听不出分毫嘲弄的意味，落在对方的耳中，却勾起了意想不到的波澜。
　　那一弯原本漫不经心的嘴角，明显地抽动了一下。
　　“叫得真难听啊。”
　　透露出森森冷意的声音。那一双握枪的手，也情不自禁地攥紧了几分。
　　“你还真是没有语言天赋。”
　　“当然，”她面不改色地继续着，“与自幼被教导八国语言的亡国公主相比，当然是不值一提。”
　　“你挺喜欢我这个设定的嘛。”
　　“一般。”
　　不……现在不是关注她们的时候。
　　我皱着眉头，转过头去，将她们不动声色的交锋屏蔽在耳后。被迫集中的脑海里，许多零碎、嘈杂的片段，旋转着，串连成一条断断续续的线……
　　「如果中途死了，我的饭碗，就保不住了。」
　　……
　　「如果乱来的话，我就在这里吞了她。」
　　但直到我将刀刺进她的手腕，至少半秒的空隙里，金都没有做出实际伤害我的举动。以她的反应速度——想必，不是不能杀我，而是她无权杀我，像那个负责押送囚犯的司机一样，她不能让我太过轻率地死去……
　　至于为什么，我不必知道。我只需要确信，此时此刻，她以我的性命为要挟，是在虚张声势而已。所谓的弱点，根本就不存在——
　　抬起的手，带出一阵冷风，也几乎在同一瞬间，金朝我挑起眉头，扣在扳机上的指尖，拨出令人心颤的、警告似的轻响。
　　我本能地缩了下眼睛，但没有留给我犹豫的余地……
　　强劲的后坐力，将手心震出滚烫的刺痛。而那颗弹射而出的子弹，在疾速的躲避下，只是将她的耳朵打出绽血的豁口。
　　无声而默契地，身侧的人闪身一记旋踢，将对准我脑门的枪口击落。只是，来不及听到重物落地的钝响，两道响亮的枪声，就令灼热的空气都近乎凝滞——
　　暗红的血花绽开，她们身后、天空的颜色都被染得黯淡。金用另一只手上的枪，反手打在她的肩膀，和膝盖上。
　　浓重的硝烟味里，仿佛，时间都停止了流动……
　　短暂的一霎失神过后，她一声不吭地，悬着断腿转身，劈落对方的颈侧、手腕，一切尚能够使力的地方，又扣住她的头，咬着牙，撞击在自己大腿的断骨上。
　　霎那间，天地都归于安静，只剩下令人眉头紧皱的、血肉搅动的声响……鼻梁连着眼角，被猛烈贯穿至脑后，黏稠的血块掉落下来——即便是金这样的人，也脸色惨白，压抑地喘气不止。
　　不……说不上谁更痛苦。穿颅的厚度，生生地一截腿骨，与血肉分离。我望着她跌倒时毫无血色的面孔，泪水淌落下来，脸上的伤口，被带出一阵愈发尖锐的刺痛。
　　然而，她的眼中，却只有无声而赤红的杀意，仿佛已感受不到肢体的疼痛。那一只手背的青筋暴起着，不带分毫犹豫地，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黏腻声响，将对方颤抖的脑袋，一截、一截地按了下去。
　　“这个姿势……”
　　极端的痛苦下，金猛烈颤抖的话音，竟是变作了一阵癫狂、又冰冷的笑意。
　　“是要我给你口吗？呵，真不怕你女朋友吃醋啊……”
　　粗俗嘶哑的话语，被贯穿声带的枪击打断。
　　我咬紧牙关，强睁着被泪水模糊的双眼，直到迷蒙的视野，在意志勉强的维系下，一次次变得清晰……
　　肩胛、盆骨、膝盖，然后是脊椎。每一处尚能抵抗的关节。
　　滚烫地，弹壳一个、一个地抛下。扣动扳机的手，逐渐地变得麻木。
　　像举着镜头，不断地按下快门，聚焦、闪光、又失焦。每一次定格，苍白的画面里，便多上一抹殷红。
