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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
立冬前后,雪琅从军营回来,送来一批木柴和珍贵的炭。春雨谨慎地收好炭,又跟雪琅一同将柴火结结实实地垒在小院一角。做完这些后,姐弟二人站在院中满意地看着堆成一座小山的木柴,心里都十分满意,今年将是他们少有的一个不必受冻的冬天。
阿云端来一盆温水让二人洗手,春雨跟雪琅就着一个盆洗干净。刚洗完,雪琅便被春雨扯进正屋。春雨让雪琅等她,转身进了里屋
雪琅刚坐下,桂圆蹦蹦跳跳地跑来,给他看自己方才抓的小蜘蛛。
春雨拿着一个小瓶子走来,嫌弃地对女儿道:“你又弄这些东西,快放回去。”
桂圆向雪琅吐了吐舌头,还是乖乖走到门口将蜘蛛放在墙角。
春雨坐在雪琅对面:“伸手。”
方才干活时她便看到雪琅手上一道一道的,一开始只以为是被柴火弄脏了,待洗手时才发现雪琅手掌上是丛横交错的新旧伤口,数量比春雨常年劳作的手上伤口还多,看起来分外刺眼。
雪琅磨蹭了一下,在春雨的目光下屈服了,伸出手来。
春雨摊开他的手掌,在阳光下看清了那些刮痕和水泡,忍不住眉头紧皱:“别动,给你涂点药。唉,你也不说,早知道便去郎中那儿寻些好用的药。”
雪琅嘿嘿一笑:“一点小伤。”
春雨白了他一眼:“等手心烂了,什么都拿不动的时候,看你还说不说一点小伤。”
见雪琅的手糟蹋的实在不成样,春雨又取了针来,小心翼翼地将他手上的水泡挑破,又涂上药膏,一只手硬是涂了半瓶药膏。
春雨知道雪琅懂事,可还是忍不住埋怨道:“你们军营里也有大夫,他手上定然有好用的药,你就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也不去跟他寻点来用。你看看,你也是个骑马拉弓的,这成个什么样子?”
雪琅难得地享受着被姐姐捧着手照料的感觉,正陶醉着,片刻后才迟钝地道:“我一个大男人,为这点子小伤总去找郎中,要被笑话的。”
“好好好,你是大男人,你最有男子气概,整日间到处逞能,我看你是好日子过久了。”春雨气笑了,拇指摁了上雪琅的一处旧伤,疼的他直叫。
雪琅服软:“姐姐,我错了我错了。唉,这不是没法子吗嘛,我是急着想把自己的骑术和箭术都练出来。”
春雨问他:“不是说开春前没什么大动作了么,你这么急做什么?”
雪琅待春雨给他双手涂好药,才低声将吴丹赫对明年的计划告知春雨。
这次离开鹏城北上,虽未过长江,却碰上了好几拨北方的军团。几番作战下来,吴丹赫对北方军团的重甲骑兵印象十分深刻。在吴丹赫心中,早晚一日他是要过江去逐鹿中原的,因此也下定决心要借着这次占领弥城的天时地利,组建太平军自己的骑兵军团。
“渠帅虽未明言,但也露出些许意思,想从我们这几个擅骑射的里面挑人去带骑兵团,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雪琅解释
道,“姐姐你想呀,若渠帅真能过江北上,骑兵自然就是他最金贵的兵团,我若能去那儿,机会也更多。”
一番话说得春雨既喜且忧,她知道雪琅心气高,抓尖要强,难得的是他也确实有出息,只是对春雨自己来说嘛......
“我知道你是有大志向的,可在我看来,你只要能在渠帅这里待得住,领一份粮饷保证自己能吃饱穿暖,就足够了。这样整日间东征西战,越往上提拔,就越是要拿自己的小命去博功名。”春雨道。
雪琅摇头:“姐姐,管他是大头兵还是将领,真上了战场生死间也就是一刀的事,谁还分你是不是个官儿呢。放心,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我会谨慎行动的。再说,若能进骑兵团,有重甲护身,反倒能在战场上抵挡些许。”
“你这孩子......”春雨略带担忧地摸了摸雪琅黑亮的长发。
雪琅扑闪了一下眼睛,颇为惬意地闭上眼睛,却又立刻睁开认真地道:“姐姐,我不是孩子,我长大了。”
“是啊,我知道,你长大了,仲都尉。”春雨顺着他说,心里却想,还不到十七岁,还没到束冠的年纪,就走上刀口舔血这条路了。
想到这里,春雨起身拍拍雪琅肩膀:“歇着吧,我去做饭。”
雪琅马上起身:“我也去。”
春雨打量了他一番,把他按回去:“算了吧,你这两只手我可不敢劳动你,老老实实跟桂圆玩去吧。”
雪琅听话地走到门口,站在桂圆身侧,看她蹲在泥地里认真地为小蜘蛛挖土造房子。
“小桂圆,你看你手上脏兮兮的,马上要吃饭,你娘又要说你了。”雪琅提醒道。
桂圆猛抬头,鬼鬼祟祟看向厨房,只见她娘亲正在忙活,阵阵白烟从烟囱里往外冒。桂圆咧咧嘴,赶紧跑去洗手,雪琅则来到苗圃前观望。春雨本色不改,买了些菜种子洒在苗圃里,也不知明年长势如何。
“舅舅!”
桂圆稚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雪琅一转身,看到小姑娘张牙舞爪地用水淋淋的小手向他这弹水。但因为身高差距,几滴水全洒在雪琅胸口的衣服上。
雪琅和桂圆从小玩惯了,不以为意,只是嘲笑道:“偷袭没有好果子吃。”
桂圆撅了撅嘴,抬头看着雪琅,毫无愧疚地道:“舅舅你现在长高了,我弹不到你了。”
雪琅乐了,一把将桂圆抱起来转了个圈:“可不是嘛,而且,我还能长得更高呢!”
桂圆不满:“你就不能一直跟我一样高吗?”
“真是个好主意。”雪琅一脸认真地想了想,“要不是得骑马、打仗,我就变回跟你一样高了。”
桂圆眼珠子转了两圈:“那就算了吧,你等等我,我很快就能像你一样高。”
雪琅哈哈笑道:“那可太好了。到时候你娘出门,我跟你一左一右跟着,像两个门神,你娘那时可就气派了。”
桂圆当了真,举起手开心地欢呼起来。
春雨听到女儿吱吱嘎嘎的笑声,从厨房探出头:“你又人来疯,这么大了还要舅舅抱,赶紧下来帮我放碗筷,吃饭了!”
雪琅在家中歇了两日便要回军营,走之前,他又给了春雨一些钱,叮嘱她买些糕点之类的去邻居家串串门。
“这周围住的基本都是将领的家眷,许多都是我的上司同僚。你是我长姐,还得烦你替我多走动。再者,大伙现在做了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跟她们混熟了,日后也好互相照应。”雪琅嘱咐道。
春雨知道此事益处多多,便当作一件要紧事来办。趁着准备过冬采买的时机,预备了些细点,今日去一家,隔一日再拜访一家,断断续续半个月见,就在临近这七八户人家的女人们那儿混了个脸熟。这其中与春雨最熟的便是孙氏,她是老陆的妻妹,也嫁了吴丹赫手下的军官。她为人性子爽利,又跟春雨一般是江州出身,沾些同乡情谊,现下住的也近,故此二人常来往。
这日,春雨去孙氏那边串门,二人正说着家常话,便听到外面院子有敲门声。孙氏刚忙去应门,春雨听着外面像是个女人的声音,孙氏与她交谈片刻,便走回屋中,身后跟着一个面带风霜的中年女人。
孙氏笑得有些勉强,把那中年女人按在座位上:“高大姐,你先坐,我给你倒杯水。”
那女人有些局促地坐下,看到春雨正好奇地看着自己,便下意识地整了整衣服和鬓角,向她点了点头。
春雨也朝对方一笑,心里却犯嘀咕,她总觉得这个女人有些眼熟。
孙氏回来,放个茶杯在那女人面前,笑道:“高大姐,你别见笑,这年头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将就着喝吧。”
“孙夫人您也太客气了。”中年女人慌忙欠身,待孙氏坐下才跟着坐下。
她揉搓了一下灰败的衣角,下定决心似的陪笑道:“我这边的境况您也是知道的,唉,都是为了家计,少不得老着脸出来找活计。不知...不知夫人您这几日可有活计要做?您也知道,我是做衣裳、裁剪、缝补都来得,不拘什么活都好。”
孙氏摸了摸脸颊,有些为难:“哎哟,倒是我不好意思了。前些日子事情多又急着改衣服,特意托了你。这几日家里闲下来,我也腾出功夫来了,倒没那么多活计...咱都是普通人家,也不能次次都请裁缝。我真是过意不去啊,高大姐。”
高氏听了这话,脸上是藏不住的失落,但还是强撑着笑道:“孙夫人您这是哪儿的话?前些日子还多亏了您给我派活呢,我心里感激不尽。”
二人谈话间,春雨一直留心观察高氏,从她有些凌乱、夹杂着白发的发髻,到打满补丁的衣裳,再到冬日里脚上也脱不下的草鞋便能看出,她定是为生活所迫,急需出来做活赚钱。
此外,春雨横看竖看,都看她眼熟,以前应该见过她。
这边,高氏等了一阵,看到在孙氏这里没希望了,便缓缓起身预备告辞。
就在这时,春雨眼前一亮,上前拦住高氏:“高娘子,你可是江州芦县人?”
高氏迟疑地点了点头。
春雨赶忙追问:“你以前是不是在县城有过一个铺面,既卖布也帮人做衣裳?”
高氏有点反应过来,问道:“敢问娘子是?”
春雨开心地笑了:“当时遇见你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姑娘呢,这么多年过去了,怪不得互相认不出来!高娘子,你记不记得很久以前,有个小姑娘想跟你拜师学艺?”