　　直到清空的弹夹，令我如梦初醒；码头拉响的笛声，如归途的醒钟一般，划破天边淡黄色的、厚重的云霞……在沾着露水的微风下，我看着面前，她轻轻勾起的唇角，是那样无奈，而释然。
　　“我们迟到了呢。”
　　她的睫毛颤动着，犹如被无可奈何的枷锁囚禁在了原地，无力地开口。
　　发白的指尖，用力地抠进那颗脑袋上、淌血的弹孔里，带着无尽的愤怒，与恨意。然而，对我留下的话语，却是出奇地轻柔。
　　“你走吧，跑快一些。”她有气无力地说道，“滑膛枪你用不了，其他的，你带走……我的腰上还有弹药，你手上打空的那支，我帮你填上。”
　　“你说什么？”
　　我颤抖着，打断了她自说自话的嘱咐。
　　“难道，不一起走吗？”
　　透过云层的阳光，照在我的背上，却让我浑身上下发冷、发痛，手臂颤动不止——一旦习惯了与她的约定，接下来，可能与她分离的一分、一秒，都让我抗拒不已。
　　“得有人在这里拦住她……毕竟，这家伙一时半会还杀不死。”
　　她垂着头，冷笑了一声。不过片刻，那抹笑意又动摇着，化作了眼中闪动的泪光，将无尽的愤恨、与惶恐，掩盖在了低垂的眼睫下。
　　“你知道，我会找到你的。不是吗？”
　　不……我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
　　倘若她真的确信自己一定能再找到我，就不是这样的神情。倾洒而下的阳光，将她眼角的泪珠，也照出刺目的透亮，犹如无力垂下的枝叶一样。
　　被她钳制住的这个女人，孤身一人地对抗一个受过训练的吞噬者，和一个死刑犯，难道就是为了在这里，被打成血窟窿吗？
　　难道没有任何的支援，或后手？
　　愈演愈烈的寒意，犹如乌云一样，遮蔽了我心头所剩无几的光亮。
　　好傻，好可笑……明明让我发誓，再也不会离开她的；到头来，却是她先推开了我。
　　终于，她似乎被我的犹豫惹恼了似地，眼中那一瞬不舍，化作了不容置疑的命令，被泪水染红的眼角，犹如被烧灼了一般。
　　沉甸甸的行李，和带着她手心温度的枪柄，仿佛寄托着她生命的重量。我从来不曾做过如此艰难的抉择……倘若是以我自己的性命为选项，该会是多么简单。
　　我弯下腰，在她冰凉的嘴唇上印下了临别时、仓促而滚烫的一吻。
　　抬头的瞬间，我不敢再看她的脸，只是匆匆瞥见了那一抹欣喜又凄然的笑意……
　　远处，昏黄、发红的云层下，高低起伏的船只和集装箱的轮廓，笼罩在朦胧的水汽里，犹如低回婉转的乐符，与悠长的鸣笛无声地协奏着。而我，像一个被隔绝在席外的听众，失魂落魄地，只能听到自己胸腔里，剧烈、急促的气息声。
　　好远、好远……隔着泪水迷蒙的雾气，那一处没有她的目的地，好像怎么也跑不到，又或者，是我下意识地，不希望跑到吧？
　　但是，我不得不往前跑，不得不……
　　不得……不？
　　疾奔的脚步，渐渐地停下了。
　　只剩下后知后觉的酸涩，和茫然。
　　恍惚间，吊着这具疲惫、痛苦至极的身体的游丝，也被慢慢地抽离了出去。近在咫尺的码头、游船，混着腥涩的空气，深绿色的潮水拍岸，却是前所未有的陌生，与空洞。
　　我转过身去，茫然地环视着，这一方缄默的天地。
　　我刚刚……为什么在跑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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