高氏一面应和着一面努力回忆,毕竟她生意好的时候想向她学艺的人可太多了。
春雨提醒道:“我当时十一二岁,人也傻乎乎的,也不知道想要跟你这样厉害的裁缝学艺是送束脩的。多亏你当时跟我说了其中道理,还给我点心吃,我羞得没敢要就跑了。”
高氏打量着春雨尖尖的下巴和亮晶晶的眼睛,终于想起来,惊喜道:“这都多少年了,得有十年了吧,你都长变了样,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春雨笑呵呵的:“高娘子,这也都是缘分,谁能想到过了这许多年,咱们居然又在茂州重逢了?你是怎么过来的呀?”
听到这话,高氏脸上的笑容褪去,露出一丝苦涩。春雨看她这样,知道其中必有隐情,便不再追问。
待高氏离去,春雨也连忙辞别孙氏,匆忙追出门赶上高氏,硬挽了她的手,拖她去临街的铺子叫了干净饭食请她吃。对着热气腾腾的汤面,二人逐渐打开话匣子,高氏说起这些年自己的经历,止不住地落泪。
太平年间,她的铺子虽是小本买卖,但因着她手艺好、会做人,生意也是红红火火。可自从那次盗匪入城,她的铺子连带钱就被扫荡一空。好不容易等章守理赶走了盗匪,她正摩拳擦掌等待东山再起,谁知不出一年,芦县又被金州叛军攻破。要知道金州叛军可都是正规军,对整个县的破坏和摧毁不是一窝盗匪能相比拟的。高氏那点子小本生意又如何经得起连年兵乱的摧残?
屋漏偏逢连夜雨,高氏的大儿子在战乱中被乱军砍掉了一支胳膊。高氏耗尽积蓄保下他一条命,但他也自此一蹶不振,浑浑噩噩度日。高氏的小女儿倒有几分像娘亲,性子要强,手艺也不错,可她的健康也在连年的东躲西藏、颠沛流离中被摧毁了,无法长时间集中精力做活。做一阵子针线活便得休息一阵,还时不时生病。
不过高氏也算有能耐,在这种情境下仍拖着一双儿女活了下来,辗转来到鹏城。儿子残疾,女儿病弱,高氏的产业和积蓄早就在战乱中消耗殆尽,她为了自己的孩子,少不得硬着头皮挨家挨户询问女眷们是否有针线活计找人做做,日日从早忙到晚,只为给家里人挣口饭吃。
高氏哭一阵说一阵,春雨如何不知女人在这个世道的心酸?想劝她看开些,又觉得有些无力。倒是高氏哭了一阵缓过劲来,自己擦干眼泪强笑道:“你瞧我,一大把岁数了絮絮叨叨哼哼唧唧的,叫你见笑了。”
春雨柔声道:“快别这么说,日子都不好过,我岂不知其中苦楚呢,也是难为你了,高娘子。”
说着,她打起精神劝高娘子吃饭。
吃过饭,高氏想要掏钱,被春雨按住。
高氏苦笑:“春雨姑娘,这倒叫我不好意思了。”
春雨摇头:“高娘子,我也是做了娘的人,岂不知你家中还有病人要养活?不必争这一时,将来你发了财,再回请我便是。”
高氏一时动容,低头跟春雨走了一阵,才开口道:“我当年说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我——”
春雨忙道:“高娘子,我那时候年纪小脸皮薄,说心里一点也不在乎是假的。可如今我年岁大了,唉,经过大大小小的事,现在也成了寡妇,心中反倒明白了。一个独身女人带着孩子,在这世上也没个依傍,想把日子过好可不得处处吃苦要强,可不得能挣一分是一分吗?再者,你这手艺可是门金贵手艺,想来你当年也必是费了一番心血方能学成,哪有平白无故白白传给他人的呢?”
高氏又惊又叹:“你家相公也?”
春雨点头:“死在乱军中,走了有两年了。”
高氏又叹了一口气,挽紧春雨。
春雨没有继续失落,反而转头认真地看着高氏:“高娘子,从方才认出你我便有了个想头。忍了又忍,还是想厚脸皮问问你的意思。”
高氏隐约猜到她想提什么事,便道:“请说。”
春雨松开高氏的手,后退一步认认真真向她作了个揖:“如今我家中日子好过了些,这些年我一直心心念念想学针线手艺,请高娘子成全。”
高氏看着春雨低下的头,心绪起伏,纵然知道当年自己拒绝那个瘦干干的、胆怯的小姑娘时内心并无分犹豫,可如今面对真诚依旧的她,心头还是泛起愧悔。
“过去,我与你不曾有过半分助益,可如今却平白得你相助...我...”高氏苦涩地笑了。
春雨抬头:“咱们不提过去,从今开始之说往后的事,高师傅,从今以后你就叫我春雨便是。”
高氏深吸一口气,脸上带着些许欣慰应道:“哎,春雨。”
初冬略显阴沉的天空下,略带泥泞的街边,两个女人在来来往往路人略带惊异的眼光中郑重地向彼此行礼,看起来有些滑稽,可她们的神情都无比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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